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巴布尔是中亚费尔干纳地区的统治者,他在12岁继位后不久就投身于接连不断的征战,最终成为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开国君主。本书是他以第一人称写成的编年体回忆录,按年、月、日的顺序详细记述了他从1494年继位到1529年所经历的诸多历史事件。其中,“费尔干纳”(1494—1503)部分主要记述他先后两次夺得撒马尔罕又两次被迫撤出的经过;“喀布尔”(1504—1520)部分记述了他率军镇压其姨父马黑麻·忽辛领导的叛乱以及第三次进入撒马尔罕称王、但不久又被迫返回喀布尔等大事;“印度”(1525—1529)部分主要叙述了他对印度的第五次进攻、帕尼伯特大会战的胜利以及在埃瓦战役中平定叛乱等重要事件。此外本书还以不少篇幅描述了作者所到之处的人文地理情况以及他的种种爱好及对生活的感受。
【作品选录】
我们离开察赫·察朗继续前行一、二程,雪下得很深,高过马镫,在许多地方甚至马足触不到地面;而且那雪还是继续不停地下着。过了奇拉格丹以后,雪下得很多,以致看不见道路了。我们在密尔·吉雅斯的兰噶尔附近曾商量,应走哪一条路返回喀布尔。我同多数人都一致认为:“现届寒冬,山路艰险难行。去坎大哈的路虽然稍远,但较安全易走。”哈斯木·伯克说:“那条路漫长,我们还是走这条路吧!”因他争论不休,所以我们只得走山路。一位名叫皮儿·速檀的帕夏伊为我们充当向导。不知是由于年老,还是由于心神慌乱,或是由于积雪太深,他竟迷了路,不能再为我们作向导。因为是哈斯木·伯克的一再坚持我们才走这条路的,所以,哈斯木·伯克为了自己的面子,就同自己的儿子们下马步行,将雪踏平,再度找到了道路,带头前进。有一天,雪下得很多,道路也看不清了,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也不能再继续前进。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向后转,步行到一个地方,那里存有许多柴火。我们挑出六、七个好战士,派他们顺着我们的足迹下到山谷里去寻找在谷底过冬的哈扎拉人,把他们带来为我们指路。这些战士三、四天后才返回,在这几天中我们不敢离开该地。可他们并没有带来能为我们引路的人。我们只好寄望于真主,再命速檀·帕夏伊率一支队伍前行,走我们返回时走过的那条路,可又迷了路。在那几天中,我们经受了许多艰难困苦;这是我一生中都未曾经历过的。我当时口占了这么两句诗:
世上有过我未见过的上苍的压力和严酷吗?
世上有过我受伤的心灵所不知道的苦难和忧伤吗?
我们踏雪前进,继续走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但一天中行进的速度不能超过一沙里(2公里)或一沙里半(3公里)。我自己、十个或十五个我的亲近人员、哈斯木·伯克和他的两个儿子——天格里·伯尔地和康巴尔·阿力,以及他的两三个伴当,都踏着雪前进。上述这些人步行前进,并将雪踏实;每个人向前走七、八或九沙里(14、16或18公里),用脚蹬雪;每走一步都陷入雪中,没及腰部或胸部。先头的人走了几步后就因精疲力竭而停下来。另一个人就继续领头往前走。在这十个、十五个或二十个人用脚踩雪时,就已能牵着马前进了;他们拉着这匹轻装的马前进;马会陷进雪里,没及马镫或马腹,走不过十步至十五步,也就疲惫不堪了。人们就将这匹马牵到一边,而让另外一匹马牵着前进。
