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阁》简介|鉴赏
神魔小说,署“正庸魏文中编辑”,卷首自序署“元丰三年九月十八日拂尘子自记于莲香别墅”,又重刊序署“八十岁贡虚明子记”。元丰三年即咸丰三年(1853年),重刊时间则为同治八年(1869年)。全书共分八卷一百四十三回,字数达六十几万,用文言写成,容量非常巨大。重刊本有双行小字的夹批,该是那位“八十岁贡虚明子”所为。
小说托始于“黄龙初”,按“黄龙”是西汉宣帝的年号,也是三国时代东吴孙权的年号,但整部小说只是抽象地批判世间的罪恶,并不需要定在哪一个具体的历史时期。与许多古典小说一样,它有一个宿命性的开头,写道祖奉王母懿旨,因“世之求吾道者,不以正道是从,作一切非道,以乱吾道”,所以“欲命一弟子阐明大道于天下”,当时紫霞真人领了道祖之命,便遣弟子虚无子下凡,托生尘世,去教导世人,以复大道本体。不料紫霞门下虚心子因为妒忌而同时下凡,要去扰乱虚无子阐道。于是虚无子投生为三缄,虚心子投生为七窍。小说此后的情节便按两条线索分叙。在三缄一方面,先是到处云游,寻找七窍,想共同出家求道,后来悟到求正道必须先敦五伦,便回到家里,但不久却为凡心所动,求取功名美妻,在紫霞真人的干预和点化下,娶妻既不成,仕途上复遭挫折,后被流放到塞外,为匈奴牧羊,历尽磨难,方领悟功名富贵的虚无本质,便奉双亲隐居磐涧谷,继而被紫霞真人导入学道的正路,待父母死后,便云游天下,开始了他“阐道”的使命。与此同时,在七窍一方面,也是到处寻找三缄,接着被妖怪化成的美妻所迷,继而又热衷于功名,高中巍科,官放南龙,紫霞真人因师徒之情而想挽救他,但他始终不能醒悟。
世上有善必有恶,三缄云游天下的使命便是除恶布善、劝恶从善,从而阐明大道,堵绝旁门邪道。当他云游时,沿途便碰上了无数善善恶恶的山精水怪和市邑俗子,三缄借着天仙赐予的法宝和道理收服他们,不觉悟的处死,觉悟的收入门下。但此时天上却有紫霞真人的师弟灵宅真人,因妒恨紫霞,而立志与三缄作对,纠集了一批妖魔,一面与三缄斗法,一面迷惑七窍,以妖法帮助他获得高升,借助他的官方力量在世间禁道。然而邪不压正,三缄在众仙子的保护、帮助下,历尽艰难困苦,收服了铜头鬼王三服、龙宫太子弃海等七十二弟子,其中有妖类,也有人类,有男的,也有女的,而灵宅真人的一切破坏陷害行为,都被他们先后战胜,中间虽经离散,最终依然聚合在万星台上。紫霞于是在万星台上向三缄传授道法,此后三缄实际上已成神仙,众弟子则在万星台诸洞中苦苦修炼,预备跟三缄一起飞升天堂,成为神仙。
这时七窍已经奏明皇帝,在人间禁止佛道。当三缄拥有了神仙的法力后,他的使命便是去感化七窍了。但七窍周围有一伙妖魔包围着他,三缄与他们展开了争取七窍的拉锯战,七窍在其中摇摆不定,差点坠落仙根,然而最后终于被三缄消灭了众妖怪,用种种手段折磨七窍,使他对尘世绝望,而导入修行的正途,重返道门,收为弟子,回到万星台一起修炼。
紫霞真人在天上造了绣云阁,等着三缄与弟子们拔宅飞升。此后的情节,便是由三缄持了一面能创造幻境的玉镜,把诸弟子一个一个照过来,其中六十九人心志坚定,不可动摇,但也有四位入了幻境后忘却了道心,沉迷于酒色财气之中,结果被逐出万星台。
小说的结局,当然是三缄与六十九弟子一起飞升,受了天帝的封赏和奖励、三圣(至圣先师孔子、佛祖、道祖)的接见,住入绣云阁。
全书写阐道的经过,有着十分鲜明的说教性质,而说教的中心思想,则是“三教一体”,第五十三回中道祖说:
“天地之大,非道不能治之。道在人伦,则曰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道在治国,则曰礼教信义;道在儒门,则曰诚意正心;道在释门,则曰明心见性;至于吾门大道,则曰修真养性。修真者,修我真实之理,然非徒凝神聚气、固精采药,以炼胎婴之谓也。下手功夫,要必先尽五伦,还其固有。五伦克尽,内功无歉,后进以凝神聚气之道,而真始修焉。”
