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
1992 彩色片 10本/
中国珠江电影公司摄制
导演:孙周 编剧:苗月 摄影:姚力 主要演员:朱旭(饰外公) 王玉梅(饰莲姑) 费洋(饰京京)
本片获1992年中国电影家协会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
【剧情简介】
京京10岁了,是市京剧团少年班里一个相当不错的武生苗子。但京京并不以此为荣,是妈妈强迫他学戏的。他并不爱唱歌。现在可好了,两地分居的爸爸和妈妈忙着闹离婚,谁也顾不上管他了。但是突然妈妈不顾学校还没有放假,剧团就要演出,马上要把京京送到他没有见过面的外公那儿去。因为当年外公不赞成妈妈的婚事,他们十多年没有联系,外婆早过世了,只有爸爸说起外公“像大灰狼”。但京京别无选择。车站上,妈妈哭哭啼啼地为京京送行,倒是从未离开过家的京京硬起心肠,故作潇洒地自己走上车去,同时对妈妈喊道:“别哭了,回吧!好合好散,这种事儿电视上多着呢!”远远的角落里,自惭形秽的爸爸悄悄地向京京挥手。
南国的一个小镇里,曾是著名京剧琴师、现在已退休在家的外公突然接到了女儿的电报,没作任何说明,只是通知外孙京京将要到来。鳏居多年的老人不禁为女儿十年音信全无、一纸电文就抛过来一个外孙而颇为恼怒。而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管教一个十岁的男孩。于是他只能跑到那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里去“求教”于对他具有特殊意义的莲姑。莲姑是一位优雅而沉静的老妇人,她的丈夫40多年前出走海外,没了音信;几十年来,她一直是外公剧团里的票友;这十多年来,两个孤单、迟暮的老人彼此照顾,都存了一份特殊的心思,只是未曾、也毋须点明罢了。莲姑几句话宽慰了外公的心,她催促老人快去接孩子来,并不容拒绝地在他的衣袋里放了一些钱。外公赶到车站,京京的车已进站,老人张张惶惶地四处寻找孙儿,京京却不声不响地蹲在一旁。孩子不驯、甚至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叫外公更为怨恼。他甚至不肯叫声“外公”。老人只得絮絮叨叨地抱怨京京的爸爸。当晚,京京睡下后,莲姑来了。她给京京带来了热汤,为他们打扫洗涮。京京悄悄地起身从楼上的卧室向下张望,他对这对老人的关系十分好奇。外公立刻觉察到一向沉静、安详的莲姑有心事。他用默契的口吻对她说:“别忙了。你坐,什么事?说吧。”莲姑坐下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艰难地开口了:“他来信了。”外公震动了:“谁?”莲姑的泪水缓缓地淌了下来:“……他。”外公终于明白了,莲姑失散了40年的丈夫来信了:他在台湾,已经再次娶妻生子、但他惦着故乡和结发的妻子,他找到了她,他要回来看看。此时,外公的心情显然十分复杂,他只能言不由衷地说:“哭什么?好事儿啊,这要在过去,还不得给你树节烈牌坊。”莲姑上楼来看京京,孩子却装作睡熟了。
第二天,京京有意地搅黄了外公叫他在当地学校插班的努力,再加上一看他一塌糊涂的学习成绩,外公对他更恼火了。但挂记着莲姑村里戏社的活动,尤其是刚刚发生的变故,外公把京京锁在家里,自己匆匆赶去了。百无聊赖的京京隔着栅栏认识了隔壁的小姑娘珠珠,他恶作剧地声称为她化妆,却给她勾了个大花脸;然后叫她跳一段芭蕾舞。可京京很快被珠珠优美的舞姿迷住了。下班回来的珠珠的爸爸对她的花脸大为恼火,要不是锁了门,京京可能得挨顿揍。在村里,外公逞能唱了场《打渔杀家》,又喝多了酒,被莲姑带人送了回来。外公送客时,对莲姑声称:“回吧,大兄弟回来,我和他喝两盅!”珠珠的爸爸气恼地告状,并且隔着墙骂人,终于激怒了满怀心事的外公。他责骂京京,并质问他“干吗来”。京京也不能再装作不在乎,他哭着喊道:“我没想来!是妈妈逼我来的。他们闹离婚,不要我了!”说着冲进浴室。外公被这消息震惊了,他跟进浴室,不知怎样安慰哭泣的孩子,只能帮着他擦身,像对待一个婴孩。
