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冯尼普松·沙哈是一个新型的富商,他的家中不存在陈旧的传统和习俗,他对妻子也十分宠爱,给她买了许多珠宝首饰。妻子摩妮玛莉卡是个美丽的女人,却膝下无子。她善于持家理财,却少言寡语、性格沉静。冯尼普松的生意出现了危机,他需要相应的抵押来消除危机,而抵押首饰是最妥当和有效的解决办法。然而他却对妻子难以启齿。当他不得不谈及此事时,妻子的严肃和沉默使他深受打击,他便开始自己想办法来筹措资金。但是妻子却开始担忧自己苦心积攒的财富会被动用,于是她叫来她的参谋摩图舒顿商量,后者对这些财宝心怀觊觎和不轨,建议她带上首饰,暂时回娘家居住。摩妮玛莉卡采纳了他的提议,将所有首饰戴在身上,用一条大披巾严实地裹住自己上了船。冯尼普松得知此事,十分伤心,而摩妮玛莉卡也从此下落不明。冯尼普松日夜期盼着妻子回来,一天夜里,一具全身佩戴着首饰的骷髅出现了,她来到冯尼普松面前,后来,又没入冰冷的河水中。
作品选录
大约过了十天之后,冯尼普松设法筹集到了所需要的资金,危机消除了。他回到家里来了。他猜想,摩妮玛莉卡把首饰匣子存放在娘家后,这时也该回来了。在想象中他仿佛看见,当他一扫昔日那副痛苦的乞求者的面孔,作为一个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有能力的男人,出现在妻子面前的时候,摩妮玛莉卡将会怎样地难为情,甚至还会做作地表现出一点懊悔。冯尼普松正在这样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已走到内房里的卧室门口。
冯尼普松发现,房门锁着。他砸开锁,走进房间,看到屋子里是空的。放在一个角落里的铁箱子已经打开,那里边的首饰已荡然无存。这位丈夫的心里仿佛遭到了猛烈的一击!他觉得,人生的航船已经失去了目标,爱情、商贸等等全部没有意义了。“我们曾准备为了这个人生铁笼的每一根铁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默默地在想,“但是这笼子里却没有鸟了,即使放养过鸟,如今也不在了,那么,我为什么每天还要用心灵矿藏中的带血宝石和泪水编织珍珠宝石项链去装饰它呢?”冯尼普松心里真想一脚把这个曾经长期装有财产而如今已经变得空无的人生笼子踢得远远的。
冯尼普松不想对妻子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想,如果她愿意回来,那她就会回来的。
那位老婆罗门经理来了,并对他说:“你这样默默地待着怎么行呢!应当去打听一下夫人的消息。”老人说完就打发人到摩妮玛莉卡娘家去了。从那里带回来的消息说,摩妮玛莉卡和摩图舒顿直到现在都没有到过那里。
当时派人四处去寻找,又派人沿河两岸去打听。向警察局报了案,请他们去帮助寻找摩图舒顿,可是都毫无结果。他们乘坐的是什么船,船夫是何人,他们走的是哪条水路,去了何处——都没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冯尼普松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一天黄昏,他走进那间被闲置的卧室。那一天正值生日节[1],从早晨起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为了庆祝这个节日,在村边正举办一次庙会,巡回剧团正在此处大棚子里演出节目。歌声伴着潇潇雨声,轻轻地传到冯尼普松的耳朵里。冯尼普松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那扇因窗框膨胀而关不上的窗子下面——潮湿的空气吹进来,雨水斜潲进屋里,演员们的歌声也传入了房间,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卧室的墙上悬挂着由著名画家绘制的两幅画,上边画的分别是拉克什米和文艺女神;挂衣杆上搭着一条毛巾和浴巾,一件短上衣和一条可以穿用的带条格的纱丽。在卧室一角的三脚桌上摆放着一个铜盒,里面放着一些由摩妮玛莉卡亲手制作的业已干枯的蒟酱叶。在玻璃柜橱里,整齐地摆放着她从童年开始搜集来的一些中国玩具、香水瓶、长颈花玻璃水瓶、一副漂亮的扑克牌、一个大海螺和几个空肥皂盒;那盏带玻璃罩的小巧玲珑的煤油灯,每天都是她自己准备好并且亲手点燃后放在壁龛里。如今这盏灯,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是却没有点燃而且显得脏乎乎的。