这才是作者要宣扬的“正道”,别的都是旁道邪门,是三缄所要铲除的。尤其是“先尽五伦”一点,为本书屡屡强调,这当然是有感于作者所处社会上传统道德之败坏而言的。但儒道的统一中存在着矛盾,一是五伦之一的“夫妇”关系与道教禁欲主义(“守真固精”)的矛盾,二是仕途进取为国尽力与屏弃人世功名的矛盾。它面临的最大责问便是:假如人人都去学道,都禁欲、都不追求尘世功名,那么人类如何繁衍,社会如何存在,“君臣”一伦如何实践?作者于此只好用宿命论来解决,人天生就注定了有不同的层次,具有仙根的人应去修道成仙,而俗人则轮回在俗世中。但这种宿命论本身又会带来别的许多矛盾,难以自圆其说,而书中大量的劝化说教却建立在这个不能自立的理论基础上。
神魔小说不是写佛,就是写道。在《西游记》形成的时代里,小说内容多是拟神话的性质,具有民间故事的许多特色。但从《后西游记》、《西游补》等书开始,小说情节中便开始贯穿宗教理性:神魔们外在力量的争斗,被归结到内在心灵的修养,《后西游记》中造化小儿的名、利、财、色等宝圈都征服不了小行者,而“好胜圈”却把他套住了,因为小行者性格中有“好胜”的缺点;与此同时,妖魔们开始抽象化,一般是为酒、色、财、气等抽象的概念创造相应的神,来陷害世人,但如主人公没有这方面的缺点,妖魔们便危害不了他。这样一种宗教理性,也被《绣云阁》的作者所吸收。一是妖魔们的抽象化、概念化,如九十四回中艳心、艳情两妖便是“色”的化身,她们设的是“四艳阵”、安排的是“色坑”、所执的宝器是“柔肠一付”和“销魂旗一面”,而能打破此阵的,则必须是“铁旗山铁面洞”里的“硬心老道”。二是“道高魔生”、“怪由心生”的逻辑,这个逻辑对全书的结构布置起着很大的作用,如八十七回中紫霞真人弟子复礼子所说:
“三缄以仙子根茎,一入凡尘,始而富贵是贪,则万怪千妖, 已寓于名利心内;继而欲得妻室,淫欲是抱,则千磨万难,已寓于贪淫念中;终而清静为高,不以阐道是务,则诸般苦厄,又难脱于不务阐道之衷矣。有此数误,无惑乎山精侮之,水怪侮之,禽怪、兽怪、花草木怪侮之。不知者以怪由外入,其知者乃谓怪自心生。一怪生心,则万怪生心,生生不已,故无地非怪;皆自取耳,夫复何尤?”“前此起于心者,今必全而受之。受尽而怪始灭焉,未可以是止也。”
这当然是与全书的宿命观念和劝世目的、说教倾向相一致的。宗教理性对小说的统治,是神魔小说的文人化,或道学化。它剥落了《西游记》时代里的拟神话和民间故事的生动性、形象性、生活性,而代之以枯燥的说教,神秘的观念、抽象概念化身的人物,是神魔小说艺术质量的跌落。
小说情节的展开,也是杂取了前代小说的各种模式而成的。身肩阐道大任而降世劝化,类似于《女仙外史》中的月君临凡以乱天下;三缄云游天下沿途降妖服怪的经历,也类似于《西游记》中唐僧师徒的西行;以酒色财气为四大妖魔来折磨和考验主人公,则类似于《西游补》的以“情”为妖;经历种种幻境而终于悟空,则取胎于《红楼梦》;而仙、魔们的斗法则大致是《封神榜》的模式,三缄和七窍两条线索的分叙也从公案、讲史小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发展而来……而把这种种模式统一起来的,便是三教一体的思想和上述的宗教理性。
因为小说是要阐明真理的,与一般小说的讲故事不同,所以一般小说中所保留的宋元话本的某些套语,如“且说……”、“且听后回分解”、“有诗为证……”等等,在《绣云阁》中都不见了,语言也全用了文言。
《绣云阁》产生在咸丰年间,已经是鸦片战争以后了,但小说中丝毫看不出近代社会的任何时代色彩,充斥其中的是一些背时的观念、传统的手法和僵死的语言,几乎没有一线新的文学因素出现的微光。我们可以说,它是清以来中国传统神魔小说文人化、道学化的终结,它没有生动的场面、精彩的情节、活泼的语调和符合正常人情的性格,相反地,一切公式化、说教化、概念化、抽象化、单一化等与小说这一文学形态本身相背的思维方法、结构模式、叙述手段,都在这部书里得到了发扬和汇合,连《后西游记》的活泼理趣、《西游补》的奇丽想象,在这里也衰落而至于湮灭了。传统神魔小说是非常自然地走到这一绝境的,正如言情小说钻在了才子佳人的套子里一样,只有一次新的文学思潮的冲刷,一次彻底的文学革命,才能打破这个沉闷。而当这个冲刷来临的时候,它的命运将是被扫荡,抑是被更新,这是要由此后的文学实践来为它作定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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