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那些喜欢嚼舌头和夸大其词的人散布说,古鲁丘龙临死的时候,他的第二房妻子正坐在内室里打牌。实际上,女主人当时正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膝盖已顶到了下巴上)坐在地上,就着青辣椒、青酸梅和虾酱聚精会神地吃稀饭,听到外面呼叫的时候,她就放下一堆吃剩下的残渣、果皮及没吃完的一盘食物,沉着脸说道:“我连吃两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大夫做了交待之后走了,古鲁丘龙的弟弟拉姆卡乃就坐在病人的身边,轻轻地说道:“哥哥,你如果想立遗嘱,你就讲吧。”
古鲁丘龙用微弱的声调说道:“我说,你写吧。”拉姆卡乃准备好了纸和笔。
古鲁丘龙说道:“我把我的一切动产和不动产全部留给我的合法妻子博罗达孙多丽女士。”拉姆卡乃写完了,但是他的笔有点儿不听使唤。他曾经怀有一个很大的希望: 他唯一的儿子诺博迪普将会成为他这位无子嗣的长兄所有财产的继承人。虽然兄弟俩已分家另住,但是诺博迪普的母亲由于怀有这种希冀,就没有让诺博迪普去工作,并且早早地给他成了亲,而且这个婚姻如同向敌人脸上抹黑一样,毫无结果。然而,拉姆卡乃还是写好了遗嘱,并且把钢笔递到哥哥手里,让他签字。古鲁丘龙用虚弱而颤抖的手歪歪扭扭签了字,很难辨认他所写的就是他的名字。
当古鲁丘龙的妻子吃过饭,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古鲁丘龙已经不能说话了。看到这种情景,她哭了起来。那些希望继承财产而如今却失去这种希望的人却说,那是“虚假的眼泪”。不过,这话是不应该相信的。
诺博迪普的母亲听说遗嘱的事之后,就跑过来,大吵大闹,她说:“老头子临死的时候糊涂了。他有这样一个金月般的侄子……”
拉姆卡乃尽管十分尊敬妻子(换一种说法,这种过分的尊敬即是恐惧),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匆匆走过来,说道:“夫人,你还没到糊涂的时候吧!你为什么要这样胡闹呢?哥哥走了,我现在还活着,你有什么要说的话,找个机会再对我讲,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诺博迪普得知消息也回来了,当时他的伯父已经不在人世。诺博迪普对死者威胁说:“我倒要看看,谁在你的口中点火[1]!要是我为你举行火葬仪式,那我就不叫诺博迪普!”
古鲁丘龙是个不遵守清规戒律又很任性的人。宗教经典上所规定的那些绝对禁止食用的东西,他倒特别喜欢享用。如果有人说,他是基督教徒,那他就会反唇相讥地说道:“啊,罗摩,如果我是基督教徒,那我就要吃牛肉了。”他活着的时候是这种样子,难道死后倒要为缺少食物而担心吗?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然而,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做法,诺博迪普就再也没有报复的途径了。诺博迪普唯一的安慰就是,伯父的灵魂一到阴曹地府就会饿死。活在阳世间虽然没有得到伯父的遗产,总还是可以设法填饱肚子,但是伯父进入另一个世界,即使在那里乞讨也要不到食物。活着总是有许多优越性的。
拉姆卡乃来到博罗达孙多丽面前,说道:“嫂子,哥哥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了。这是他的遗嘱。你要仔细把它放在铁箱子里锁好。”
这位遗孀当时嘴里一边数叨着长长的语句,一边高声恸哭,两三个女仆也陪她一起哭泣,在这种悲歌中不时地加入两三句新语,全村人都被惊醒了。此时这张遗嘱的出现打破了单调的恸哭,最初和最后的情感也不连贯了。下面所描写的事件就显得特别突出。