只有这一盏小煤油灯,才是摩妮玛莉卡在这间卧室中度过最后时刻的无声的见证;她走了,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可是她在所有这些物件留下了多少痕迹,留下了多少历史,留下了她自己那颗活生生心灵中的多少爱意啊!回来吧,摩妮玛莉卡!回来吧!你来点燃你的这盏灯吧,让你的这个房间亮起来吧!你站在穿衣镜前,穿上你那件熨好的纱丽吧!你的这些东西都在期待着你呐。谁也不会指望拿走你的什么东西,只要你回来就好,请用你那不朽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娇艳,去复活周围这些被遗弃的无主的物件吧!就让它们处在你那颗心灵的统一主宰之中吧,所有这些无生命的聋哑物件的无声哭泣,仿佛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焚尸场。
深夜中不知何时雨住了,演员们的歌声也停了。冯尼普松仍然坐在窗子旁边。窗户外面一片漆黑,他仿佛觉得,在他面前耸立着死神宫殿的一扇高耸入云的狮子大门,只要站在这里哭着呼唤,那么,永远消逝的东西仿佛就会在瞬息间闪现出来。在这漆黑的死亡天幕上,在这块坚硬的试金石上,那丢失的黄金宝物仿佛也会留下一道闪光。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首饰碰撞的清脆声,并且伴随一种“嗒格”“嗒格”的响声。他仿佛觉得,这响声正是从河边台阶上传来的。当时河水和黑夜已经融为一体。由于惊喜冯尼普松全身有些颤抖,他用一双好奇的眼睛使劲地瞧着黑暗处——甚至他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和那双渴望的眼睛都感到有些疼痛了,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他越是想瞧看,黑暗仿佛就变得越浓重,而世界就变得仿佛越像幽灵了。仿佛大自然在深夜中突然看见不速之客的造访,急匆匆在死亡之宫的门前又放下了一道更大的帷幕。
这声音渐渐离开河边的最高台阶,开始向这栋楼房运动,来到楼房前就停了下来。看门人锁了大门,观看巡回剧团演出去了。当时从那扇上锁的门上传来了“冬冬”的敲门声,伴随着首饰的碰撞声,仿佛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撞在了门上。冯尼普松再也坐不住了。他穿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沿着漆黑的楼梯下了楼,来到上锁的大门前。大门从外面反锁上了。冯尼普松用双手拼命去推打这扇门,这一阵推打和随之发出的响声使他惊醒了。他发现自己是处在昏睡的状态从楼上来到了楼下。他全身是汗,手脚冰凉,心脏犹如即将熄灭的灯火一样颤动着。他从梦中清醒过来之后发现,外面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当时只有斯拉万月的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透过雨声还可以听到巡回剧团里的男歌手们凌晨练嗓子的声音。
虽然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可是它却近在咫尺并且如此的逼真,甚至冯尼普松觉得,他那无法实现的幻想是很有希望获得成功的。透过哗哗的降雨声,从远处传来了帕罗毗曲调的歌声,这曲调仿佛在对他说:“清醒只不过是一场梦,这个世界也是虚幻的。”
第二天,巡回剧团还要演出。冯尼普松给看门人放了假,并且,吩咐说,今天整个夜晚大门都不要上锁。
看门人说:“从各地来了形形色色赶庙会的人,我不敢开着大门不锁。”冯尼普松没有听他的意见。于是,看门人就说道:“那我就整夜留在这里看守大门。”
冯尼普松说:“这没必要。你应该去看巡回剧团的演出。”感到很惊讶的看门人最后还是去看演出了。
这天黄昏,冯尼普松吹灭了灯盏,仍然坐在卧室里那个窗子的旁边。天空布满了阴云,周围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宁静。那不知疲倦的青蛙的叫声和巡回剧团的高亢歌声,也未能打破这种宁静,只是为它增添了一种不和谐的奇特的情趣。
夜深了,青蛙和知了一时间停止了鸣叫,巡回剧团的小伙子们也平静下来。在黑夜上面仿佛又加盖了一层更漆黑的东西。冯尼普松意识到,现在那个时辰该到了。
