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嘉
文帝所爱美人①, 姓薛, 名灵芸, 常山人也②。 父名邺, 为酂乡亭长③。母陈氏,随邺舍于亭傍。居生穷贱,至夜,每聚邻妇夜绩④,以麻蒿自照。灵芸年至十五,容貌绝世,邻中少年,夜来窃窥,终不得见。咸熙元年⑤,谷习出守常山郡,闻亭长有美女而家甚贫。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习以千金宝赂聘之⑥。既得,乃以献文帝。
灵芸闻别父母,歔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帝以文车十乘迎之,车皆镂金为轮辋,丹画其毂⑦;轭前有杂宝为龙凤⑧, 衔百子铃, 锵锵和鸣, 响于林野。 驾青色之牛, 日行三百里。此牛尸涂国所献,足如马蹄也。道侧烧石叶之香,此石重叠,状如云母,其光气辟恶厉之疾。此香腹题国所进也。灵芸未至京师数十里,膏烛之光,相续不灭,车徒咽路⑨,尘起蔽于星月,时人谓为“尘宵”。
又筑土为台,基高三十丈,列烛于台下,名曰“烛台”,远望如列星之坠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铜表,高五尺,以志里数。故行者歌曰:“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嵬。清风细雨杂香来,土上出金火照台。”此七字是妖辞也。为铜表志里数于道侧,是土上出金之义; 以烛置台下,则火在土下之义。汉火德王⑩,魏土德王,火伏而土兴; 土上出金,是魏灭而晋兴也。
灵芸未至京师十里,帝乘雕玉之辇,以望车徒之盛,嗟曰:“昔者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11)’,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改灵芸之名曰夜来。入宫后居宠爱。外国献火珠龙鸾之钗,帝曰:“明珠翡翠,尚不能胜(12),况乎龙鸾之重?”乃止不进。
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针神”也。
【注释】 ① 文帝:指魏文帝曹丕。②常山:汉郡名。治所在今河北元氏县西北。③ 亭长: 西汉时在乡村每十里设一亭,置亭长,掌管地方治安和民间事务,兼管留宿客旅。④ 绩: 织麻成布。⑤咸熙元年:公元264年。文帝死于226年,故此年号有误。⑥ 宝赂: 珍宝财货。⑦ 文车:饰有花纹的车。辋(wang网): 车轮的外周。毂(gu谷): 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一端相接,中间有孔,用来穿轴。⑧轭(e厄):车前驾牛马的横木。⑨ 车徒句: 车辆和人群拥塞道路。⑩火德王(wang旺): 战国时齐人驺衍把当时人们解释自然现象的五行(水、火、土、金、木) 相生相克(相互促进,又相互排斥)之说,附会到社会变动和王朝兴替上,提出“五德始终”说,秦汉以后,这种说法更为流行。每一个朝代,取五行之一作为标志,说明取代前个朝代是合乎天命的。汉以火德王,火生土,魏以土德王,故魏代汉。晋为金,土生金,故晋代魏。德: 事物的本性。王:动词,统治的意思。(11)朝为行云二句:宋玉的《高唐赋》说,楚怀王游于高唐,梦见巫山神女与他欢会,神女临去时告诉他:“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文帝加以引用,是说神女到来时迷离恍惚,不如灵芸到京那样真确切实。(12)胜(sheng生):胜任、负担。
【赏析】 《薛灵芸》故事见于王嘉所撰之《拾遗记》卷七。南朝萧琦加以整理,或以为“盖即琦所撰而托之王嘉”(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嘉字子年,东晋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 人。“聪睿内明。滑稽好语笑。”初隐居东阳谷,后迁居终南山,弟子追随受业者数百人。苻坚屡次召他为官不应,后为姚苌所杀。所撰书“殊怪必举,纪事存朴,爱广尚奇。”(〔梁〕萧琦《拾遗记序》)是一部志怪小说集。
在《薛灵芸》一文中,作者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居生穷贱” 而 “容貌绝世”、颇善女红的贫家少女被选入宫为魏文帝妃的故事。这不是一个童话,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美人鱼爱上了英俊王子。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以景衬情,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王夫之 《薑斋诗话》)的反衬手法,因而使得人物的感情深切自然,真挚炙人,灵芸形象也获得了崇高的审美价值。
灵芸出身贫贱,自小与父母相依为命,虽家境穷寒,却也苦中有乐。偏偏灵芸又容貌超群、心灵手巧而为常山郡守所知,选献魏文帝。她被迫辞别父母,背井离乡,“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故事至此戛然止笔,以繁丰细密之笔细细描摹起文帝迎接灵芸场景之宏大与皇宫之华丽来。
所谓繁丰,就是写得详尽,细密指描摹极为细致,做到有繁有简,突出主旨。作者先是详细描述接灵芸入宫的十乘文车,缕金的轮辋,丹画其毂,轭前龙风衔铃,“锵锵和鸣,响于林野”。接写驾车之中,道侧所烧石叶之香,均为域外所献,途中“膏烛之光,相续不灭,车徒咽路,尘起蔽于星月,时人谓为‘尘宵’”。这是何等的华丽、奢侈。然并不仅此,“又筑土为台,基高三十丈,列烛于台下,名曰‘烛台’,远望如列星之坠地”,大道之傍,“一里一铜表”,以示魏氏王朝之德旺。这时文帝出场,“帝乘雕玉之辇,以望车徒之盛”。该是何等的壮观、威风。这篇小说字不逾六百,作者却以三分之二之笔墨细摹华丽之场景、威严之皇宫,而在文首,作者只以寥寥数语介绍灵芸随父母生活之环境,“邻妇常相聚夜绩,邻中少年因羡灵芸美貌,每夜来窃窥”等等,一派男耕女织,邻里相睦、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与“路香”、“尘宵”、“烛台”、“铜表”、“明珠”、“翡翠” 等景物相比显得是如此之简陋、质朴而不足道。同样是环境描写,何以厚此而薄彼?若观薛灵芸满足地生活在只属于她的环境之中,而厌恶奢侈华丽却毫无生机的皇宫深院,就可看出作者着笔之用意,尽管在描写后者时略带有游戏欣赏之态度: 即“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在典型环境的对比描写中反衬出灵芸姑娘别父母之情惨、爱故乡之情深、怨入宫之恨长。正所谓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王夫之语)“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若从纵向的视角来考察,中国古代的小说往往有重情轻景、重人轻物、少环境描写之不足,《薛灵芸》能以如此之笔墨来渲染、细摹典型环境,并以之反衬人物之感情,实为难能可贵,在以志怪为主要内容的魏晋小说中,是别具一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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