“啊,我是多么不幸啊!好了,兄弟,这个东西是谁写的?大概,是你写的吧?哎呀,还有谁会这样关心我呀,谁还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啊!你们都不要哭了,不要吼了,让我听兄弟把话说完。啊,我为什么不先走呀!我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拉姆卡乃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说:“这都是我们命运的过错。”
拉姆卡乃一回到家里,诺博迪普的母亲就纠住他不放。一头拉着重车的不幸的老牛,一旦陷入了深沟,即使受到赶车人的千百次抽打,也只好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不动弹了,拉姆卡乃就是这样长时间默默地忍受着。最后他用忧伤的语调说,“我有什么过错!我又不是哥哥。”
诺博迪普的母亲厉声叫道:“吓,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呀!你什么都不懂。哥哥说:‘你写吧。’你这个弟弟就这样写了。你们全都是一样的好人!到时候你也会得到那种光荣的,你就等着吧。我死之后你再把一个丑陋的女妖精带到家里来,还要把我那金月般的诺博迪普赶到街上去流浪。不过,对此你不要抱有幻想,我不会很快就死的。”
就这样,女主人越是数叨着拉姆卡乃未来的放荡行为,她就越是变得怒不可遏。拉姆卡乃当然知道,为了消除这种想象中的怀疑,他对妻子哪怕表现出一点儿反对的意思,那么,其结果也会适得其反。拉姆卡乃出于这样一种担心,只好像罪人一样沉默不语——仿佛他真的做了那种事,仿佛是他剥夺了他那黄金般的儿子诺博迪普的财产继承权,而又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未来第二房妻子,似乎他现在正奄奄一息,此刻好像没有办法不承认罪过似的。
这期间,诺博迪普曾多次与他那些聪明的朋友商议,然后他对母亲说:“不必担忧。我一定会得到这份财产的。不过,应该让爸爸离开这里一些日子。他留在这里,是会坏事的。”诺博迪普的母亲一点儿也看不起孩子爸爸的聪明才智;然而她觉得儿子的话是有道理的。最后,在母亲的威逼下,他那位十分不中用的愚蠢的爸爸,在某种借口的驱使下前往贝拿勒斯住了一段时间。
不久,博罗达孙多丽和诺博迪普,先后到法院控告对方伪造遗嘱。诺博迪普出示了写有他自己名字的那份遗嘱。如果瞧一下该遗嘱的签名,可以清楚地看到古鲁丘龙的签字,同时,为该遗嘱还找到了一两个没有利益瓜葛的证人。博罗达孙多丽方面的唯一证人就是诺博迪普的父亲,而且无法辨认遗嘱上的签字出自何人之手。博罗达孙多丽有一位在她娘家长大的表弟;此人对她说道:“表姐,你不用担心。我出庭给你作证,我还会找到证据的。”
当这个案子的材料全部准备好的时候,诺博迪普的母亲打发人把诺博迪普的父亲从贝拿勒斯叫了回来。这位听话的老好人,手里拿着皮包和雨伞及时赶回来了,甚至,他还想开几句玩笑。他面带微笑双手合十地说:“奴仆已经赶到,现在伟大王后有何吩咐。”
女主人摇着头说:“算了,算了,不要再开玩笑了。你找借口在贝拿勒斯住了这么多的日子,可是从来都没想过我们。”
就这样,夫妻双方长时间怀着善意开始相互责怪起来——最后从责怪个人转到责怪性别了。诺博迪普的母亲把男人的爱情比做穆斯林对母鸡的嗜好。诺博迪普的父亲则说道:“女人都是口中含蜜,腹中藏刀。”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很难讲,诺博迪普的父亲何时曾经品尝过这种口中含蜜的滋味。
这时,拉姆卡乃突然接到法院发来的一张让他出庭作证的传票。正当他感到惊奇并努力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诺博迪普的母亲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道:“那个煎骨吸髓的女妖精,不仅想剥夺我儿子诺博迪普对他所爱戴的伯父财产的合法继承权,而且还准备把我那位英俊的孩子投入监狱!”