同前一天一样,河边台阶上又响起了嗒格嗒格——歘拉歘拉的声音。但是冯尼普松没有转过脸去瞧看那个方向。他担心,急切的渴望和激动不安的举动会使他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变成泡影,渴望的激情会迫使他本能地做出某些无法挽回的举动来。于是他就竭尽全力控制着他的感情,他就如木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这响声徐徐离开河边台阶,向前移动,然后进到敞开的大门里来。他随后听到,这响声沿着内厅里的螺旋形楼梯一圈一圈地上楼来了。冯尼普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就像遇到风暴上下颠簸的小艇一样,他努力屏住呼吸,这响声爬上楼梯之后,就开始顺着外廊慢慢地向房间移动,最后来到那间卧室的门边,嗒格——歘拉一声停了下来,只待跨进门槛了。
冯尼普松再也坐不住了。他那被压抑的激情瞬息间猛烈地爆发出来,他从椅子上闪电般地一下子坐起来,哭泣着喊道:“摩妮!”他立即被惊醒了。这时,他发现,他这一声激动的呼喊令房间的玻璃窗子颤动不止。外面的青蛙仍在鸣叫,巡回剧团的小伙子们仍然哼唱着凄楚的歌谣。
冯尼普松使劲儿击打一下自己的额头。
次日,庙会结束了。小商小贩和巡回剧团也都走了。冯尼普松吩咐说,这一天的黄昏过后,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要再呆在这个家里了。仆人们都认为,先生要举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冯尼普松全天都没有吃东西。
晚上,冯尼普松独自一人坐在这座楼房里一个房间的窗子旁边。这一天晚上,天空中的某些部位已经没有雨云,透过被雨水清洗过的一尘不染的大气层,可以看见一些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农历一月份的二十五日,月亮很晚才会升起来。庙会结束之后,在水位增高的河床里连一艘船都不见了,因忙于过节而疲惫的村庄,在经过两夜不眠之后,今天进入了沉睡的梦乡。
冯尼普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头靠在椅子背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沉浸在遐想之中。他在十九岁的时候,正在加尔各答的一所学院里读书。一天黄昏,他头枕双手倒在圆湖旁边的草地上,望着那些永恒的星辰,当时回忆起河边附近他岳父家里一个幽静的房间和他那位十四岁的妻子摩妮那张熠熠闪光的娇嫩的小脸,甚至那时的离别也是很甜蜜的,当时天空中星光的闪烁和他内心里青春的波动,一起奏响了何等五彩缤纷的“春色和春韵的和谐乐曲啊”!今天,同样的星辰用火红的颜色在天空中写下了《驱魔棍》[2]中的几行诗句,仿佛在说:“这个世界是何等虚幻啊!”
所有星星眼看着渐渐消失了。一片黑暗从天上降落下来,另一片黑暗从地面上升起来,它们就像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样,最后合拢在一起了。今天,冯尼普松的心情很平静。他确信,今天他的期望将会实现,死亡将会向期望者揭示出自己的奥秘。
同前一天夜里一样,那种声音从河水里出来,登上了河边的台阶。冯尼普松闭着双眼,沉浸在静谧的沉思之中。这声音进入了无门的前厅,顺着僻静无人的内室楼梯,一圈一圈地登上楼梯,穿过长长的外廊,来到卧室的门旁,立刻停了下来。
冯尼普松的心情十分激动,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但是,今天他还是没睁开眼睛。这声音穿过门槛,进入了漆黑的房间。在挂有纱丽的挂衣杆前,在放有煤油灯的壁龛前,在放有蒟酱叶盒子的三脚桌和装有各种衣物的柜橱的旁边——在每一处都伫立一会儿,最后,这声音游移到冯尼普松的身边,停了下来。
这时冯尼普松睁开眼睛并且看见,刚刚升起的那轮缺边的明月将它的银晖洒入了房间,一具骷髅立在他的座椅面前。在这个骷髅的8个手指头上戴着戒指,手腕上戴着大手镯,颈上戴着项链,头上戴着冠状头饰,总之,从头到脚整个骷髅上都挂满了首饰,这些首饰在熠熠闪烁着金光和银光。虽然这些首饰丁零当啷地轻轻摇动着,但是,都没有滑落下来。最恐怖的是,她头骨上的那两只活灵活现的眼睛,那黑黑的眼珠,那长长的睫毛,那水灵灵的眼神,那凝视而沉静的目光。今天在斯拉万月午夜月光下,他又看见了这双眼睛,十八年前的今天,即在拜堂相见时,冯尼普松在阳光明媚的大厅里第一次看见那双炯炯有神的黑黑的美丽的大眼睛。他周身的血液立即变得冰冷。他拼命地想闭上双眼,但是却做不到;他的眼睛犹如死人一样,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具骷髅。