我们十个、十五个或二十个人,就这样踏着雪,牵着这十匹、十五匹或二十匹马前进。其余的骑手,全是好战士和男子汉,受人尊敬的伯克,甚至人不离鞍,垂着头,顺着已清扫和踩平了的道路走。这时,不是督促或强迫任何人的时候;所有有热忱和勇气的人都自告奋勇地做这些事。
我们这样踩雪铺路,经过了一个名叫安朱坎(令人苦恼)的地方,在两、三天后到达则林山口下面的喀瓦耳·伊·库提山洞(神圣的洞穴)。那天大雪纷飞,狂风怒吼,所有的人都担心生命的安全。该地居民把洞穴和山上的凹地称为喀瓦耳。在我们到达这个喀瓦耳时,暴风雪变得极为狂烈,我们就在这个喀瓦耳的旁边下马。雪深,路窄。甚至在那踩实的路上,也难于行马。
因这时白天很短,所以,我们的先行人员虽在天黑前已到该山洞前,但其余的人却直到昏礼和宵礼时才到来。后到的人随地下马;许多人一直在马背上等到天明。
这山洞似很狭窄;我取了一把铁铲子,将雪刨开,在山洞的入口处为自己挖一个小跪毯那么宽的地方。我虽在雪里挖了一个深及胸部的坑,但仍未挖到地面。这样我才能在其中避风。我坐在那里。不管人们怎样劝我“到山洞里面去!”我还是没有进去。我心想:“人们都在暴风雪当中,而我却在那暖和的地方休息;整个部落(aulus)都忍受着艰辛困苦,而我却在那里睡觉和享受。这绝非一个大丈夫的行为,也不像是袍泽的关系。我也要经受一切艰难困苦,要忍受别人所忍受的一切。”有一句波斯的谚语说得好:“与朋友同死,是一种享受。”
在那样的大风雪中,我坐在为自己挖掘的坑中。大雪一直下到昏礼时,以至于我弯着身子坐在那里,我的背部、头部和耳朵上都盖上了四指厚的雪。这个晚上,寒冷影响了我的耳朵。昏礼时,有一个人朝洞里仔细观看,他喊道:“这洞很宽敞,我们全都坐得下!”我听到这话后,就抖掉身上的积雪,进入洞中,并把留在洞穴附近的战士们也叫了进去。其中约可坐四、五十个人。他们拿出吃的东西: 熟肉、焖肉块,以及他们手中有的一切。在如此寒冷和暴风雪中,我们竟来到了一个非常温暖、安全和舒适的地方。
次日晨,风雪停了。我们一清早就出发,仍照以前那样,踩雪开路,登上山口。道路顺着山坡蜿蜒而上。[这山口]称为库塔耳·伊·则林(则林山口)。我们没上山,而是往下走去谷底。
在我们到达山口的底下时,又刮起了大风;我们就在山谷的入口处过夜。那天晚上气候严寒。我们在极为困苦中过了一夜,许多人冻坏了手和脚;那天夜里,苦普克(或写作kipa,意为驼背)冻掉了双脚,西雍杜克·土库曼冻掉了双手,阿希冻掉了双脚。
次日早晨,我们沿着峡谷往下走。我们虽知道并看到那里没有路,但因寄望于真主,还是踏着险恶的羊肠小道向下走进山谷。当我们走到该山谷的另一端时,已经天黑,到昏礼的时候了。现在的成年人和老年人都不记得,曾有人在那么深的雪中走过这一山隘,甚至不知道有人曾想过要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经过这个山隘。
我们虽有好几天深受大雪之苦,但正是由于这深雪我们才得以达到目的地。何则?如果没有这么大的雪,我们怎能走过那险峻陡峭的不成为道路的道路呢?还有,如果没有这么大的雪,那我们所有的马匹和骆驼就将遗留在头一个深渊中。
现存的所有邪恶与所有美好,
如果细看,都会导向幸福。
