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贾宝玉的异母妹妹,和贾环同是赵姨娘所生。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一个庶出的小姐要比嫡母生的矮一截。男家攀亲时都要问清楚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第55回凤姐对平儿说:“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女儿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其实岂止“轻狂人”,达官清门觅配都是如此。庶出小姐在老妈子丫头眼里,地位也低于正出,第74回里王善保家的抄到探春房里,所以敢于对探春涎皮笑脸地撩她的裙子,其中一个念头就是“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这个愚昧昏聩的老婆子之所以自讨没趣,挨了探春一耳光,正是吃了这个念头的亏。讵不知这位三姑娘是个谁都惹不起的“刺玫瑰”。
然而探春绝不是泼辣、凶悍、凤辣子一流的女子,她是贾府兄弟姊妹中最能干、最识大体、最通情达理、最有胆识的一个。她儒雅风流,大观园结诗社的雅举是她倡议的;她多情,对她喜欢的宝二哥送亲手做的鞋子;她精明,第56回描写她主持家政兴利除弊的识见和能耐连凤姐也不得不暗暗叹服;她恪守礼法,尊重嫡庶名分而将自己摆在与父亲相联的位置上,以消弥事实上是庶出的缺陷,第55回她对生母赵姨娘的诘责和谏诤使自己牢牢地占住主子身分,当然这是她最大的隐痛,她必须从不利地位和两难境地中摆平位置、维护大局又赢得尊敬;她统驭自己的丫头侍婢俨然如统帅驾驭将士,既有威严又个个贴心,第74回对付抄检大观园时,她所表现的气派把她的精明强干写得十分精采。她不像凤姐那样狠毒,宅心仁厚正派;又不像薛宝钗那样阴柔含蓄,爽朗明快得多;不像林黛玉那样嘴上不饶人,出言尖刻,而是有礼有节,掌握恰当的分寸。比之迎春的懦弱寡断,惜春的孤介迂拗,则更为卓然高出一头;至于和一母所生的贾环之颟顸愚顽相较,就格外清浊分明。这是一个性格鲜明、血肉饱满的形象,是曹雪芹塑造得最出色的女性典型之一。
她的性格具有高度的逻辑合理性,簪缨书礼世家的出身赋予她以恪守宗法礼教的自觉。她的明嫡庶、维正统出自本心,绝非矫揉造作;庶出的身分使她格外自重、矜持,她责怪生母赵姨娘“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第60回);这个身分也使她特别敏感,受不了哪怕是最轻微的如王善保家那样的冒犯;从维护自己高贵的身分出发,又必然推广而及关心家族的命运,痛心于导致家族毁败的事端。第74回中她垂涕以道的“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确实是她切肤之痛的深沉的感慨。第5回十二金钗册上评她为“才自清明志自高”,是十分符合她的性格的。
但曹雪芹如果只写了她性格的这一面,那么形象还是比较单薄的,她又有少女的天真善良,风雅脱俗,正直而不板滞,精明而不失温婉;在大观园的众多少女之间,才华虽不及林、薛,却超于贾家姊妹之上,是三姊妹中唯一可以和林、薛争衡的一个。做人又知情识趣,周旋于尊长、姊妹兄嫂、婢仆之间,应付得体,却非一味阿顺;行为检点而出于自然,不露锋芒,不落话把。细品起来,贾府上下男女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赶得上她。小说开头她并不显眼,只在第17回至第18回中元妃省亲时点出“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但越到后来,三姑娘这个人物便越显得重要。第37回倡议结海棠诗社起头角崭露,隐然成了大观园活动的主心骨; 接着代理主持家政,显示了她是荣国府中的突出人才;而抄检大观园一幕,将她的凛不可犯的风骨表露得淋漓尽致。这两场戏是《红楼梦》中用力极大的精采场面,探春被作为主角,簇拥到舞台的中央,浓墨重彩,写得神情飞动,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从这个人物身上,透露了贾府由盛至衰的发展过程的转折:结诗社是大观园的全盛时期,代理主持家政显示了这个家族的内囊的空虚和衰败征兆,而抄检大观园一幕,表明外患内忧已注定了这个家族的毁灭。诚然,《红楼梦》是一部结构紧密、纵横表里都互为激射回护的小说,贾家命运的发展体现在每一个重要人物的刻划暗示上,但像探春身上这样体现得集中和明朗的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探春是这部大家族兴衰史中的一个中心人物。
曹雪芹写这个大家族毁灭的史诗,是怀着沉痛的身世之感的。追怀这日渐陵夷而终于毁灭的家族的命运,不能不系情于探春这个曾经有作为、有胆识的理想人物。小说一开头就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从《红楼梦》中的这群女性来细细考较,能够挽救贾府败灭,维持“天恩祖德”、长保“锦衣纨绔”、“饮甘餍肥”的大家族兴旺的人,林黛玉无能为力;史湘云是匆匆过客;薛宝钗也是客,即使后来嫁到贾府,也为时已晚;迎春这个“二木头”自保不暇;惜春生就的尼姑命;王熙凤作恶多端,家一半坏在她手里;寡妇李纨是好好先生,刚断不足。再没有像探春这样才、胆、识俱全,适合于挽救贾家败亡的人才了。
在曹雪芹的笔下,《红楼梦》中的人物几乎都有缺点,否定性的人物不论,即使是作者钟爱的人物,都有批评,有微词,唯独对探春是全盘肯定,无一贬辞。作者的忧患是探春的忧患,作者的愤慨是探春的愤慨,作者要发泄的由探春来发泄,探春是作者的理想和希望。贾府上下都昏昏噩噩地随着大家庭的败落之波漂流,唯独探春清醒地察觉到这只船在沉下去,自己将随之殒灭而挽救无力,这才是悲剧中的大悲剧,曹雪芹所说的“大无可如何”的沉痛之所在。
因此,在探春挽救大家族败落的无力,在她悼惜和愤慨这败落趋势的沉痛里,曹雪芹的爱恨、感情态度和价值观的底蕴也和盘显露,这个人物的重要意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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