浙多佳山水,甲天下,而越以东为最。自钱塘溯江而上,先睦而后婺。古称三十六洞天,金华居一焉。其山西北联徽睦,南极闽岭,东招天台,胜绝殆不可纪,而以三洞为最。临川曾仁祥来守是邦,余干李惟贞以藩伯参知莅治焉,皆余曩督学时所识拔士也。
万历丙戌秋初,余以漫游入西湖,仁祥遣舟相迎,且曰:“婺三洞之胜闻天下,过游夙约也。”且业已次武林咫尺,幸惠然临之。而惟贞先以事入省,订约甚坚,不可失。予乃以七月之四日发武林,溯江而上,以九日入婺城,与李、曾相劳苦,饮食道旧叙阔,尽平生欢。而连日阴雨,不可山行,至十三日忽霁,乃相与偕行。
出阁门,睹其山川,丰衍清绝,民俗淳俭。秋禾方熟,遍野家给人足。余顾二君,曰:“宦得此可谓乐土,亦足以观治功,固宜予之来游也。”西北行三十余里,至罗村,望见洞口。予入而曾先在焉。少选,李至,则相与攀岩崖,沿涧而入,所谓双龙洞也。洞广,中可容千人,高可五六丈。仰视石盖砥平,稍偏西,有石乳下垂二柱,若白龙升降状。洞北有石穴,高可二尺许,水从出,而石下压,仅容一小舟,入则人仰卧舟中,其鼻拂岩,入者以袖护之。舟尽则划然忽广,视外倍之,是名双龙洞。有石柱中植支洞,大可三人围。苔藓封剥,色若绿若黑。仰视之,则有乳结,下悬若钟。其若毯者以十数。石散乱有方若町者,若床者,若兽伏者,若鸟翔者。稍西有三小穴,则水源出焉。下流出穴口为涧,出涧为溪,灌腴田千余亩。水流急壮有声,如铙鼓冬冬。使从行李生鼓琴其中,则水声杂不能成音。立久则内洞寒气袭人,即极炎无复暑气。大抵兹洞旷则双龙,奥则冰壶,柳宗元所谓游有二者, 兹兼之矣。 故宜其列于㓊天也。
出洞,东行五里许,跋峻岭,相攀附,扪萝葛而上,为朝真洞。洞口在野,遥望之,近三尺余、至则盈丈。有巨石在洞口,即篝火行半里许,上下险仄,不能成步。又稍深,有微隙露天光。予足不能前,而李君好奇,必欲见光而止。然以大飞鼠若鸠者数百,见火光惊起扑人,不可行。余与曾君先出,李君亦不能留也。还之洞口,下视州郡城诸山,若芙蓉、鹿田诸峰,峭拔错亘,倚伏高下,昂峙搏跃,皆见目前,信尽一郡之胜矣。
朝真去双龙五里许,而讲堂洞去朝真亦七里余、相传以为三洞上下相联者,非也。西行入讲堂洞,洞口平豁宽广,可坐数百人。仰视其盖,高可五丈许,岩纹如海浪,拥捉卷叠。其四壁植立者,皆如龙形。色绀碧苍绿,封绛抹黛,文彩绚然。如世之装成佛座,涌壁奇丽不可形容。盖至是而三洞之奇甚献。又稍北入则有小洞,仅可容十余人。俗传刘孝标每讲经入休于此,是其内室也。李生鼓《高山流水》操,则声清越倍常,听者忘疲。余三人为举一觞。
余较三洞之胜,朝真俯视一郡山川,如达官贵人坐,堂皇指挥,百吏俯首趋命,崇严气势,不可得而犯也; 双龙、 冰壶则如处女闺阁, 深幽恬, 韬获间稍露奇,不可得而觌也; 讲堂洞则如美妇艳装尽饰,呈艳呈姿,点缀华烂,不可得而接也。往游者,至双龙辄返辙,非余与李、曾二君勇于探奇,不能至也。余行游天下半矣,名山多所经游,然自岭以北,则不能得洞,惟粤以西有之,多空洞瑰玮之观。余往视学广右,饱于寻探,而李君往亦尝以御史出按广右,故余二人观山洞多。然如讲堂洞,虽则粤亦不多让也。余惟婺之有三洞矣,奇丽雄天下。然按 《郡志》,能至而游者盖寡。婺乡多名贤,或以其在故土也,闻见刁熟,不甚异之,故多置不游; 其出仕者,又不暇游; 吏于兹土者,以吏道迫束,又不能游。即李、曾二君,皆高才奇士,抵任历年,竟得余至而后同游,借山水奇观,属之林下闲人,其不可得而争者耶? 游罢归,漫书其事,以付仁祥,使刻石以识岁月云。
该游记选自胡不归《金华三洞题名考》。作者王宗沐 (1523-1591),字新甫,号敬所,又自号樱宁居士,明临海人。嘉靖进士,历任江西提学副使,刑部左侍郎等官。后因故被罢官。本文是作者被罢官在家时游金华三洞后作,时间是万历十四年 (1586) 7月 13日,当时作者已63岁。
