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穿过了郭塔尔得山洞,便走入瑞士东南的特精省,这是意大利人种的瑞士,一切风物也是南欧的了。最惹人注意的,房屋在山北都是灰色,忽然变为耀目的粉白色——但白色里处处透露着衰老腐旧,反不及北方的灰色那样新鲜。
特精省的南端是罗迦诺城,临着一座爪形的湖,这座湖由意大利和瑞士两国分领。若是坐在汽船上,绕湖一周,左边一站是意大利的,右边一站是瑞士的,虽然居民都说着意大利话,可是一边热狂于法西斯主义,一边是自由和平,百余年不知干戈,对比起来,煞是有趣。
我在湖边的一个小村落里住过一个晚夏的八月。
脚刚踏上轻松的土地,举目一望两旁的浓绿,便深深嗅到浓郁的故乡气味。不只是气候和北平夏季的乡间很相似,就是几种违阔许久的生物,也在这里重逢了:中午是无边无际的蝉声,夜晚窗外时常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蝎子在墙缝里出没,更有成群成队的壁虎,灰色的,绿色的,在壁上和草间爬来爬去,有时清早起来,露水未晞,草地上常有大的壁虎,身长逾尺,绿得透明,像是碧玉一般,湖山寂静,它一动也不动,你可以轻轻地在它身旁赏玩许久,不提防有一个大的蝗虫跳出,它也飞箭般跟着窜入草的深处。
植物方面呢,也多是故乡所有的。西瓜、蜜桃,这些暑中的鲜品,都非常肥美;更有那大芭蕉叶子,成荫地伸出矮矮的墙头。只是暗绿色,瘦而长,火焰形的扁柏,三三两两地被移种在别墅里,或是白色的圣母堂旁,给我们一些异乡之感。
这可以说是在故乡一样的乡间。
我们背山临水,租下一所小楼。房东是这村里唯一的富户,唯一的“世界人”。据说祖父曾经到非洲去经商,赚下了一些财宝,死后供给儿孙们享用,所以这一家人也无所事事,天冷了到巴黎去过冬,只有夏天才回到家乡;但在家乡也忘不了都市的繁华,晚饭后每每放开收音机,收来都市的音乐,搅得四邻不得清静。
除此以外,远远近近却是异常清静。不但听不到瑞士以外的国家是怎样磨掌擦拳,勾心斗角;就是瑞士以内的事,也好像与他们无干。你若问一个本地人,“你是意大利人吗?”他自然回答你一个“不是”。——再往下问,“你是瑞士人吗?”——那么他便瞪着惊愕的大眼望着你,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我是特精省人”。不必和他们谈什么罗马、伦敦,就是本国内的日内瓦,瞿里许,在他们看来也是极辽远的地方,虽说乘车几小时便到。
可是我们在那些严肃的大都市里过过生活的人,骤然来到这里,对于这些疏散无事的“特精省人”,总有一些缺乏信任。——我们在外边飘流无定,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个去处便是邮局,看看有没有转来的信件,或是把新的通信处留在邮局里。但当我行装甫卸,在当地邮局办了一番交涉后,走出来,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走进邮局,空旷旷的屋里,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问我话,我不懂;我用几句临时速成的意大利话向她说,她不懂。后来似乎彼此会意,我在一个纸条上写好了通讯处,交给她,她接过来,点头笑一笑,放在抽屉里,便无事了。一瞥间我望见那抽屉里乱七八糟,甚至还放着一些针线。我很不放心,但事情已经办完了最后一阶段。紧接着只有推门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邮局里的局长、邮务员、信差,是三位一体的,这集中的“一体”正是那女孩的哥哥。这位哥哥本来就事务繁重,午饭后又要午睡,睡醒了还要在酒店里喝红酒,所以把邮务员和信差的职务都交给他的妹妹,他自己则悠悠自得,处在局长的地位。
