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写刘备,一开始就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稍稍把历史事实改一下。这一改,更切合人物性格,读者完全接受,这稍稍改变是很成功的。这个改变有二处:一是桃园三结义,二是鞭督邮。
《演义》第一回是“宴桃园豪杰三结义”,载有盟书:“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毛宗岗评:“千古盟书第一奇语。”李贽评:“发愿先已不同。”两位书评家也相信真有这个盟书。这个盟书,一是讲义气“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绝大的义气。这个义气归结到“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即归结到爱国家,爱人民。这个义气又是正义的。为的是爱国家、爱人民。《演义》在这里主要是塑造刘备仁人的典型。再说《三国演义》是历史小说,从史籍看,《三国志·先主传》没有提到结义兄弟关羽、张飞。《关羽传》 也只是说刘备与关张“恩若兄弟”,用“若”,是比喻词,并没有说桃园结义。曹操派张辽去问关羽为什么要走,关羽说:“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只说受刘备厚恩,不说桃园结义。这里提到“誓以共死”,可见《演义》订的盟书,“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从关羽“誓以共死”来的,是创造,不是真有这个盟书。关羽被孙权杀后,《通鉴》黄初二年,魏侍中刘晔说:“且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倘真有桃园结义,不当称“恩犹父子”。可见结义和盟书是没有的。《演义》创造桃园三结义和盟书,无非要显示刘备的义气,为塑造刘备是仁人形象的需要,因为仁义是结合的,这是《演义》的创造。
《三国志·先主传》讲刘备“除安喜尉。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绶系其颈,着马枊,弃官亡命。”《三国志》注引《典略》也说刘备,“自解其绶以系督邮头,缚之著树,鞭杖百余下,欲杀之。督邮求哀,乃释去之。”在历史上是刘备鞭打督邮,下级鞭打上级,不像仁人的作为,对塑造刘备作为仁人的形象不利,所以《演义》改了,改为“张翼德怒鞭督邮”。这样改写,是符合小说要塑造刘备仁慈性格的需要的。
但仁慈的人又不免宽厚柔懦而迂阔。《演义》既要塑造刘备为仁人,又要塑造刘备为英雄,所以又把刘备写得机智深沉而行动敏捷。如《演义》第20回“曹阿瞒许田打围,董国舅内阁受诏”,写曹操与汉献帝在许田打猎,荆棘中赶出一只大鹿,献帝命曹操射,“操就讨天子宝雕弓、金鈚箭,扣满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将校,见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踊跃向帝呼‘万岁’。曹操纵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众皆失色。玄德背后云长大怒,剔起卧蚕眉,睁开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玄德见了,慌忙摇手送目。关公见兄如此,便不敢动。玄德欠身向操称贺曰:“丞相神射,世所罕及!’”毛宗岗评:“如此涵养,是英雄权变,是帝王度量。”刘备制止关公动手,怕周围都是曹操心腹,会祸及天子。又怕关羽的动作,引起旁人注意怀疑,所以忙向曹操祝贺来作掩饰,见得刘备敏感机智。
汉献帝因向董承下了密诏,要他诛死曹操。董承约刘备参预讨贼密诏,刘备签了名。他怕曹操猜疑,在后园种菜,用作韬晦。《演义》第21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写曹操把刘备请去,说:“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 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在煮酒畅饮时,曹操要刘备指出当世英雄,刘备假装糊涂,历举各方头目,曹操一一加以批评。最后,“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大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这更显出刘备的机警,善于掩饰。曹操于次日又请刘备去饮酒,正饮间,人报满宠回来,报告袁绍要取玉玺,袁术要亲自送去。刘备因暗想道:“我不就此时寻个脱身之计,更待何时?”遂起身对操曰:“术若投绍,必从徐州过。备请一军就半路截击,术可擒矣。”操笑曰:“来日奏帝,即便起兵。”次日,玄德面奏君,操令玄德总督五万人马,又差朱灵、路昭二人同行。玄德星夜收拾军器鞍马,催促便行。关、张在马上问曰:“兄今番出征,何故如此慌速?”玄德曰:“吾乃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曹操后悔,“令许褚将五百兵前往,务要追玄德转来。玄德对许褚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许褚无法追回。这又说明刘备的机警,行动敏捷,有预见,有决断。