金华,古代府名。元至正十八年 (1358),朱元璋改婺州路为宁越府,1360年改名为金华,管辖区域在今浙江金华市、兰溪、义乌一带。此地区三个岩洞是一大胜境,以独具风采的景致令古今墨客文人为之倾倒,纷纷以之为描写对象。王宗沐即为其一。
正如作者在文末所写,“漫书其事”是本篇游记的一个特征。作者把这次游览活动的始末逐次记下,自然递推,按照时空之顺序,像闲聊一样,把自己的游历过程告诉读者,随游而记,随感而发,自然流畅又不乏生动。
游记的开首较为别致。作者开始不写所游的金华三洞,却把视野拓展到整个浙江。“浙多佳山水,甲天下”,一句道出浙江山水景色之美是天下第一流的,使人对浙江山水有了一个概括的了解。“越以东为最”,则又把视野缩小到越以东,接着作者又具体写“越以东”地区的景色,“三十六洞天”简明扼要地写出这里风景之奇,又引出金华。一句“胜绝殆不可纪”略写了金华地区的诸多风景,为人们留下了无穷的回味,并引出“三洞”。至此,文章用了两个“为最”: 甲天下的浙江山水以越东地区为最,三十六洞天之一的金华地区又以三洞为最,这“最”中之最该是多么迷人的景致! 写到这里,本该详叙三洞之奇景了。作者却转移了笔触,写起了同游三洞的曾仁祥和李惟贞,读者却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有了一种读下去的强烈愿望。
从第二段开始,作者以曾仁祥这位金华太守的一句话,引出了这次游览:“婺三洞之闻于天下,过游夙约也”,借人之口,作者再一次写出金华三洞之闻名于世。中间一段游览三洞前的情况,作者写得很自然,很随便,却又非常必要。
作者首先游览了双龙洞。根据游览中所见景致,作者悟得双龙洞洞名之由来:“有石乳下垂二柱,若白龙升降状”。写到洞北石穴时,作者写得形象生动,“入则人仰卧舟中,其鼻拂岩,入者以袖护之”,一个小小的细节,双龙洞景色的美、奇、险尽得表述。记到洞中石钟乳时,作者利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和贴切的比喻,把钟乳的千差万别、奇形怪状表现得淋漓尽致,“若町”、“若床”,“若兽伏”、“若鸟翔”……画家可以借助构图把所见景色绘之如真,给人以直观的,明晰的视觉印象。而文学家则全靠一支生华妙笔,借助奇妙的想象,同样把景物描摹出来,并给读者留下无限的遐想。如果作者没有对所见景物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体会,绝不会有这样传神的描绘。
接着,作者又巧妙地借洞中湍急的水流声,夹杂李生的鼓琴声,从侧面表述了洞中空阔深旷的环境,以“极炎无复暑气”来表现洞里宽阔阴森的氛围,从而用“旷则双龙、奥则冰壶”总结了双龙洞景色的特点。“游有二者”指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所说:“游之适,大率有二: 旷如也,奥如也。”作者借柳氏之语道出自己游览双龙洞的感受,并道出双龙洞得以名列洞天的原因。
写游览朝真洞时,作者突出表现了其“险”。“跋峻岭,相攀附,扪萝葛而上……,”还未进洞,就已经历了无数险境。一进洞,“上下险仄,不能成步”,再往深走,“足不能前”,接着是大飞鼠“见火光惊起扑人”,每深入一步,就多一分惊险,走到中途,不得不“还之洞口”,可以说作者游览朝真洞是失败了。然而,出洞后回眸望去,诸峰“峭拔错亘,倚伏高下,昂峙搏跃……”,“信尽一郡之胜矣”,高瞻远瞩,美丽的山河景色尽收眼底,游览是没有成败的,大自然带给人们的总是心旷神怡!
