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其实他的眸子当然不是银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见他那种惊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谜,又好像正在一叶一叶揭开宇宙的神秘,我就觉得他的眼睛真带了一些银灰色。他的眼睛又有点像希腊雕像那两片光滑的,仿佛含有无穷情调的眼睛,我所说银灰色的感觉也就是这个意思罢。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惊奇着。人世的悲欢,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琐事,他都觉得是很古怪的,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么有兴致(Gusto),就是说出悲哀的话时候,也不是垂头丧气,厌倦于一切了,却是发现了一朵“恶之华”,在那儿惊奇着。
三年前,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根纸烟向一位朋友点燃的纸烟取火,他说道:“Kissing the fire”,这句话真可以代表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人世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简直没有一点的光辉,数十年的光阴就在计算怎么样才会不上当里面消逝去了,结果上了个大当。他却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难怪他天天惊异着,难怪他的眼睛跟希腊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腊人的生活就是像他这样吻着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这一回在半空中他对于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
梁遇春《KISSING THE FIRE(吻火)》赏析
本篇在梁遇春所有的散文中是最短的,而且不属于纯议论性的散文,它是为追悼一个朋友,追悼一个作家,所写的特殊的记人的文字。
为此,我们必须了解一点作者与被记写人之间的关系。梁遇春同徐志摩好像并无很深的来往。从年纪上看,两人相差有十岁光景。梁遇春还在念书的时候,徐志摩已经是声名显赫的诗人。这本身就决定了当全国的文人圈子,或者具体地说是文学界、新闻界、教育界被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飞机在济南郊外党家庄附近的开山失事的消息所震惊,后来,胡适、梁实秋甚至沈从文都写有较长的回忆文时,梁遇春却只能写如此短短的悼文。梁遇春散文的发表刊物主要是《语丝》、《骆驼草》和《新月》三家。单是为《新月》,他在1928年到1929年间就写了20篇左右的东西,关系不能说不密。徐志摩在上海担任《新月》的第一任主编也正是1928年3月至1929年7月期间。本文提到“三年前,在上海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见面即是《新月》在中间扯的线,并且能说明写《吻火》时梁遇春已经离开上海回到北平了。回忆往往因“距离”而增添色彩,这是一个证明。梁遇春病故是在1932年6月25日,两人只有半年的暌隔,之后,梁的灵魂也飞升去吻天了。
但是在所有悼念徐志摩的文章里,梁遇春此篇永远为人注目。文章一共只四个自然段。上来就写“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明明中国人是没有银灰色眼珠的,作者紧接着也否定了,但偏偏这么说,使你不能不注意到徐志摩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对人生保持的那份“惊奇”和“探索”的目光。他总是充满天真,要揭开宇宙间的一切“神秘”。“银灰色”似乎是一种迷茫的、幻想的颜色,正带有诗意。作者再加上一个比喻来强化这一印象,说徐志摩的眼睛像希腊雕像眼睛,“两片光滑”,这真是空灵的、含无穷情调的味道。第二段是进一步延伸,既然“时时刻刻都在惊奇着”,他就天天有“兴致”。这是徐志摩的生活风格,开朗,明丽,富生气。悲哀的时候就是悲哀,也不会垂头丧气,不会表示厌倦。就是面对丑恶,也不缺少探索的、要弄清究竟的精神。“恶之华”,即“恶之花”,由于我们曾将波特莱尔的著名诗集翻译成《恶之华》,这里也是一种借喻。丑的、恶的、悲的、哀的,都用勃勃的朝气去对待,让人想起鲁迅说的即便是“颓唐”也是“活人的颓唐”那句名言来。到第三段,点出“吻火”的题目。从眼神到处事,再到人生的态度,一层层推进。“吻火”的词语,得之于作者的亲历,他听到徐志摩向人借火的时候说出来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现在拿来作徐志摩“人生态度”的一个代表。把人生比作是“火”,看似平常,实在包含了深意。因为“火”不仅象征了人世的明亮、温暖、热烈、轰轰烈烈的一面,还有烧灼、破坏、毁灭的一面。所以,作者说有两种对待“火”(人生)的态度:一种是害怕它灼伤自己,于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结果过的是“暗淡的生活”;一种是投身于火,“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结果是生活中哪怕是遇到“腐臭”,烈火也会化它为神奇,人生就会“开满了春花”。徐志摩是肯“吻”人生之火的人,所以他天天“惊奇”,眼睛像希腊雕像的眼睛,同前面的两段意思作了总的照应。这里赞美的显然已经超出了徐志摩,而是包括一切达到如此人生境界的人。
文章写到这里,虽然漂亮,究竟许多人也是可以写得出的。惟最后一段别人想不到,而且只一句:“这一回在半空中他对于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突然作结,仿佛留下了绕梁的余音,久久不息。这确实是一种奇想,借火抽烟是与火亲近,用嘴用舌,现在是轰隆一声巨响,徐志摩全身在烈火中腾空而起,是与火融为一体了!这种壮烈的场面,如果作者不是一样具有“吻火”精神的人,那就单见火葬的酷烈,哪里能联想出人生的神奇,铺陈出这样一篇火热的文字呢。
全文建筑在“吻火”这一比喻之上。借纪念徐志摩,赞颂一种人生精神。梁遇春对徐志摩的印象和感觉,纯是他个人的。是别人心里能感应到的徐志摩,却不是人人能写出的徐志摩。而且,这里的徐志摩,并不是他的完整的人格。现实生活里的徐志摩,我们现在根据有关的传记材料,可以描绘出比本文复杂得多的一个诗人的面目来。比如徐志摩的自由主义的立场,他的重友情和广交朋友的性格,富同情心,随和,对女性的浪漫主义和想像力等等。但梁遇春这篇纪念文字取其一点,不及其余,单写他与“火”的关系,单写他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应当说,徐志摩的人生态度也不是那么单纯、单一的),构成一篇美丽的足够传世的散文。在散文的运思方面,表层上似乎是记写人物,实际也没有使用多少叙述,如同梁遇春大部分的议论性美文,本文作为非议论文,内在的脉路依然是埋藏着一个庄严的理念,即人应当如何生活,对人生应当抱何态度,表明作者对人的很高的期望。不过,题旨尽管严肃得一塌糊涂,写起来,梁遇春仍然是真正的小品文好手,可以潇洒自如,能够想像飞腾。特别是本篇又做到了干净、简练,逗人遐想,所谓笑谈真理,是他文字的绝大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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