当时那具骷髅呆木地望着冯尼普松的脸,举起右手,仿佛在用手势呼唤。那四个手指骨上的宝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冯尼普松像着了魔一样站起来。骷髅朝着门的方向走去;各部位的骨骼所佩戴的首饰发出了铿锵的碰撞声。冯尼普松犹如一个上了弦的机械玩偶一样,紧跟在它的后面。这声音穿过外廊,沿着漆黑的螺旋式楼梯,一圈一圈地咯噔咯噔——哗㘄哗㘄下来了;它穿过楼下的外廊,走进没有点灯的无人的前厅;最后走出前厅,沿着用碎砖铺成的花园小路走了出去。路上的碎砖在骷髅脚骨的践踏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柔弱的月华光受到浓密枝叶的阻拦,到处都找不到出路。他们沿着那条充满浓郁花香的昏黑的小路,穿过一群群飞舞的萤火虫,来到了河边台阶上。
全身佩戴着首饰的这具骷髅迈着坚实的脚步,沿着原来从水中上来时所走过的河边台阶,一步一步地一直向下走去。一条长长的月华光带,在雨季涨满河床而又流速湍急的河水表面上熠熠地闪烁银光。
骷髅下到河里,紧随其后的冯尼普松也踏入河水中。冯尼普松的两只脚一接触到河水,他的睡意就立即消失了。在他面前的骷髅不见了,只有河对岸的树林在静静地伫立着,树林上面的那轮缺边的明月平静而默默地俯瞰着大地。冯尼普松全身从头到脚瑟瑟地颤抖起来,他两脚一滑跌入激流之中。尽管他会游泳,可是他手脚却不听使唤。在刚从梦幻中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只是处在清醒的边缘,随后又沉入了永恒的梦幻深渊。
这位小学教师讲完故事,停了好一会儿。他一停下来,我就立即感受到,除了他之外,世界上的一切万物都沉寂凝固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讲一句话,而且在黑暗中他也看不到我的面部表情。
这位教师问我道:“您不相信这个故事吧?”
我反问道:“难道您相信吗?”
他回答说:“不。我说几点我不相信的理由:第一,大自然母亲不是小说作家,她手里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我插话说道:“第二,我的名字就叫冯尼普松·沙哈。”
这位小学老师大言不惭地说:“这一点被我猜中了。你夫人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道:“娥里多迦莉。”
(孟历)一三○五年阿格拉哈扬月
(1898年11~12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这是一篇笼罩在一种深深的忧郁和恐怖的气氛中的作品。不管是从作品的主题,还是泰戈尔所营造的意境来看,都充满了张力和悖论,从而构成了独特的审美意蕴。
泰戈尔运用丰富的想象,以变化无穷的大自然为背景,将具体描写与象征、夸张结合,现实与梦境结合,创造出一些恍恍惚惚的场景,使作品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气氛中。泰戈尔首先为骷髅的出场埋下了伏笔。“黑暗仿佛就变得越浓重,而世界就变得仿佛越像幽灵了。仿佛大自然在深夜中突然看见不速之客的造访,急匆匆在死亡之宫的门前又放下了一道更大的帷幕。”骷髅出现在午夜的月光之下,“刚刚升起的那轮缺边的明月将它的银晖洒入了房间,一具骷髅立在他的座椅面前”。而冯尼普松跟随骷髅“沿着那条充满浓郁花香的昏黑的小路,穿过一群群飞舞的萤火虫,来到了河边台阶上”。当骷髅一步步走入水中,“一条长长的月华光带,在雨季涨满河床而又流速湍急的河水表面上熠熠地闪烁银光”。冯尼普松踏入水中时,河水的冰冷打消了他的睡意,骷髅不见了,“只有河对岸的树林在静静地伫立着,树林上面的那轮缺边的明月平静而默默地俯瞰着大地”。