在讲堂洞则是另外一种景象。作者先写金华三洞之间的距离,同时纠正了“三洞上下相联”的误传。与双龙洞、朝真洞不同的是,讲堂洞洞口“平豁宽广,可坐数百人。”描述洞顶时,作者以海浪比岩纹,非常形象,“拥捉卷叠”使人联想海上汹涌的波涛。作者应用各种色彩,对洞里四壁进行了详尽的描绘,“绀碧苍绿,封绛抹黛。文彩绚然”,一个七彩斑斓的彩色洞天顿时跃然纸上。“奇丽不可形容”,“三洞之奇甚献”,可见讲堂洞里景色的奇丽无比,令作者为之发出感叹。如果说双龙洞以“奇”夺人,朝真洞以“险”著称的话,那么王宗沐笔下的讲堂洞便是以“美”取胜了。写到洞内小洞时,作者引出刘孝标讲经事。刘孝标是梁人,传说他曾隐居,在讲堂洞内石室讲学,从他学习的人很多。他曾做天监初典校秘书,后又任荆州户曹参军。在刘孝标讲学的内室里,李惟贞竟鼓琴高奏《高山流水》,同行三人举杯,在这大自然恩赐的世外桃源中尽情地欢乐。此时的王宗沐已被罢去刑部左侍郎。但从文中,人们看不到他被贬之愁,却倒发见他满心的舒畅。也许此时的他正为摆脱肮脏芜杂的政界而充满欣喜之情,而只有爽心悦目的大自然,才使他得以自由自在地做人,获得了人生的真谛,他怎能不开怀畅饮呢?
游览已毕,作者用了一个总结加议论的长结尾,通过对游历三洞做比较,发了一通自己久寓心中的慨叹。
对金华三洞的比较,作者运用了奇特的比喻,使游记不失轻松的格调,又寓深刻的哲理于其中。他把朝真洞比做一达官贵人,令其“堂皇指挥”,“百吏俯首趋命,崇严气势,不可得而犯也”。这里作者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一种愿望。王宗沐被罢官回乡,所以,他对政治、对官府有一种无比痛恨之情,他憎恶那些无恶不作的官僚,心中盼望有朝一日一位公正廉明的达官出现,以使那些贪官们改邪归正,俯首听命。他又知道,这只能是一种空想,于是只好借助大自然之魔力了。对双龙洞、讲堂洞,作者比之为“处女闺阁”和“美妇艳装”,借助“处女”、“美妇”不同的特征,把两洞的不同特色形象地表达无遗。前文对游览中之所见所闻做了详尽的描述,最后又根据其不同景色做概括性总结,金华三洞的奇丽景色在读者的脑海里又打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作者又引出“非余与李、曾二君勇于探奇,不能至也”这一境界。宋代王安石曾在《游褒禅山记》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有志与力而不随以怠……”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在告诉人们,无论干什么事情,只有一往无前,不畏艰险,勇于探索,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作者为金华三洞做了最后的评价:“余惟婺之有三洞矣,奇丽雄天下。”
接着,作者又分析了“奇丽雄天下”的美景却“游者盖寡”的原因。本是一个美妙之所在,却因“闻见习熟”而“多置不游”; 做官的,没有时间游;象李、曾二君那样在本土做官,却又因吏道约束也不能往游。这样,使得这么奇妙的山水奇观只有属于像作者这样的“林下闲人”来游览了。
“其不可得而争者耶?”一句感叹,表白了作者心中复杂的情感。首先表达了作者对自己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的得意; 同时,作者又暗示了自己对政界、仕途的无比厌恶; 隐隐之中,作者似还有一丝对自己被免官的抱怨之意。
纵观全篇,游记不单单在描摹自然风光,而还在触景而抒怀,表白自己心中如意和不如意等复杂的情感。全文在写法上如行云流水,悠悠然一挥而就,没有一丝雕凿的痕迹,可谓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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