两天后,那少女果然背着一个大信袋,在我们门前出现了,递给我几封初次转来的信。我接到这些信,真是高兴!这是前日交涉并没有误会的证明,但是她笑着不肯走,殷勤地问我:“Francobollo?”我知道这字是邮票的意思,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我。正犹疑间,她从信袋里取出一个硬纸夹子,里边都是邮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邮票是在她身边带着,问我买邮票不买。我想,这真是方便:邮票既可送上门来,那末新写完的信也可以直接交给她了,落得不出门。但我对于她还是不大信任,邮票固然可以在门前买,可是待发的信还是不肯直接交给她。
我们时常乘公共汽车到罗迦诺城去,沿站都有大小邮包送上来。一次,车子在一个站上停住了,石上坐着一位年老的邮差(这恐怕也是这站上邮局里“三位”集中的“一体”吧),把刚从邮筒里取出的信件一封封地在太阳底下盖邮戳。车到了,他也不慌;下车的人下完了,他也不慌;上车的人上完了他仍然不慌,开车的人耐着性儿等他,一直等到他不慌不忙,把邮戳盖完,把信件包好,放在车上,——才将喇叭一按,加速驶去;回头看,那老邮夫却坐在那块路石上,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们的车,直到车拐了弯,两不相见。
像这样的松缓随便,在我们过惯都市生活的人看来,有些看不下去,但同时又觉得也实在亲切可爱。每个大都市的人口动辄号称几百万,可是比起全人类来,究竟是极少的少数。至于过着像这里的生活的人们,无论甚么地方,还是占人类的大多数。我们到底怎样才对呢,是要使那大多数的人跟我们一样紧张起来才对,还是叫我们这极少的少数去学一学他们的松缓?
那少女几乎天天送我们的邮件来,一封也没有遗失,日子久了我再想起我刚来到时对于信件的那种疑神疑鬼的心,未免太小家气了。——在大都市住久了的人,会一天比一天地变得小家子气。——有一天,她的哥哥送信来了。我真是惊异!穿着制服,戴着制帽,皮靴橐橐,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严肃整齐过。我把信握在手里,不由自主地问:“令妹呢?”他的回答是,家里生了一个小牛。
不久,小牛的诞生传遍了左邻右舍,我们都被邀请去参观小牛。我们在牛棚外看见一畦硕大的番茄,于是我们摘了一篮,付了一些代价,带回家来。从此这一家不但供我们番茄,还时常送来其他的菜蔬和做果酱的苹果。
瑞士的肉类是出名贵的,我们一日三餐,只以菜蔬为主。可是面包常起恐慌。附近没有面包房,每天早晨由一个少年骑着车挨户送,有时却得不到。我们一向是现钱交易,怎么也想不出不送的理由。有一次我们在湖边候船,看见那少年正在码头上放跳板,同他谈起来,才知道清早送面包是他的“兼差”,他的正当职业是在船码头上放跳板。我问他,为什么时常忘记给我们送面包呢;他仿佛在叙说与他无干的旁人的事,所举出的理由也似乎很正大,那是因为我们住房的台阶太高。我听着有些忿忿,同住的某夫人到底乖巧,示意给他,往后不会让他白登高台阶的。——经过这番谈话后,彼此的交情似乎深了一些;第二天,面包按时送到了,某夫人也不失信,送他一枝香烟作为登台阶的报酬。他满意接受了。果然,此后每日一枝香烟,面包也天天送到。
想不到,住房的台阶高也会这样影响到吃饭问题。然而并不止于送面包一件事。我们的厨房是用煤油炉子烧饭,零买不如整购,到邻村唯一的杂货店里订下一桶煤油,说妥立刻就送来。我们回来后,却空等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又去催问,说是昨天店里没有闲人,今天下午一定送到;于是我们回去等着,又等到了黄昏,仍然不见送来。气忿有什么用呢,只好在次日清晨再忍着气去问,店里老板的回答是:
“已经送去了。”
“我们却没有见到。”
于是大家把昨日送煤油的小厮唤来。他理直气壮地说:
“他们的台阶太高,我把煤油交给他们的邻居了。”
回去到邻家一盘问,那桶油放在苹果树下,等它的主人,已经等了一夜。