在我们到达雅卡·乌兰并扎营时,已是宵礼时分。关于我们的到来,雅卡·乌兰的居民立即就知道了。该地有暖和的住处,肥大的羊只,无尽的饲草和马料,无限的饮水,丰富的劈柴和作燃料用的粪块。摆脱深雪严寒后,找到这么一个村庄和暖和的住处;从苦难中得救后,竟得到这么多的粮食和肥羊;——这是[只有]那经受过相似困苦的人才理解的幸福,是那经历过这种灾难的人才理解的喜悦。
在袭击哈扎拉人时,我们听到消息说,杜格拉特部的马黑麻·忽辛·米儿咱、速檀·桑札尔·巴鲁剌思及其部属,把留在喀布尔的蒙兀儿人纠合到自己手下,宣布拥立米儿咱·汗为君主,并围攻喀布尔。他们散布谣言说:“巴迪斡思咱蛮·米儿咱和穆札法尔·米儿咱已把主上(指巴布尔)抓起来,将其送到伊赫提雅鲁丁堡(今名阿拉·库尔干)去了。”当时驻守喀布尔城堡的将领是毛拉·巴巴·帕夏噶里、喀利法、穆希布·阿利·库尔奇、阿赫马·玉素甫和阿黑麻·哈斯木。这些人表现很好;他们加强了城防,坚持进行守卫。
我们从帖木儿·伯克的兰噶尔派遣哈斯木·伯克的一个名叫穆罕默德的伴当(此人为安集延人,属土格拜部落)去喀布尔诸伯克那里,传达[如下通知]:“兹决定,我们从古尔奔得峡谷出动去进攻围城的人。我们给你们的信号是: 在我们经过密纳尔山时,立即点起大火。你们也在今国库所在的伊斯基·库什卡(老库什卡)屋顶的拱门上点起篝火,让我们知道你们已觉察到我们的来临。在我们从自己的一方面走近来时,你们就从堡内出动,并尽你们所能地干,什么也不要放过。”
我们把这一切都在信中写明,派安集延人穆罕默德送往[喀布尔]。我们一天亮就上马,[出动],到乌什图尔城的对面停下来。次日一大早,我们又从那里出发,约在中午时走出了古尔奔得峡谷,到桥头停驻,于其地饮马和休息,到晌礼时分又从桥头前进。在我们抵达图特卡瓦耳(tutqawal,警卫所)之前,一直没有下雪。但过了该处以后,越往前走,雪就越深。在札马·牙赫西与密纳尔之间,天气很冷;我一辈子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严寒。
我派信使(yásāwal)阿黑马和补匠(yurunchi)哈拉·阿黑马[去通知]喀布尔诸伯克:“我们按以前约定的时间来了,请你们作好准备,并勇敢行动。”
我们从密纳尔山上下来,在该山山麓扎营。因不堪寒冷,我们生火取暖;生火虽然[完全]不是时候,但我们是由于受不了如此的冷冻,才这么作的。快天亮时,我们就离开了密纳尔山山麓。在密纳尔山和喀布尔之间,雪深及于马膝,而且已完全冻结了;所以,离开道路就难于行进。整个这一段路,我们是鱼贯走过的;因此,我们好不容易地到晨礼时分才得以到达喀布尔。我们还未及到达比比·马赫·鲁伊,就见城楼的拱门上升起了大火;这样我们就明白,那里已知道[我们的来临]。我们到达赛伊德·哈斯木桥时,就从右翼部队派出舍里姆·塔海率所部人员去毛拉·巴巴桥,而我则亲自率领右翼和中军部队取道巴巴·鲁利前进。那时,在喀利法花园所在的地方另有一个小花园;乌鲁伯·米儿咱建造了这个小花园,并在其中建筑了一所类似救济院的房子。那里虽无树林和灌木,但围墙却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米儿咱·汗[那时]就住在这个花园里;马黑麻·忽辛·米儿咱则在乌鲁伯·米儿咱所建造的比希什特花园。当我沿着毛拉·巴巴花园的弄道到达其附近的墓地时,遇到四个人,正急急忙忙地向前走,进入米儿咱·汗的驻地,他们曾遭到鞭打,是被迫退回来的。这四个人,一个是总管大臣赛伊德·哈斯木,另一个是哈斯木·伯克的儿子康巴尔·阿力,第三个是蒙兀儿人舍尔·库利·卡拉乌耳(斥堠官),第四个是舍尔·库利部队中蒙兀儿人速檀·阿赫马。这四个人无所畏惧地闯入米儿咱·汗住的那个院子;米儿咱·汗听到喧嚣声,就急忙上马逃走了。阿布耳·哈三·库尔伯克之弟穆罕默德·胡赛因也是米儿咱·汗身边的一个伴当,他进攻上述四人中的一个舍尔·库利,将其打下马,正要取其首级,但舍尔·库利却跑掉了。
