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一民先生写好了信,便搁下笔,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似乎感到很满意。他封好信封,看了一下时间,已十一点了,于是立刻钻到被窝里。
刚躺下不久,忽然疑起信中是否有错话,或者容易引起别人猜出不好的意思的话,或者前一句话的末一个字与后一句话的头一个字是否可能联成不妥的词,或者有错字,漏字,甚至少点一个标点——从语法上讲,少点一个标点是完全可以弄坏意思的。虽然是出于无意识,但到时话便说不清; 虽然是写给家里人的,但家信也很难说就没有被旁人无意中看到的可能。再说,这年头不管写什么,总还是谨慎一些好,落在纸上的东西嘛。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便跳个不停,仿佛他的信上果真出了什么漏子被人抓住了似的。
必须立即检查! 他刚对自己下了这道命令,便一骨碌弹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信,拆开信封,逐字逐句地审查起来,他很认真,笔尖在字行间缓缓爬动着,嘴里也仿佛念着经。并没发现什么错误。他于是心归原地,重新封好信封,又爬上床去。他觉得很疲劳了。
但他仍睡不着。他觉得虽然刚才又过了一遍目,但头脑似乎不大清醒,也许还有未发现的漏洞。明天早晨一起来,什么事也别做,先再复查一遍,这是马虎不得的。他怕自己第二天忘了,便在心里不住地叨念着:明天早晨必须再复查一遍。
果然没有忘记。第二天,他一下床,还没穿好衣服,便拿出信,一边穿衣服,一边看起来。仍然没有发现错误,这才放心,把信封仍然封好,扣好最后一个扣子。
上班了,他带上信,把它放进邮局门口的邮箱里。可信刚放进一半就要脱手的时候,他忽然又缩回手。他想最好再看一遍,小心不为过。况且他想起早上是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的,有点儿心不在焉也是很可能的。他果断地再一次拆开信封,认真读起来。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错误或可能被人误解的问题。他终于将信投到邮箱里。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学校里走去。他喜欢提前赶到学校,好泡上一杯清茶,清清嗓子,然后去上课。
走着走着,他忽然又觉得刚才心里念着上班,其实并没看仔细,只不过机械地将目光从那字行间轻轻地扫过去罢了。这样怎么能保证那信里就一定没有问题了呢? 这么一想,便忙又折回来。他找到邮局的工作人员,请求他们把邮箱打开,取出他的信。那些工作人员却不肯打开邮箱,他便和他们吵起来。幸而这时有一个年轻人为他解了围,为他打开邮箱,并取出了他的信。那年轻人自称是他的学生。对此,他并不理会,只是忙不迭打开信封,将信又看了一遍,当然还是没有发现问题。
一路上,他虽然因为信中没有问题而放下心来,但又仍为刚才的争吵气愤难平。真不像话啊,他们胸前还佩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呢。可是,我刚才看信的时候,心情也很恶劣吧?那么——想到这儿,他简直要晕厥了。怎么这么晦气呢? 居然每次看信总有什么东西来打岔! 不行,我还要去看一遍。可他们会不会认为我在胡搅蛮缠?我的举动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也许我可以去找那位学生,可他叫什么来着? 他的模样是怎样的?真是的,他刚才很热情地为我打开邮箱,找出我的信,我竟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甚至也没仔细看他一眼,更不用说问他的姓名了。真不像话呀。那么,我去找谁呢?
一阵电铃声惊醒了他,原来他已跨进校门。唉,只好听天由命了!他懊丧地往教室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信、信、信……”
选自《雨花》1987年第7期
【赏析】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本篇小说题目正得意于此。然而主人公因何如此多疑,心中藏着什么“暗鬼”,小说并未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年代、政治背景等,小说也未作更多的提示。可是,只要经历过中国那动乱时期的人,都会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些给人们心灵带来巨大创伤的年代。
从医学的角度看,主人公心理状态似不正常,甚至已经可视为轻度精神障碍患者。其表现是,极其担心自己的言行出错,即使多次检查也还是放心不下,而且每次都找出理由来否定自己刚刚进行过的检查,最终完全丧失自信,剩下的只有忧虑。主人公内向而谨小慎微的个性,是其发病的内因; 而动乱年代随时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所带来的恐怖压力,则是其发病的外因,且后者更是致病的直接起因。由于一点小小的过错就可能招致难以想象的灾难,因此主人公不得不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于是,一封普通的家信,未必就会给别人看到,主人公却要再三加以检查,虽然几次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忐忑不安地走上工作岗位。于是,在他本来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中枢上拴上了又一个放不下的沉重包袱。事实上,既然他还在生活着,这样的包袱就还会常常背上,主人公的精神迟早会因此而崩溃,除非命运有一个大的改变。
主人公因多忧而多疑,因多疑而多虑,想的是枝枝末末,细细叨叨,做的是奇奇怪怪,琐碎乖僻。可贵的是,小说的行文笔调与之相适应,不厌其烦、极其客观地按时间脉络一一叙述主人公在怎么想,怎么做,又怎么想,又怎么做。小说利用人物近乎重复的思维和行动,抽丝剥笋地展示人物的内在心态。人物举止的反复形成了内在心理的推进力,重复之中蕴含着微妙的心理变化。虽然,对一个活的生命体来说,机械的重复给人一种滑稽感——生命最基本的价值在于它的活动性和紧张力,而当一个人按照机械的重复方式运动,给我们他是一个物的印象时,这正是产生喜剧性笑的根源——然而,小说却以其深沉近于沉闷的笔调抵消了人物由机械行动而形成的滑稽感。小说以诸多的选择句如“或者……或者……或者……”和不定词“也许”、“可能”、“怎么能”、“会不会”以及大量的复句结构“虽然……但……”“可……忽然……况且……”等形成了纡婉而近于繁琐的行文风格。由此,读者不但从主人公的思想和行动上,还从文章的外在形式上感受到了一种沉闷的压力。而当读者可能感到繁琐和缺乏幽默时,文章结束在主人公没完没了、“生死难测”的忧虑中。由此看来,小说主旨显然不是简单地、肤浅地嘲弄这样一个“可怜人”,而是激发读者去思考联想形成人物性格的外在动因。应该说这正是本篇小说的特色。
京剧唱腔中,有快板、慢板的明显区别。剧作家们非常重视根据内容的需要选用不同节奏的唱腔,这也许是京剧比其他剧种更成熟、更具魅力的理由之一。写文章也是如此,文句精短、层次跳跃,往往适用于表达快速多变、欢快活泼的内容; 而长街漫步,娓娓道来的文字形式则往往更适用于表现缠绵悱恻、深沉郁闷的内容。《暗鬼》采用缓慢流动的文势,让镜头缓缓移动,把人物内宇宙每一微妙的颤动、每一敏感的心悸细细状来,给人物心态波纹以较大的能见度。
美中不足的是,小说的结尾倘能设计一个更精彩、出人意料的结局,可能会有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或许作者为了在平淡中见深沉有意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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