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地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说:“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吧!”
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到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漂浮在流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栏俯视,你不由自主地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的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山中杂记(七)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赏析
《山中杂记》是冰心的一组散文,共有十篇。这是作者1923年秋,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因病在青山沙穰疗养院时写的。作者以浓郁的思乡之情,亲切自然地记述了自己身在异乡的经历和病中感想,以及对往事的情真意切的回忆。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是《山中杂记》中的第七篇。作者酷爱大海,在文章里用和儿童促膝谈心的口吻谈论着海。由于作者从小就爱海,因此每每谈到她的心爱的大海时,总会保留着自己儿童时代的浓浓的深深的童趣。
文章的开头,写作者渴望见到久违的大海的迫切心情。当白发苍苍的老医生考虑到她身体状况建议取消海滨之行时,犹如平地起焦雷。作者爱海爱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宁肯终身不去纽约、康桥、芝加哥等著名城市,也无法阻止自己去海边。这恐怕与作者童年编织起来的大海情结密切相关。
冰心出生于一个海军军官的家庭。父亲参加过甲午海战,并先后任“海圻”巡洋舰副舰长、海军部军学司长等职。作者自3岁到11岁八年时间是在烟台这座海滨城市度过的。冰心说这是一个“深刻的梦”。她穿着带金线的小军装,活蹦乱跳地出没于营房、炮台、码头,与湛蓝的大海结下深厚情谊。
一接触大海的话题,作者仿佛就像一个儿童滔滔不绝地一个劲地直夸海的种种“美德”,简直是顶礼膜拜。她拿大山作对比,又一个劲地硬贬山的种种“不是”,几乎是说得一无是处。这种观察的眼光与叙述的口气,无不显示儿童的心理和思维特点。正是如此的绘声绘色、如此的决然绝然,才使此文深得儿童们喜欢。
作者是从视野、颜色、动态三个角度去对比海与山的。在对比中,作者抓住事物主要特征,用简洁生动的语言加以概括,或描绘,笔端又无不流淌出自己对大海的深情与眷恋。
海,视野辽阔深远;而山,山峦叠嶂,山外有山,视野狭隘短浅。
海,颜色蓝色灰色,寓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而山,黄色绿色未免浅显小方一些。虽说,黄色为至尊,皇帝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只能称“天子”,天比皇帝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这个类比对照惟妙惟肖,颇具儿童思维定势。
海,是动态的,活泼的;而山,是静态的、呆板的。大伏天,青山黑郁郁的连绵不动犹如“病牛”;而海,波光粼粼,溅跃起来的浪简直是开展出灿然万朵的“银花”。“病牛”与“银花”这组比喻符合儿童的想像力。
作者意犹未尽,接着比较海上山上看月出,巧妙地借用两句古诗句来贬山褒海,说山臃肿、崎岖、僵冷,产生不出快感;说海妩媚、遥远、璀璨,无限美感。
作者承认海也有缺憾:没有野花,没有小鸟;然而她话锋一转,却数落起山间的野花虽美也会萎谢,不及浪花四时不断;小鸟自然可爱,而海上沙鸥的美姿美态,令人联想到“婉若游龙,翩若惊鸿”那般惊世绝后的千古美人。
作者坦言自己说话简直没个完,但最后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赞美海有深刻的透视能力,诱发人们往深里去探索海底宝藏。可见作者对海爱之深。
这一连串的类比对照,贬山褒海,无不凸现出作者对大海的无限深情:“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如此爱海,爱到这般极端、这般偏激,在中国女作家中不能不推冰心为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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