第二天,外公给京京修好了眼镜,带他来到了莲姑那里。莲姑安慰了外公,并告诉京京说:“爹妈不由自己选,可这一趟要你自己走。”外公和京京在村里住了几天。莲姑的练达、温情,乡村的生活,尤其是看龙舟比赛,使京京重新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莲姑也点破了外公的心事:“他又安了家,有了儿女,我也就没有什么心事了。”这无疑是一个明确的暗示。快乐的几天只有两个小小的阴影:一是莲姑时时会头昏;二是京京无意中打碎了莲姑笃信的观世音象。但外公和京京变得十分亲密了。他们回到家里,珠珠的爸爸来道歉,京京和珠珠也成了好朋友。珠珠的爸爸问到莲姑,外公也高兴地表示:他们的事“该办了。”可京京私下里不以为然,他认为:“结了还得离。结婚、离婚是必然规律。”
一天夜里,村里突然来了辆车接外公,说是莲姑的丈夫正要登机回乡,突然发病去世,他的弟弟代他前来。莲姑一听就病倒了,很重。外公匆匆赶去,京京也随去了。台湾老人——莲姑的小叔将莲姑托付给外公,并说哥哥临终前请嫂子给做法事超度。外公接受了委托,可谢绝了金钱。京京独自去看望莲姑,她显然不行了。她告诉京京:人活一生不容易。“要多念父母的好处。”还请他转告外公,一定要给她超度。外公来了,莲姑哀婉地向他致歉,说是“本来以为没什么了,可还是放不下。”天亮,莲姑去世了。
莲姑的一切深深地影响了京京,他终于决心给妈妈写信,说想她,还请她“多念爸爸的好处”。外公病倒了,京京想方设法地照料他,但收效不大。一天,外公强撑起来,京京蹬着椅子看见外公清点了他所有的钱,太少了,不够给莲姑和她的丈夫做法事超度。为了满足两位死者的愿望,外公决定卖掉祖传的胡琴。京京和珠珠悄悄地跟上去。茶馆里,众人看了胡琴,赞叹不已。京京在门外为外公着急。珠珠说:“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子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可京京不同意,他必须做点什么。茶馆里,外公最后一次拉响胡琴。可过门刚完,就听到了一个童声嘹亮的唱腔,他匆匆循声而去。码头上,他看到京京正英武地把一杆竹杆舞得呼呼生风,珠珠捧着一个小纸板,上面写着:欢迎赞助。在外公眼里,出现了舞台上白盔白甲、英姿勃勃的京京。满脸汗水的京京发现了外公,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祖孙的眼睛都潮湿了。外公朝他挥挥手,为他拉起胡琴伴奏。他们终于为莲姑和他的丈夫做成法了事。
京京要离开了,他和外公洒泪而别。外公把莲姑留下的玉观音给了京京,并让他告诉妈妈:“不管有什么难处,这儿总是她的家。”京京离开了小镇。他在心里默念着:我舍不得外公、珠珠,还有莲姑。莲姑好,就像观音。
【鉴赏】
说不出有多少理由,老是认为孙周善于讲述那种关于流逝的故事。那种被一缕悲悼的创楚所浸染、所柔化的世界。在经过了《给咖啡加点糖》和《滴血黄昏》之后,终于在《心香》中遭遇了那个似乎久已在预期中的故事。一个孩子的视点,一段舞台式的人生,一缕“了犹未了”的不了之情。在沉淀和滤去了城市的喧嚣、混乱,心之旅的迷惘与疲惫之后,孙周呈现了一个安详的、久远的自编的世界,一个老人和老人、老人和孩子的素朴而忧伤的故事,一片心灵与传统的净土。
