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炯
几点胭脂透。最多情,秋千架下,几丛如绣。花面可如人面好,只看泪痕低溜。肠断了,新凉时候。记得亭前春睡足,照红妆,金屋还伊門。帘卷处,淡蛾皱。而今换作秋容逗,带枝枝,烟愁雨泣,可怜依旧。小院苔盆偎傍冷,还是绿肥红瘦。更开向南墙阴后。生怕东风多薄倖,晕红潮,合佐黄花酒。通明殿,又谁奏!
读罢这首词,你会深深感到,秋海棠是一种丰姿绰约的花卉,非但耐人观赏,而且经得起吟味。
词的起句即抓住此花的特征,它非但花色淡红,连茎儿也微红,似乎浑身都浸透了胭脂一般。以胭脂形容花色,并非这位词人的创举。杜甫就有诗云:“林花着雨胭脂湿。”李煜〔鸟夜啼〕词也云:“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然而不同的是前人写的是落花,此处写的是正在开着的花,而且词人以一“透”字作“胭脂”的补语,更加强了这胭脂在读者心目中的印象,犹如磁铁一样把你紧紧抓住,非要往下读不可。“最多情”以下三句。点出地点是在园中;“花面”二句,点出时间是在凌晨;“新凉时候”,则暗示节序是在秋季。然而它不是平铺直叙,也不是作琐屑的交代,而是按照填词的法则,以情语注入景语;以拟人化手法,表现出秋海棠的美丽。你看秋千架下,一丛丛秋海棠,好似少女娇嫩的面庞,带着泪痕也似的露珠,在秋风中开放。不由人不产生怜爱。其中“花面可如人面好”,化用唐人崔护《过都城南庄》“人面桃花相映红”诗句,因前有“胭脂”句作铺垫,故不觉其突兀与生硬。而“肠断了”三字,则又合乎此花的别名。从行文逻辑而言,花儿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它痛苦(肠断),这也是顺理成章的。词笔至此,一气流贯,完成了一个自然段落。
自“记得”以下,是结构上一大转折,从秋海棠联想到一般海棠,并进一步写了想象中的美人。“春睡足,照红妆”,语本苏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僧惠洪《冷斋夜话》指出东坡此二句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唐明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杨贵妃)……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故此词化用东坡诗时,也在前面加上“亭前”二字,可见也在暗喻杨贵妃。如此则海棠之婀娜妩媚有如妃子,愈益奕奕动人了。“金屋”一句,则以用汉武帝对陈皇后幼时的戏语:“金屋藏娇”。其意脉仍承前而来,所以它仍是以美人喻花。“还伊”,系用古代方言,鬥者,对也。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释此辞时引曹冠〔水调歌头·红梅〕云:“好向歌台舞榭,鬥取红妆娇面,偎倚韵偏宜。”境界颇相似。 可见“还伊鬥”者,还相对也,连系上句,则为一人持烛相对照红妆,意义甚明。歇拍二句,换了一个角度来写海棠。湘帘卷处,似见一淡扫蛾眉的女子,含颦凝睇,好象在想念自己的恋人。此句既化用了李清照〔如梦令〕“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又暗合秋海棠别名相思草的实际。虚实相生,欲纵还擒,可见词心之细。
下片着重以一愁字写秋海棠,与上片“泪痕”、“肠断”二句遥相激射。前面写海棠春睡,从秋海棠写到一般海棠,是宕开一笔;至换头一句,便把词笔收回,仍紧紧围绕秋海棠描写。其间着一“换”字,极妙,妙在既写了花之转换,也透露出章法之变化。词云“秋容逗”,秋容逗在何处?在于一枝枝烟愁雨泣的海棠花上。秋雨绵绵,海棠上笼着层层雾气,挂着点点水珠,好象美人在哭泣一般,带有一种凄清的况味。宋人晏殊有〔鹊踏枝〕词云:“槛菊愁烟兰泣露”,此处则移来形容秋雨中的海棠,亦自工稳妥贴。“小院”句是说秋海棠长在盆中,四周清冷,花儿零落,只媵下丛丛绿叶,故曰“绿肥红瘦”。这“绿肥红瘦”并前面“依旧”二字,亦从李清照〔如梦令〕“依旧依旧,应是绿肥红瘦”搬来,但却搬得很巧,几乎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更开向、南墙阴后”,写了另一处海棠。为什么一会儿写“秋千架下”,一会儿写“小院苔盆”,一会儿又写“南墙阴后”,说他有意铺开,未尝不可;然而终感笔力分散,不利于开掘,不能不是一个弱点,下句中“东风”二字,疑为西风之误。时值金秋,通常应用西风。写了东风,则又成了“东风暗换年华”的春天。此点容或不妥,特为拈出,以备推敲。如加以改写,则西风吹来,薄倖无情,红颜命促,愁绪满怀,花儿虽供侑觞赏菊,然其澎湃心潮终诉之面颊而红云泛起,此正秋海棠之色彩也。易以“西风”,与“黄花”正相称,岂不是更好么?区区拙见,聊供参考。
歇拍“通明殿,又谁奏”,用陆游《花时遍游诸家园诗》:“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按通明殿为天上玉帝的宫殿,绿章指道家以绿纸书写的祷词。词人把他保护海棠的善良心愿通过这一典故反映出来,言简而意赅,耐人寻绎。词中用典有一个好处,即它含有更大的信息量,通过典故,可以使人产生更丰富的联想,加深审美感受。然而对不熟悉典故的读者来说,也会产生意象与情趣的间离效果,读了以后不知所云。这也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隔”。相比起来,此词前面所用的典故皆如已出,自然浑成,有助于形象的刻划,这儿则相对地逊色了,不能不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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