最后,拉姆卡乃逐渐弄清了整个事情的真相,他的眼睛痴呆了。他高声说道:“这都是你们干的缺德事!”
女主人逐渐现出了自己的原形,她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在这件事情上诺博迪普有什么过错!难道他就不该继承他伯父的家产!?他为什么要放弃呢?!”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这么一个小眼睛的丑陋女人——这个麻风病人的女儿,既然这个女妖精谋害了丈夫的性命,那么,一个高贵家庭的接续——金月般的后代又怎么能容忍呢!如果在伯父临死的时候,这个女妖精运用咒语使一个精神恍惚的老人理智出现差错,那么,他那位黄金般的侄子亲自去纠正这种差错,难道是无理之举吗!
心灰意冷的拉姆卡乃发现,他的妻子和儿子联合起来,有时大喊大叫,有时抛洒眼泪,当时他就用手击打着自己的前额,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拉姆卡乃开始绝食了,甚至连水都不喝一口。
他不声不响,不吃不喝,就这样两天过去了。法院开庭的日子已经确定。这期间,诺博迪普通过对博罗达孙多丽表弟的恐吓、利诱将他制服了,他很容易就为诺博迪普做了伪证。正当胜利女神抛弃博罗达孙多丽并准备转到另一方面的时候,拉姆卡乃被传到了法庭上。
由于绝食老人已经唇干舌燥、奄奄一息,他用颤抖而瘦弱的手指头扶着证人席前面的栏杆。富有经验的律师为了获取证词十分策略地开始询问起来: 从远处开始,拐弯抹角地慢慢接近问题的实质。
当时拉姆卡乃转过脸来,双手合十地对审判员说:“阁下,我这个老头子十分虚弱。我没有力气讲很多的话。我现在就把我要说的话简单地讲一下。我那位已故的哥哥古鲁丘龙·乔克罗博尔迪,在临终的时候立下遗嘱: 把一切财产都留给他的妻子博罗达孙多丽女士。这个遗嘱是我亲笔写下的,而且我哥哥亲笔签了字。我儿子诺博迪普·琼德罗手里那份遗嘱是假的。”拉姆卡乃说完这番话,颤抖几下,立即就晕倒了。
有经验的律师对坐在他身边的检察员风趣地说:“无为的劳动!我们怎么弄来了这么一个证人。”
博罗达孙多丽的表弟跑回来,对他的表姐说:“老头子把整个案子翻了过来——根据我的证据,我们打赢了这场官司。”
他表姐说:“确实如此!认识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那个老人是好人。”
诺博迪普被关进监狱,他那些聪明的朋友想了很久之后认定,那老头子当然是因为害怕才做出了这种蠢事;老头子一站在证人席上,就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像他这样愚蠢的人,在全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拉姆卡乃回到家里就发起高烧来。这个愚蠢的、坏事的、无用的父亲,在昏迷中常常呼叫他儿子的名字,最后终于离开了人世。在他的亲戚中有些人说:“如果他能早几天离开这个世界,那就好了。”不过,我倒不想指出这些人的姓名。
(孟历)一二九八年?
(1891年?)
