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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巴尔扎克之死》原文及赏析

2020-05-15 21:57:01

  1850年8月18日,我的夫人去看望巴尔扎克夫人,她回来后对我说,巴尔扎克先生快死了。我急忙赶去看他。

  巴尔扎克先生一年半以来一直患心脏肥大症。二月革命①之后,他去了俄国,在那里结了婚。在他去俄国之前,我在大街上遇见他,他哼哼着,喘着粗气。1850年5月,他回到法国。结婚后他有钱了,但身体异常虚弱。回到法国时,他的双腿已经浮肿,四位医生看了他的病,其中的路易医生7月6日对我说:“他最多再活6个星期。他患的是和弗雷德里克·苏利埃②一样的病。”

  8月18日,我的叔叔路易·雨果将军在我家吃晚饭。我匆匆吃罢,离开叔叔,乘出租马车赶往巴尔扎克先生住的博戎区福蒂内大街14号。这是博戎先生府邸中侥幸未被拆毁的几幢房子,房子不高,巴尔扎克把它买了下来,经过豪华的装修,使它成为一座迷人的私宅,宅子的可以走马车的大门开向福蒂内大街,宅子没有花园,铺着石板的狭长的庭院点缀着几个花坛。

  我按了门铃。月光被云彩遮住,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铃。门开了,一名女仆人手持蜡烛出现在我面前。

  “先生有事吗?”女仆问,她正在哭泣。

  我通报姓名后被领进一楼的客厅。客厅壁炉对面的一个托架上,放着大卫③雕刻的巴尔扎克硕大的半身像。客厅中央,一张华贵的椭圆形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摆着6个精美的金色小雕像。

  这时,另一个女仆哭着走过来对我说:

  “他快死了。夫人已经回去了。医生们从昨天起就不管他了。他左腿上的伤口已经坏死,医生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先生的水肿像猪肉皮似的,已经浸润,这是他们的说法。他们还说先生腿上的皮和肉像猪膘,已经不可能再做穿刺术。事情是这样的: 上个月先生上床睡觉时碰在一个饰有人像的家具上,左腿上磕了一个口子,他身上的脓水都流了出来。医生们看后都惊叫起来,并开始给他做穿刺手术。他们说: 咱们顺其自然吧。但先生腿上又出现了脓肿,是卢克斯先生给他做的手术。昨天,医生把器械取走了。先生的伤口没有化脓,但颜色发红,干巴巴的,发烫。医生们说先生没有救了,都不再来看他。我们去找过四五个医生,但没有用,医生们都说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昨天晚上,先生的情况很糟,今天上午9点,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夫人派人请来了神父,神父给先生施了临终涂油礼。先生示意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小时之后,他握住了他妹妹絮维尔夫人的手。从11点起,他不断地喘着粗气,两眼再也看不见东西。他不会活过今天晚上的。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去请絮维尔先生,他还没有睡。”

  女仆离开了,我等了一会儿。烛光暗淡,微弱的光线照着客厅富丽堂皇的陈设,照着墙上挂的波比斯④和霍勒拜因⑤的几幅杰作。在昏暗的烛光中,那尊大理石半身雕像显得模模糊糊,恰似这个垂死之人的幽灵。房子里充满死尸散发的气味。

  絮维尔先生走进客厅,他说的和女仆说的完全一样。我要求看看巴尔扎克先生。

  我们穿过一条走廊,登上一个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两旁堆满花瓶、雕像、画、上了釉的餐具橱等艺术品。在穿过另一条走廊后,我看见一扇门敞开着,听见一个人喘着粗气,给人以不祥的感觉。

  我走进了巴尔扎克的房间。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床,床是桃花心木做的,床头和床脚的横档及皮带构成一种悬挂器械,用以帮助病人活动。巴尔扎克先生躺在床上,头靠着一大堆枕头,枕头上还加上了从房间的长沙发上取下的红锦缎坐垫。他的脸斜向右侧,脸色青紫,胡子没有剃,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两眼睁着,目光呆滞。我从侧面看着他,觉得他很像皇帝。