毫无疑问,《心香》是一部制作精美的影片。在这部影片中,孙周赋与这一都市边缘处的世界一片黄昏时刻的辉光,一缕古瓷式优雅的光泽。是悲悼,但不是送别;是流逝,却不是淹没。那个为垂暮之年的老人所维系和体现的、优美的、传统的生存与信念构成了人生舞台上温馨、忧伤的一幕。它不是因片中那个被城市所放逐的孩子京京而出演,却是在他那受伤的、怀疑而好奇的视域中出演的。当这流逝的意义为孩子的心灵所领悟时,当这份悲悼之情为孩子所背负时,影片中那片传统的天顶便不再会随老人的逝去而坍塌、沉沦。在《心香》中,孙周逃离了他的同代人面对传统时的二难困境;以一种温和而执着的姿态重归了传统的一极。于是,以与《给咖啡加点糖》不同的、或许是更恰当的方式,孙周试图在现代文明飓风彻底阻断“归家”之路前,执着于他回瞻的目光;并试图重建起一处心灵的归所。影片中包容着一个边缘化的世界——都市边缘、现代文明边缘:一个在现代化的“离心”过程中由主流而为边缘的艺术样式——京剧;它和莲姑与她独有沉静、淡雅、信念、痛楚一起构成了一个边缘化的传统呈现:一种认可,一份背负,一脉理解、原宥,一份内求于己、却不强加于人的执着和操守。当这三重边缘化的传统,呈现在京京的目击与认同之中的时候,孙周便在悄然不言之中完成了民族文化传统的中心再置。正面的、低角度的机位,光与影所勾勒出表演空间,成为《心香》特有的视觉修辞方式。它在构成独具魅力的银幕世界的舞台式呈现的同时,将观众与京京一起安置在观者的位置上。我们将追随这凄婉而淡雅的小故事,在朦胧的泪光中,迷途知返地、或殊途同归地重返传统之境。
这是一个(外)孙儿与(外)祖父间获得了理解和沟通的故事,是孙儿向祖父认同的故事。和孙周同代人对类似母题的处理不同:这不是英武的祖父和孱弱、委琐的父亲的故事;亦非由祖父的形象所背负一处旧梦。京京在认同于外公和莲姑同时,在心灵中重获了父母、爱心和亲情,外公、妈妈(那个序幕里疲惫、痛苦、以泪洗面的女人)、京京重结为血缘的,也是传统秩序的链环(“告诉你妈妈,不管有什么难处,这儿总是她的家”);在莲姑“多念父母的好处”的嘱托中,京京不再耻于表达自己对父母的依恋;同时作为爱心的播散,京京祈请母亲“多想想爸爸好处”。传统将在一份平和的爱心与亲情中重生。在莲姑濒死的一场,京京的视点镜头中,呈现出台湾老人和外公为已死和将死的亲人而彼此相托。宗族祠堂那古式的飞檐,高大的影壁,宁静的夜空和幽幽的、暖调的灯光将两位老人幻化为一幅剪影,呈现为负荷着传统之美与情的凄楚而动人的一幕。于是,这似乎将随老人们的生命而逝去的一幕终以京京登场而成了一次传统的承袭与新生。这是一对老人的故事,但故事真正的主角是那个被教化、被传统所重塑的孩子京京。他因为混乱、疯狂的城市放逐而得以“回家”,得以重获心灵的田园。他由片头那传统的京剧舞台上一个被迫、无奈而厌倦的演员开始,经历了故园那古老、温馨的人生舞台上的一份“观众”体验,终于再度登场。这一次,他是满怀真情、投注全副身心的。在疲惫的外公终因对死者的悲哀要卖掉他视若生命的胡琴,以此来成全死者的心愿,续满传统之仪的最后一笔时,出人意外地,外公琴弦上的一段过门为清脆的、回荡在城市上空的京京的唱腔所呼应。接下来,作为孙周对其同代人意义的反转,祖父的视点镜头中,码头上那个穿着短裤背心、挥舞着一柄竹杆小京京成了银盔白甲、手执亮银枪的少年英雄,一个老人视点中的京剧舞台上传统角色。这是一次成人式,同时也是一次臣服式。京京行动了,他明白自己行动的价值与意义,他投身于这古老的人生剧目时,那冰冷的现代都市的钢筋水泥的码头就一变而为传统的、富丽的舞台。而京京在长大成人的同时,重新成了一个孩子;成了绵延不断的、传统与生命链条上的一环。他因祖父目光中的认可而成人,同时在祖父的目光中还原为一个孩子:不再是破碎家庭的弃儿,城市“孤独的人群”中的一个,而是一条绵长血脉之流的延续,为浩浩的传统之河浸润、滋养。当京京迎着古意盎然而又生机勃勃的龙船而奔跑、欢笑时,当鼓荡的风帆旁,外公苍老而遒劲的念白为京京稚气而清朗的声音所接替和完成时,当莲姑的那尊晶莹剔透的玉观音在特写镜头中交到京京手上时,不仅是京京为传统——别一番宁谧、温馨的传统——所救,同时是传统的获救与绵延。在京京与外公的认同间,祖与孙、历史与现实、传统与未来,完成了一次安详的对接。
孙周由此而献上了他的一缕心香。《心香》也由此而成了孙周和他的同代人精神漂泊的一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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