骷髅是死亡和鬼魅的象征,它给人以强烈的恐怖感,但它却反映了泰戈尔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独特的哲学观照。泰戈尔如此描述骷髅的形象:“在这个骷髅的8个手指头上戴着戒指,手腕上戴着大手镯,颈上戴着项链,头上戴着冠状头饰,总之,从头到脚整个骷髅上都挂满了首饰,这些首饰在熠熠闪烁着金光和银光。虽然这些首饰丁零当啷地轻轻摇动着,但是,都没有滑落下来。最恐怖的是,她头骨上的那两只活灵活现的眼睛,那黑黑的眼珠,那长长的睫毛,那水灵灵的眼神,那凝视而沉静的目光。”这些描写流露出诗人的嘲讽和戏谑。如怪物一般的骷髅,竟然不失美丽的一面。这正是她生前状态的写照:美丽却空虚。摩妮玛莉卡是美丽的,但却是寂寞的,她膝下无子,丈夫又忙于公务,她一个人住在洋房里。而丈夫对爱的表达是以物的形式,他试图“用缀有珍珠宝石的首饰填满她内心的空虚”,因此,“她在内心里感受不到丈夫的存在”,她所能真正拥有的,似乎只有这些黄金和宝石,因此,“这笔财富成为摩妮玛莉卡自身的一部分”,“比肉体和灵魂更珍贵”。她的灵魂早已被无边的寂寞掏空,俨然一具行尸走肉,虽尚存些许生命的余温,却早已将肉体和灵魂埋没在那些珠宝首饰中。事实上,她的生命正如同一具挂满了珠宝首饰的骷髅。
如果说对于摩妮玛莉卡而言,浑身珠光宝气的骷髅便是她人生的写照,那么对于冯尼普松而言,这戴着珠宝的骷髅正是他一手造就的。妻子正如同他“人生铁笼”之中的“鸟儿”,他把心灵之爱转化为珍珠宝石来装扮它。他用珠宝首饰守护着对妻子的爱,或者说是装点着自己的人生。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建构在对这个家庭的付出之上,他的尊严与成就感也来源于此。但是,妻子的离开,珠宝的丢失,使他的“人生航船”失去了目标,也使他的“人生笼子”变得空荡寂寥。于是他产生了巨大的幻灭感。冯尼普松失去的不是妻子带走的珠宝,而是他人生的意义,甚至是由于一切付出与经营的失落而“沉入了永恒的梦幻深渊”的他自己的灵魂。
死亡是恐怖而神秘的,同时也是忧郁而凄美的。在诡秘、深不可测的生死之间,夹杂着一种凄美而神伤的爱。因为有爱,骷髅才会再现,死亡在给人惊悚与恐怖同时也带给人同情和叹息。在相思和悲伤折磨下的爱情,具有凄凉之美,这美更令人震撼,耐人寻味。诗人广泛地运用了托物寄情的手法,引导我们体味其中的深意。当冯尼普松走进妻子的房间,虽然一切如故,却已物是人非。“卧室的墙上悬挂着由著名画家绘制的两幅画,上边画的分别是拉克什米和文艺女神;挂衣杆上搭着一条毛巾和浴巾,一件短上衣和一条可以穿用的带条格的纱丽。在卧室一角的三脚桌上摆放着一个铜盒,里面放着一些有摩妮玛莉卡亲手制作的业已干枯的蒟酱叶。在玻璃柜橱里,整齐地摆放着她从童年开始搜集来的一些中国玩具、香水瓶、长颈花玻璃水瓶、一副漂亮的扑克牌、一个大海螺和几个空肥皂盒;那盏带玻璃罩的小巧玲珑的煤油灯,每天都是她自己准备好并且亲手点燃后放在壁龛里。如今这盏灯,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是却没有点燃而且显得脏乎乎的。只有这一盏小煤油灯,才是摩妮玛莉卡在这间卧室中度过最后时刻的无声的见证。”这些无生命的物体成为小说的讲述者。睹物思人,冯尼普松怀着无限的伤感在心中呼唤妻子:“回来吧,摩妮玛莉卡!回来吧!你来点燃你的这盏灯吧,让你的这个房间亮起来吧!你站在穿衣镜前,穿上你那件熨好的纱丽吧!你的这些东西都在期待着你呐。……请用你那不朽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娇艳,去复活周围这些被遗弃的无主的物件吧!就让它们处在你那颗心灵的统一主宰之中吧,所有这些无生命的聋哑物件的无声哭泣,仿佛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焚尸场。”这种赋物以生命和情感的拟人手法,无疑增强了作品的诗意,渲染了冯尼普松的寂寞,以及他内心深处的思念和痛苦。
这篇小说里梦魇般的场景,使人在惊奇与震撼之余,不免对文中反复提到的“世界是虚幻的”进行重新思考。冯尼普松似乎始终无法接受妻子悄然而去的现实。无边的黑夜与凄冷的风雨无不昭示着他内心的冷清和悲戚。戴着珠宝的骷髅是他的幻觉,也是他潜意识中对往昔的追怀。他追随骷髅的举动,实际上是内心深处对人生存在的一种无言追问。
当生命已然不再存在,才有爱与温情的沉淀。死与生,冷漠与温情,两种迥异的意境,在泰戈尔的描述中令人惊愕地融合在一起。人生建构在生命的感知与鲜活的感情之上,否则,人生便只如同失去了血肉和灵魂的骷髅,珠宝再耀眼,也只是骷髅身上的装饰而已。
(黄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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