《演义》塑造刘备为仁慈之人,又是英雄人物,所以《演义》第19回“白门楼吕布丧命”,又写他并不完全仁慈。吕布被捆作一团,“布叫曰:‘缚太急,乞缓之。’操曰:‘缚虎不得不急。’……方操送陈宫下楼时,布告玄德曰:‘公为坐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玄德点头。及操上楼来,布叫曰:‘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操回顾玄德曰:‘何如?’ (毛评:‘操意已动。’) 玄德答曰:‘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布目视玄德曰:‘是儿最无信者!’ 操令牵下楼缢之。布回顾玄德曰:‘大耳儿! 不记辕门射戟时耶?’” 吕布曾经排解刘备和袁术军的战斗,在辕门外射戟,射中戟小枝,叫袁术军回去。刘备在这时不念昔日吕布的帮助,教曹操杀吕布,不是刘备不仁慈,刘备怕曹操得了吕布,如虎添翼,更难对付。曹操的杀吕布,不是上刘备的当,是怕吕布领了兵,会反叛他,不好对付。两人都是英雄,都为自己打算,都要杀吕布。刘备的不杀督邮,因为督邮是小人物,对他没有多大妨碍。他并不看重县尉小官,所以不值得杀他。
曹操爱才,刘备也爱才。曹操爱关羽,封他汉寿亭侯,送他千里马,送他金银珍宝,用爵位珍宝来笼络人,使他为我所用。曹操对荀彧这个人才,当替他出谋划策,使他转危为安,转败为胜时,赞美不绝,用高官厚禄相待。一朝荀彧不同意他称魏公,不称他心,就要置之死地。因此曹操用的,是奔走效命的人才。刘备也爱才,用一片赤诚来对待人才,正像《盟书》说的,要“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要爱国家,爱人民。他爱的人才,不是为我一己所用,是要求和我志同道合,一起去“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所以他用的,不仅是奔走效命的人才,是志趣上的结合,精神上的契合。所以曹操即使用金银珍宝和封侯爵位来笼络关羽,还是笼络不了。像诸葛亮那样的高卧隆中,更不是曹操所能笼络的了。这就接触到《演义》后面的两回,即“刘玄德三顾草庐”与“定三分隆中决策”了。
刘备三请诸葛亮,第一次去时,在山畔有人且耕且唱:“……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唱的是诸葛亮超出于世人争荣辱之外,见出诸葛亮的高风亮节。这次没有见到诸葛亮。第二次去请时,碰见诸葛均,听他吟诗:“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这又表示诸葛亮的志趣高洁。第三次去请,诸葛亮春睡未醒,“玄德拱立阶下”,“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口吟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里写刘备的竭诚相待。这个“大梦”,包括刘备在内。刘备要“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这只是一个大梦。刘备在遇见诸葛亮时,其实一直在梦中,只有诸葛亮是先觉者,给刘备指出一条报国家、安黎庶的路。这样,刘备三请的诸葛亮,是飞翔千仞的凤,极为高洁,是非梧不栖,没有像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刘备,是谁也请不到他的。是大梦先觉者,刘备的大梦非他不能指迷。更突出的,荀彧不同意曹操称魏国公,曹操就要置之死地。刘备在白帝城托孤,《演义》第85回“刘先主遗诏托孤儿”:“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这话是曹操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是刘备的爱才,是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人,以报国家、安黎庶为重,不为一人一家之私,这样的爱才,它的光明磊落,远远超过曹操了。刘备在临死前,对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这又说明刘备的知人之明有胜过诸葛亮处。
最后来谈《演义》的主要思想倾向,是尊刘贬曹,把曹操塑成奸雄的典型,把刘备塑成仁人的典型。照事实看,曹操放关羽去投刘备,有霸王的度量。刘备不念吕布辕门射戟的恩,劝曹操杀吕布,看出刘备并不仁慈。但这里又有不同。曹操当时的大敌是袁绍,刘备还在飘泊之中,连一块根据地还没有,所以关羽去投刘备,不为曹操所忌,曹操可以放他去。曹操已是刘备的大敌,倘用了吕布,更如虎添翼,更难对付,所以刘备要杀吕布。因此在这两件事上,各人有各人的考虑,不能评判谁有度量,谁不仁慈,要判断尊谁贬谁的标准,主要看他们对待人民的态度。曹操为父报仇,屠杀几十万无辜的人民,是当贬的。《演义》第41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写曹操大军南下,“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襄阳闭门不纳。“孔明曰:‘江陵乃荆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于是领着百姓,望江陵而走。”“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御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 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刘备的热爱百姓,在危急存亡之际,不肯抛弃百姓,跟曹操屠杀数十万无辜百姓,成为鲜明的对照。这是尊刘贬曹的主要根据,这个根据是正确的。因此曹操和刘备,虽同是英雄,一个被塑造为奸雄的典型,一个被塑造为仁人的典型,也是正确的。这两个典型,都有极为复杂而丰富的性格,比较起来,曹操作为奸雄的性格塑造得更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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