在这些人们中间住不上几天,大家便熟识了,自己也不知不觉把皮鞋脱去,换上家乡的布鞋,把领带抛开,换上反领的衬衫,时表也用不着,锁在箱子里,自有那日出日落给我们正确的时间——人、动物、植物,好像站在一个行列上,人人守着自己的既不能减损,也不能扩张的范围:各自有他的勤勉,他的懒惰,但是没有欺骗。这样,湖山才露出它们的雄壮。一片湖水,四围是默默无语的青山,山间的云,层出不穷地在变幻。有时远远驶来一只汽船,转个圈子,不久又不见了,与这里的世界好像不发生一点关系。
————1937年,写于吴淞
冯至《罗迦诺的乡村》赏析
冯至在经历了一段失落生活后发现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感受到深深的归宿感。里尔克强调人要如一棵大树般孤独宁静地担当自己的命运,他们生长成熟,恒常而静穆,踏实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罗迦诺的乡村》体现了里尔克似的人生态度,也体现了冯至对自由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此文写于1937年初,距芦沟桥事变不到半年,空气中的火药味已渐渐浓起来,冯至在紧张的时局里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个祥和的小乡村。
这篇散文从写景着手,写出了瑞士乡村的和平宁静:粉白色的房屋、爪形的湖、蝉声、蝎子、芭蕉、还有碧玉般的壁虎一动不动,“不提防有一个大的蝗虫跳出,它也飞箭般跟着窜入草的深处”。这段描写颇有几分鲁迅描写儿时乐土百草园的味道,带着些温情的怀念。何况冯至两次强调“和北平夏季的乡间很相似”,“这可以说是在故乡一样的乡间”。身处异国他乡蓦然而见故乡般的生物、植物,那种亲切温馨是可以想见的。在写景时处处透着对比,罗迦诺房屋颜色与山北的不同,罗迦诺的自由和平与意大利狂热、倾倒于法西斯不同,宁静的乡村只有一家富户充满喧哗,在对比中已显示出作者的态度和倾向。
写景并非是此文的重点,它烘托和渲染了身处其中的罗迦诺乡村人的生活态度。在这里,作者首先接触的就是邮局里的工作人员: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接过我的通讯处放在抽屉里,里面还放着些针线;一个是局长,即少女的哥哥,悠然自得不管事;还介绍了一个年老的邮差如何不慌不忙地盖邮戳,让车等着他。这样工作态度着实让人生疑,作者也颇疑惑这样的漫不经心,“像这样的松缓随便,在我们过惯都市生活的人看来,有些看不下去,但同时又觉得实在亲切可爱。”尽管散漫,但该尽的责任丝毫不懈怠,“邮件一封也没有遗失”。即使不管事的局长在他妹妹照看小牛时也是整齐严肃地按时送信来。接着写到参观小牛,自然引出了“瑞士的肉类是出名贵的”,笔锋一转写到了“吃”上面,又引出了一个兼职送面包的少年,该少年坦言他们住房的台阶太高而不肯送,后来以一枝香烟作为登台阶的报酬,彼此皆欢;另一个送煤油的小厮也是理直气壮地说他们台阶太高就把油放到邻家去了,冯至不无幽默地说:“那桶油放在苹果树下,等它的主人,已经等了一夜。”这就是罗迦诺乡村人的态度,直截了当,不遮掩不粉饰,闲散自在,懒惰任性,就像一棵植物一样自然,清静自由。正如冯至所言:“人人守着自己的既不能减损,也不能扩张的范围:各自有他的勤勉,他的懒惰,但是没有欺骗”。这样的生活态度正是作者所欣赏的,于是也可以自在地换上家乡的布鞋,连表也不用了。
这篇散文和许多欧美游历散文不同,没有去写名胜古迹、高楼大厦,而把视角点放在宁静的乡村以及淡泊的人们,表现他们各守其位,踏实地承担自己的命运与责任。语言平实而略带古典意味,正适宜表现这样一个古朴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有那些个外国地名,读者一定会把它当作中国某个单纯宁静的乡村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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