这四个人,或被刀砍,或遭箭射,全都受了伤,来到上述地点与我会合。我们的骑士在狭窄的街弄中挤成一团,站在那里,进退不得。我对身边的一个战士说:“下马去开路。”于是,多斯特·纳昔尔、图书管理员和卓·穆罕默德·阿利、巴巴·舍尔札德(幼虎)、沙·马赫穆德及另外几个战士,下马向前,并放箭;立即打通了道路。敌人急忙逃跑了。
我们等待那些在城堡中的伯克出来,等了很久,但他们未能及时赶上开始的战斗;在敌人逃跑时,他们才开始三三两两地到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进入米儿咱·汗[以前]驻扎的那个花园,赛伊德·玉素甫的儿子阿赫马·玉素甫就到来了。他是守城者之一。我们一同进入米儿咱·汗的花园,我见米儿咱·汗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已逃走了。于是我们立即向后转,阿赫马·玉素甫紧跟着我。这时手中持刀的萨尔普勒(意为桥头)人多斯特正跑进花园的入口。此人原是一个步兵,曾因作战勇敢引起我的注意,我便任命他担任(喀布尔)城堡的长官(kotwal),并命其留守该地。此人直奔我而来。我穿了锁子甲,但既未穿护身的铁铠(gharicha),也没有戴头盔。我几次喊:“呃!多斯特,呃,多斯特!”阿赫马·玉素甫也喊。不知道是因为我在雪中过夜受冻[变了形象]使他不认识我了呢,还是因为多斯特因战争而[过于]慌乱,他还是挥刀朝我裸露的手臂砍来。由于真主的关照,未伤及我的一根毫毛。
刀剑即使能撼动整个大地
但如没有真主的意愿,它一根血管也割不断。
[那时]我念了一个祷词,由于这个祷词,真主——伟大的主——就使我得以消灾避难。下面就是这篇祷词: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真主,您是造物主,除了您就没有主。我寄望于您,您是伟大王权之主。真主希望什么,就有什么,不希望什么,什么就不会发生。除至尊伟大的真主的权力外,再没有权力。须知,真主君临万物,他确为全知至睿,能洞察一切,算计到一切。我的真主呀,我寻求您的保护,以免受我内心和别人的恶念之害与一切恶人和一切动物之危害,因为您抓住了恶人的头发。您确实是伟大王权之主。”
从[米儿咱·汗的花园]出来后,我来到比希什特花园。马黑麻·忽辛·米儿咱的驻地就在那里。他已经逃匿。在马黑麻·忽辛·米儿咱所在的小花园围墙豁口处站着七、八个带弓箭的人。我以马靴刺策马向这些人冲去。他们不敌而逃。我追上其中一人,以马刀砍之,他滚到地上,那样子使我以为他的头颅已被砍了下来,乃向前飞驰。被我用马刀砍的那个人似乎是米儿咱·汗的同乳兄弟图力克·库克耳达什;马刀砍着了他的肩膀。
在我走近马黑麻·忽辛·米儿咱住过的房子门边时,有一个蒙兀儿人站在房顶上。此人曾是我的伴当,我认识他。他拉紧弓弦,在近距离内瞄准我的面部。人们从四面八方喊道:“呃!呃!这是主上。”这个蒙兀儿人就朝一边放箭,逃走了。事情已不止是放箭: 他的米儿咱与长官们已经逃跑或已被俘,他为什么放箭呢?