  一个老妇人和一名男仆分别站在床的两侧。床头柜上和门旁的小衣柜上各点着一支蜡烛,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银瓶。

  男仆和老妇人面带恐惧,屏声静息地听着临终之人喘着粗气。

  床头柜上的蜡烛把壁炉旁挂着的一幅画照得通亮,画上的年轻人红润的脸庞上泛着微笑。

  床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我撩起被子,握住了巴尔扎克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汗,我紧紧地握着,他却毫无反应。

  一个月以前,我曾来到这个房间里看他。当时他很高兴,充满了希望。他笑指着身上浮肿的地方,相信自己的病会痊愈。

  我们谈了很多,还争论了政治问题。他是正统派,他责怪我“蛊惑人心”。他对我说:“你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放弃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头衔呢?除了国王的称号之外,那可是最尊贵的头衔了!”

  他还对我说:“我买下了博戎先生的房子,房子不带花园,但有一个廊台,廊台楼梯上的门对着小教堂,我用钥匙开了门就可以去望弥撒。花园对我无所谓,我更看重这个廊台。”

  那天我离开他时,他一直把我送到廊台的楼梯上。他走路很吃力,指给我看那扇门,还大声对他夫人说:“别忘了让雨果好好看看我藏的那些画。”

  老妇人对我说:“他活不到天亮了。”

  我走下楼梯,满脑子都是他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穿过客厅时,我又看见了那尊静止不动的、表情沉着高傲的、隐隐约约焕发着容光的半身雕像,我想到了对比鲜明的死亡和不朽。

  我回到家里。这是个星期天,好几个人正在家里等我,其中有土耳其代办勒扎-贝、西班牙诗人纳瓦雷特和被流放的意大利伯爵阿里瓦贝纳。我对他们说:“先生们,欧洲马上要失去一位伟人。”

  他在夜里去世了,终年51岁。

  他于星期三被安葬。

  他先是被安放在博戎教堂,他是从廊台楼梯的那扇门被抬出去的。对他来说,那门的钥匙比从前的包税人所有的漂亮的花园更珍贵。

  他去世的当天,吉罗⑥给他画了像。人们还想做他的面模,但没有成功,因为尸体腐烂得很快。他死后的第二天上午,到他家来的模塑工人发现他的鼻子塌陷,脸已经变形。人们把他放进一个包铅的橡木棺材里。

  葬礼在圣-菲利浦-迪-鲁尔教堂举行。我站在他的棺材旁,回想起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后行洗礼时也是在这个教堂,从那时起我再没有来过。在我的记忆之中,死亡和新生联系在一起。

  内政部长巴罗士参加了葬礼。在教堂里的灵柩台前,他坐在我身旁,不时地和我交谈几句。

  “他是个杰出人物。”他对我说。

  “他是天才。”我对他说。

  送葬的队伍穿过巴黎的街道,向拉雪兹神甫公墓行进。我们从教堂出发和抵达墓地时,天上都掉下几滴雨点。这是天公好像也在洒泪的一天。

  我走在灵柩的右前方,握着枢底的一根银流苏,亚历山大·仲马⑦走在灵柩的左前方。

  墓穴在山丘上,我们到达那里时,已经是人山人海。道路崎岖狭窄,上坡时,拉柩车的几匹马未能拉住车子,柩车往下滑,我被夹在车轮和一个墓穴中间,险些被轧死。站在墓上的人群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过去。

  从教堂到墓地,我们徒步走完了全程。

  棺材被放到墓穴里,与夏尔·诺迪埃⑧和卡齐米尔·德拉维涅⑨的墓穴为邻。神父做了最后的祈祷,我讲了几句话。

  在我讲话时,太阳正在西下,远处的巴黎笼罩在落日辉煌的雾霭之中。几乎在我的脚下,墓穴里的土越堆越多,而我的讲话不断被落在棺材上的土块发出的沉闷声响打断。

  (张有浩 译)

  注释:

  ① 二月革命: 指巴黎人民旨在推翻君主制的1848年二月革命。

  ② 弗雷德里克·苏利埃(1800—1847): 法国作家。

  ③ 大卫: 皮埃-让·大卫(1788—1856),法国雕刻家。

  ④ 波比斯: 16世纪佛来米画家。

  ⑤ 霍勒拜因: 16世纪德国画家。

  ⑥ 吉罗: 塞巴斯蒂安·夏尔·吉罗(1819—1892),法国画家。

  ⑦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 法国著名作家,俗称大仲马。

  ⑧ 夏尔·诺迪埃(1780—1844): 法国作家。

  ⑨ 卡齐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 法国诗人。

  【赏析】

  19世纪法国著名现实主义文学作家巴尔扎克,1850年卒于51岁之盛年。作为他的好友,法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家雨果,在巴尔扎克的葬礼上发表了著名的演说——《巴尔扎克葬词》。在这篇挽词中,雨果这样评价巴尔扎克:“在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名列前茅者;在最优秀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佼佼者之一……生前凡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化作英灵。”

  雨果和巴尔扎克不仅同是最伟大的文学家,也是相当好的朋友,他们之间关系的密切正如今日人们在阅读《巴尔扎克葬词》的同时,也不会忘记这篇雨果其后写就的《巴尔扎克之死》。相较于葬词笔力之慷慨雄浑,《巴尔扎克之死》的文风显得沉郁含蓄,大部分是白描巴尔扎克去世之前他本人以及周围人的言行举止。最后一次探望巴尔扎克,诗人内心已有不祥预感,葬礼结束,眼见巴黎笼罩在落日余晖之下,读者仿佛亲眼目睹了这位伟人临终的日子,巨星陨落的悲哀油然升起。字里行间,伟大诗人的真情,深深打动读者。

  在这篇文章中,雨果详细地叙述了巴尔扎克的病情: 他的病史,直至病危时的情况。雨果提到了伤口的坏死、脓肿,也描绘了病人临终前的面容: 脸色青紫,胡子没有剃,两眼睁着,目光呆滞,喘着粗气。伟大的小说家临终时和任何普通人一样,要把这一切写出而不担心它们损害伟大者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需要一种勇气,也需要深挚的感情。雨果二者兼备。即使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雨果仍然能够“从侧面看着他,觉得他很像皇帝”。在非常情况下保持清醒而不至于被哀伤压倒,仍然保有心智的平衡和敏锐的感受力,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在葬词中,雨果这样说:“上天在让人民面对崇高的奥秘,并对死亡加以思考的时候,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雨果没有回避任何细节,严格而忠实地描绘了巴尔扎克临终形象的原因。相对于死亡所带来的平等和自由,尘世间肉体的朽坏微不足道。

  巴尔扎克似乎不知道女仆和医生的绝望,也忽略了朋友内心的哀痛,病势虽然沉重,但他的精神还是很好,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无任何感知——如果他没有想到自己将再也不能继续他视之如命的文学创作,也并非不可理解,因为51岁的年纪,实在不该离死亡如此之近。但正如后世读者熟知的那样,巴尔扎克激烈的写作方式——大量饮用咖啡和长时间的持续工作,逐年消耗着他的生命力,他的身体无法像他的思想一样走得那么远。弥留之际的巴尔扎克,还在和雨果谈论买的房子,要求雨果去看他的藏画。愿望与命运之间的落差由于本人的无知无觉而更令人难以承受。雨果始终没有正面描述自己的感情,而读者早已被其中的沉重压得无法喘息。

  从雨果匆匆忙忙赶在最后一天去看望巴尔扎克,直到落在棺材上的土块发出的响声不断敲打在人们的心上,这是一篇伟人临终的画像。巴尔扎克的死亡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即使悲哀,也必须面对。雨果仿佛借这篇文章,再次向世人说:“各位先生,面对着这样一种损失,不管我们怎样悲痛,就忍受一下这样的重大打击吧。打击再伤心,再严重,也先接受下来再说吧……当一个崇高的英灵庄严地走进另一世界的时候,当一个人张开他的有目共睹的天才的翅膀,久久飞翔在群众的上空,忽而展开另外的看不见的翅膀,消失在未知之乡的时候,我们的心中只能充满严肃和诚挚。”

  (阚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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