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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陈小手》原文及赏析

2020-10-26 14:16:18

  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寺,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寺。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寺,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急就

  《陈小手》读后感

  小说开始以极平淡,极平静的语言、语调、语气开头,整篇小说都平静地叙说着有关陈小手的故事,在叙说的过程中,作者通过正面的与“老娘”相比,反面的与男性医生相比,以及侧面的呻吟的产妇听到陈小手到来的反应,以及陈小手的坐骑白马的所隐含的寓意等等,有意地集众多美好品格于陈小手一身。正是这个美好的人物,最后却只有可悲的下场。这个下场出乎读者的意料,因此,读者先是于作品内强烈地谴责孙传芳“联军”的团长,谴责之余,跳出作品,思考——陈小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下场?他的结局是不是注定要这样?而汪曾祺为什么这样安排?

  陈小手是被团长打死的,按团长的话——“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你小子太欺负人了!”团长觉得很委屈,因为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陈小手“摸”了。大家都会觉得着团长太不讲道理,因为:第一,陈小手是被叫来接生的,而且是老娘们束手无策后,团长“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的情况下为了保住两条人命而被叫来的。第二,接生,哪有不“摸”产妇的道理,而且,就算是“摸”了产妇,也是在接到“许可”才“摸”的,说是许可,其实是命令,而且是威胁的、威吓的命令。你团长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如果保不住大人孩子的话,陈小手必是难逃一劫,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本来有极强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观念,认为男医生坚决不能摸产妇的人也不敢违抗命令,不去摸团长的太太。第三,这个团长不仅不感激陈小手保住了大人孩子的性命,反而恩将仇报,倒打一耙,打死了陈小手!这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是极卑鄙的、不为人所耻的行为。大家将所有的怒火撒向团长,或者团长所代表的军阀,或者那个黑暗的流氓时代。

  那么,这些怒火是否熊熊燃向了正确的罪恶对象?

  笔者认为,一切人类文明的研究不外乎关于人的研究,关于人性的研究,一切我们现在所涉及的,以及将来有意于关注的都将是围绕着人的、以人为中心的行动。

  陈小手不是一个人,是作者有意塑造的集众多美好品质于一身的人物符号,他为人正义、坦荡、率真、谦虚、有礼、敬业、与人和睦。陈小手就像他的坐骑白马一样“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质,是作者塑造的理想的人性。

  团长也不是一个人,是“陈小手”理想的人性的对立面。整篇小说只是略微的交代了团长的背景,以及他的寥寥数语,而正是他的寥寥数语逼真、完整地展现了他的流氓痞性,也就是人类的邪恶的野蛮的人性。

  笔者认为,汪曾祺在这篇小说里就是为我们展现了人性的斗争,而且,最后是以悲哀的结局收场,这可能是作者想要借此讽刺类似团长这样的人,也有可能是看到了社会里人性的残酷,并由此引发的想要敲醒睡在黑屋子里的人的冲动。

  笔者认为,读者阅读这样的文章,更多的应该是内省,不是作为个人内省,而是作为人类内省,思考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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