(董友忱 译)
赏 析
有关遗产的故事全部和纠纷有关,人类所有的自私、生命的各个方面,都在争夺遗产的过程中一一暴露。莫泊桑在他的小说《遗嘱》中说:“那是个伟大的、戏剧性很强的,而又滑稽可笑的、令人惊奇的场面。”泰戈尔的《拉姆卡乃的愚蠢》就讲了一个有关遗产的故事,当然,纠纷是必不可少的。
在小说中,拉姆卡乃突然陷入了争夺遗产的巨大漩涡之中。哥哥临死前让他记下遗嘱,要求把遗产全部留给妻子博罗达孙多丽。拉姆卡乃虽然很想让自己的儿子诺博迪普继承遗产,但还是忠实地写下了哥哥的遗嘱。拉姆卡乃的妻子和儿子知道遗产“旁落”,伪造了一份遗嘱,并伙同其他人一起争夺遗产。博罗达孙多丽当然不愿意别人把遗产抢走,于是一场官司就不可避免。
直到拉姆卡乃收到出庭作证的传票时,才知道妻子和儿子正背着自己在争夺遗产,而且还伪造了遗嘱。家庭内的沟壑一下子暴露出来。拉姆卡乃认为争夺遗产完全是缺德,于是开始绝食,并在法庭上当场宣布自己儿子手上的遗嘱是假的。故事的结局是诺博迪普被关进了监狱,拉姆卡乃没过几天也离开了人世,哥哥的遗产终于“物归原主”。
小说中的人物被泰戈尔分成两派: 聪明者和愚蠢者。聪明者处处都显得聪明,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拉姆卡乃的儿子和妻子都属于这类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遗产应该是他们的,他们避开“傻瓜”拉姆卡乃,伪造了遗嘱,并伙同许多聪明人来作伪证。但是聪明总被聪明误,“愚蠢”有时候更显得难能可贵。拉姆卡乃就是所谓的愚蠢者,他很想让儿子继承遗产却还是忠实地记下了遗嘱。妻子和儿子去争夺遗产时,他本可以默不作声,却绝食抗议。他还拖着病弱的身体亲自去法庭证明儿子伪造遗嘱,结果儿子被关进了监狱。他好像做了最愚蠢的事情,实际上愚蠢的是那些“聪明人”。
泰戈尔在这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道德的评判者,这个不出场的评判者实际上替作者发了言,反驳了那些“聪明者”的谣言。小说第一句话就是一条谣言:“那些喜欢嚼舌头和夸大其词的人散布说,古鲁丘龙临死的时候,他的第二房妻子正坐在内室里打牌。”接着,作者就更正道:“实际上,女主人当时正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膝盖已顶到了下巴上)坐在地上,就着青辣椒、青酸梅和虾酱聚精会神地吃稀饭。”泰戈尔用这种方式既表现了当时博罗达孙多丽的不幸遭遇,又还原了一个历史真相。文中还有多处关于这种纠错式的语言,如“那些希望继承财产而如今却失去这种希望的人却说,那是‘虚假的眼泪’”。这句话后面紧跟着作者的评判:“不过,这话是不应该相信的。”又比如“女主人逐渐现出了自己的原形”等等。
整篇小说都在讲拉姆卡乃的愚蠢,但这种愚蠢的行为却是泰戈尔所特意赞颂的,这种愚蠢代表着善良与正直,代表着诚实与完美。如果和泰戈尔的小说《达拉普罗松诺的光荣》作比较,我们马上会发现这两部小说都运用了一种反讽式的写法。达拉普罗松诺的“光荣”代表着愚昧和迟钝,相反,拉姆卡乃的愚蠢是一种假象,代表着善良和纯真。当整个世界都在和拉姆卡乃作对,当“愚蠢”的拉姆卡乃陷入“聪明人”的包围之中,他还能坚持自己的本真和原则,这就是道德的善,是一种人格的完美。
《拉姆卡乃的愚蠢》除了塑造了一个“愚蠢”的拉姆卡乃、表现了争夺财产的波澜起伏的场面外,语言也很有特色,尤其是比喻手法的运用,生动传神。当拉姆卡乃被妻子纠住不放时,拉姆卡乃只能默默地忍受,我们看泰戈尔是如何描写的:“一头拉着重车的不幸的老牛,一旦陷入了深沟,即使受到赶车人的千百次抽打,也只好长时间站在那里不动弹了。拉姆卡乃就是这样长时间默默地忍受着。”这里,作者把拉姆卡乃比喻成老牛,既形象,又符合人物性格。又比如拉姆卡乃的妻子把博罗达孙多丽比喻成“煎骨吸髓的女妖精”,把自己的儿子比喻成“金月般的后代”等等,所有这些比喻都生动地刻画出了人物形象,渲染了气氛,也体现了泰戈尔高超的写作功力。
(贺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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