就在那里抓获了速檀·桑札尔·巴鲁剌思。此人我曾赐以宁格纳哈尔·土绵以示关怀。他这次也同其他人一起参加了叛乱。他被用绳索套着脖子牵了进来。他[非常]激动,喊道:“我犯了什么罪?”[我回答说]:“在这些人的同谋者和谋士之中,你是最著名的一个。难道说还有比这更为严重的罪行吗?”因速檀·桑札尔·巴鲁剌思是我外婆(我舅汗的母亲)沙·别昆的姨侄子(其妹之子),也即我的表舅父,所以我说:“不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牵着他,他还不到死罪。”
在离开[比希什特花园]时,我派留在城堡中的一名伯克阿黑麻·哈斯木·科赫布尔率一小队武士去追缉米儿咱·汗。沙·别昆与[库特鲁克·尼格尔·]汗尼木在比希什特花园旁边搭了毡房居住。我从该花园出来后,就去看望沙·别昆和汗尼木。当时该城居民与市井群氓,胡作非为,无所不至: 在城隅偏僻之处抓过路的行人,并抢劫别人的财产。我便在各处部署人员,把这类抢劫者打死或把他们赶走。
沙·别昆与汗尼木待在一个房子里。我在通常习惯的距离以外就下马步行,像往常那样毕恭毕敬地进屋去向她们请安。沙·别昆和汗尼木无限激动,不好意思,感到羞愧和慌张。她们不能为自己作出合理的辩解,也无法温和地向我问好。我从未预料到他们竟会如此[不忠];的确,这些人处境不幸,但并没有不幸到要不听别昆和汗尼木的话的地步。米儿咱·汗是沙·别昆之孙,日夜都生活在她的身边;如果他不听她的话,那她完全能够不让他离开,并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由于命运的冷酷和无情,我曾不止一次地失去王位、国土、伴当与仆从,在他们那里寻求避难之所,我的母亲也同我一起去了他们那里,但我却没有得到过他们的任何眷顾与关怀。那时,我的堂弟米儿咱·汗和他母亲速檀·尼格尔·汗尼木拥有富庶的和建设完美的领地,而我同我的母亲不但没有任何领地,甚至连一个小村庄或几个牛轭也没有。难道我的母亲不是羽奴思·汗的女儿,我不是他的外孙吗?这些人中的任何人(指察合台汗的后裔),不管何时来访问我,我总是按照亲戚的情分,尽可能地给他们以更好的接待。[例如],在沙·别昆前来投奔我时,我曾把喀布尔地区最好的地方之一帕姆甘给了她,没有忽略作子孙辈的孝顺,对她效劳。在喀什噶尔的汗速檀·赛德·汗,带着五、六个身无衣着的随从[于回历九一四年]徒步前来投奔我时,我像亲兄弟一样接待了他,并将兰姆甘所属的一个土绵——曼德拉瓦尔土绵赐给了他。当波斯王伊斯迈耳在谋夫杀了昔班尼汗,我(于回历九一六年,即公元1511年)去了昆都士时,安集延地区的[伯克们]转向我一边。有的将他们的(乌兹别克)长官赶走,有的人则坚守城池,派人到我这里来。我把自己一些经过考验的老伴当赐予速檀·赛德·汗,给他一支部队以加强他的力量,又把我祖传的领地安集延赐给他,派他到那里去任汗。直到现在(约回历九三四年),对该家族中一切前来投奔我的成员,我都是像亲人一样地看待他们。例如,真·帖木儿·速檀、伊散·帖木儿·速檀、图赫塔·不花·速檀与巴巴·速檀现在仍在我的手下效力。我对他们所有的人,[总是]比对自己的本族人更好,我对他们备加关怀,厚爱与庇护。
我写这些,并不是要埋怨。我这里所写的一切,都是事情的真相。这些话的目的不是要自夸,一切确实是像我写的这样。在这部纪年史中,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使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我叙述的所有事实都是像其发生的那样。因此,我写了有关的亲戚和兄弟们的那些众所熟知的好事和坏事,也谈出了我的亲信人员和陌生人的缺点和优点,写了那实际有的事。请读者谅解我,对我不要苛责。
从[比希什特花园]出来后,我就前往米儿咱·汗住的那个花园。我给自己的领地,其部落及我的亲信人员送去了捷报。其后,我就上马前往城堡的护城楼。马黑麻·忽辛·米儿咱因恐惧逃到汗尼木的一个放床垫的储藏室,并藏匿在一大堆床垫中。我命密里姆·迪万同另外几个在城堡中的[伯克]去搜查[汗尼木的]房子,发现了马黑麻·忽辛,并把他带到我的面前。他们在到达汗尼木的房门边时,相当粗鲁,并无礼地同她说话,终于在汗尼木的储藏室中发现了马黑麻·忽辛·米儿咱,把他带到护城楼中我的面前。我仍像以前那样尊敬他,起身相迎,甚至没有发出特别粗暴的言词。马黑麻·忽辛·米儿咱干出如此卑鄙与恶劣的行为,并卖力掀起这场哗变与叛乱,即使将他碎尸万段也是完全适当的。完全应当对他加以一切酷刑与拷问,然后处死。[但]因为我们之间有各种亲戚关系,我的亲姨妈为他生儿育女,所以,我念亲戚的情谊,就释放了马黑麻·忽辛·米儿咱,并让他前往呼罗珊。这个卑鄙小人,却不记得作一个人的义务,完全忘记了我饶他性命所给予他的恩典,竟去向昔班尼汗控诉我,诽谤我。但是,并没有过多久,昔班尼汗就杀了他,给了他应得的报应。
让那对你作过坏事的人去接受命运的安排,
因为命运是你的仆人,他会为你报仇了债。
阿黑麻·哈斯木·科赫布尔与那几个被派去追缉米儿咱·汗的武士在卡尔噶·依拉克丘陵追上了他。他逃不了了,既无力量也无勇气动手。遂被带[到我的面前]。我坐在旧政府大厦东北面的廊柱下。
我说:“到这儿来,我们见见面!”在这以前,米儿咱·汗即已惊慌失措,以至于他还没有走上前来下跪就两次跌倒。我同他打招呼后就让他坐在我的身边,使他打起精神。端来了饮料。为了打消米儿咱·汗的恐惧,我自己先饮了一杯,然后给了他一杯。因米儿咱·汗属下的士兵、农民、蒙兀儿人和察合台人都满怀恐慌,人心动摇,所以,我为了谨慎起见,就命令米儿咱·汗在他姐姐的房子里过几天。但上述人员仍然使我疑虑和不安,所以,在过了几天之后,我因考虑到米儿咱·汗留在喀布尔是不利的,就让他前往呼罗珊。
把这两个米儿咱打发走了之后,我就去巴兰、察什·丘别和古耳·巴哈尔山麓等地游逛。在春天,察什·丘别草原和古耳·巴哈尔山坡景色很美。其地一片青翠,比喀布尔地区的其他地方要好得多,那里开着各种各样的郁金香花。有一次,我命点一下郁金香的种类,计有三十四种之多。我曾口占这样两句诗来赞美这些地方:
在春天,喀布尔是花草满地的乐园,
而巴兰与古耳·巴哈尔此时尤为美甚。
在这次游逛时,我写成一首戛泽拉体诗,它是这样[开头]的
我的心,像红玫瑰的蓓蕾,被上了一层鲜血
能让我心的蓓蕾开放一万个春天之久吗?
(王志来译)
【赏析】
有人说,任何一位风云人物只要有意于叙述自己的生平事迹,都不难成为历史学家。在这方面,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开国君主巴布尔可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巴布尔回忆录》(下称《回忆录》)使他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历史学家。巴布尔精力充沛,兴趣广泛,观察力强,并且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在《回忆录》中,他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事件的来龙去脉,所到过的地区的风土人情,以及交往过的一些重要人物个性行为,都有详细的介绍,为历史研究提供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毋庸置疑,《回忆录》具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被认为是研究中亚、阿富汗和北印度15世纪末至16世纪头25年历史的一流史料,“不仅史学家和民族学家,而且地理学家、语言学家、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都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重要资料”(艾哈迈多夫语)。
但另一方面,巴布尔只是在自己的回忆录中“附带地写历史”,“当他写到自己那个时代时,他把亲身参与的历史事件同自己生平所经历的风霜交织起来”(伊莱亚斯语)。因此,《回忆录》也是一部独特的自传。在这部作品中,巴布尔以朴实无华、简洁生动的语言为自己画像,而随着叙述的不断展开和推进,在喧嚣、变幻、惊心动魄的历史背景中,一位卓尔不凡、意志坚强而又不乏人性深度的君主形象逐渐生动起来、丰满起来。
作为一个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活跃在政治、军事舞台上的自传作者,巴布尔最感兴趣也最擅长叙述的无疑是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的远征和历险。战争,尤其是取得最后胜利的战争,无疑也最能激发他的叙述欲望,这部分的叙述也因而成为全书最精彩的部分。比如,回历九一二(1506—1507)年,为了帮助呼罗珊的帖木儿王朝抗击乌兹别克的昔班尼汗的入侵,当时已经在喀布尔站稳脚跟的巴布尔应帖木儿王朝的请求,率军赶赴赫拉特。但不巧的是,恰在巴布尔逗留期间,喀布尔发生了其姨父、蒙兀儿首领马黑麻·忽辛等人发动的叛乱,巴布尔于是决定回师平叛。
在以上选录的篇章中,巴布尔详细叙述了他率领军队在大雪封山的情形下从赫拉特艰难返回喀布尔,以及成功镇压叛乱的经过。其叙述简洁生动,富有层次感和节奏感,也较好地反映了自传主人公的性格。在“回师”部分,雪地行军的艰难被一再渲染烘托,令人过目难忘,也使得他们在到达温暖安全之地后的幸福和喜悦显得更为真实感人;而宁愿蜷缩在山洞口的雪坑里,与战士共患难,也不愿进入山洞避风雪的举动,则充分体现了一个青年君主的卓越品质。在“平叛”部分,平叛计划的制定、行动的展开、对叛乱者的抓捕都叙述得有条不紊。叛乱者被捕后惊恐惧怕的神情,以及背信弃义者面对巴布尔时尴尬慌乱的丑态,均被细细地加以描摹,让人如临其境,如观其状。而巴布尔宽宏大量地对待叛乱者的行为,甚至包括他的抱怨和牢骚都表明,他的人生境界远高于他的敌人,他的心胸更宽广,他更深情,他对生活有着更多的爱,对人生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当经历了生死考验和亲友背叛之后的巴布尔走向大自然时,他的精神世界以及作品的叙述世界都一同得以拓展。他看到那里景色很美,大地青翠,开满鲜艳的郁金香花,于是大发诗兴:“我的心,像红玫瑰的蓓蕾,被上了一层鲜血/能让我心的蓓蕾开放一万个春天之久吗?”在短短的两句诗里,包含了作者对人生的复杂感怀和理解,生命的激情、命运的残酷、对不朽的渴望以及无法摆脱的感伤等等,都尽在其中。所谓“峰回路转”,不仅仅是叙事的巧妙安排,更是一种深远心境的传达。巴布尔的叙事才能,他的个性魅力在此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除了对宏阔壮观的历史事件的生动再现,《回忆录》中诸多日常细节也表现了这位历史枭雄的丰富个性,其朴实的情感表达往往渗透了缅怀往事的忧伤。比如在经历了一次中毒事件后,巴布尔写道:“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起这个可怕的事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心绪不畅。”“迄此之前,我还没有深知生命是如此宝贵。” 巴布尔热衷饮酒,他把自己戒酒经过也写得波澜起伏,饶有趣味。他决定从40岁起开始戒酒,于是决定抓住最后的放纵机会,在最后一年里毫无节制地饮酒;后来果真戒酒又感到遗憾:“由于戒酒,我心境紊乱。/我不知怎么办,感到意乱心烦。/所有的人都后悔并发誓戒酒,/而我却在发誓戒酒后又感到后悔。”他还写了酒瘾发作的痛苦:“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对酒宴的渴望与爱好是无限的和无止境的。对酒的渴望有时甚至使我泪下。”晚年对于儿时往事的回忆常常令他激动不已。有一次,人们给他带来了故乡的甜瓜,“在我切之食之时,它对我产生了奇怪的影响,我竟为之潸然泪下。”在此,巴布尔的甜瓜和普鲁斯特笔下的小玛德莱娜点心之间似乎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鸣。
当然,和卢梭的《忏悔录》比较起来,巴布尔的《回忆录》情感流露要少得多,也含蓄得多,但或许正由于此,它具有一种质朴持久的动人力量。在看惯了许多由绵远曲折的隐喻象征与分析反省编织而成的密不透风的现当代自传作品之后,回过头来读一读《回忆录》,一股清新自然的感觉会油然而生。
(赵山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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