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以元光五年为国士所推,上为贤良。国人邹长倩以其家贫,少自资致,乃解衣裳以衣之,释所着冠屦以与之,又赠以生刍一束,素丝一襚,扑满一枚,书题遗之曰:“夫人无幽显,道在则为尊。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故赠君生刍一束。诗人所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五丝为?,倍?为升,倍升为?,倍?为纪,倍纪为緵,倍緵为襚。此自少之多,自微至著也。士之立功勋,效名节,亦复如之,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也,故赠君素丝一襚。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土,粗物也;钱,重货也。入而不出,积而不散,故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可不诫欤?故赠君扑满一枚。猗嗟盛欤!山川阻修,加以风露。次卿足下,勉作功名。窃在下风,以俟嘉誉。”弘答烂败不存。
——《西京杂记》
〔注释〕 公孙弘(前200—前121),字季,菑川薛(今山东滕县南)人。少时家贫,曾为狱吏,因罪被免。武帝初,弘年六十,被征为博士。弘熟悉文法吏事,雅好儒术,后官至丞相,封平津侯。元光五年:据《汉书·公孙弘传》及《武帝纪》当作元光元年。考之史实,汉武帝即位之后共两次开贤良为学之科,一次在建元元年(前140),一次在元光元年(前134),元光五年只是征召明悉当时事务之士,并无贤良之举。故“五”为“元”字之误无疑。国士:一国中才能最优秀的人士。推:推举。 上:通“尚”,尊崇。贤良:即贤良方正,或称贤良文学,汉代取士选官科目之一,注重文墨才学,其制始于汉文帝二年(前178)。 国人:这里指同邑之人。邹长倩:人名。其:指公孙弘。 资致:资助财物。 解:指脱下。裳(chánɡ):古代的下衣,如裙,男女共着之。衣(yì)之:给他穿。“衣”此处为动词。 屦(jǔ举):鞋。 刍(chú):草。 襚(suì):绶带。也用为对丝的计量,八十缕为一緵,两緵为一襚。 扑满:蓄钱器具,陶瓷品,有小土可以放进钱而难以取出,钱满则打破取出。 书:写。题:额,指扑满的上部。遗(wèi):赠。 幽:隐,不遇。显:贵,腾达。 二句意为:君子虽至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失度。脱落,犹言脱略,轻慢失度。 引诗见《诗经·小雅·白驹》。这首诗赞美贤者之德如玉的洁白。 (niè)、升、?、緵(zōnɡ):都是古代计算丝缕的量名。?,《太平御览》卷八一四引作“緵”。 之:至,到。 效:献。显示。名节:声名气节。 《抱经堂丛书》卢文弨校刊本“具”在“其”字之下,“其具”属下。 货:财物。 阻修:多阻碍,道路也很长。修,长。 次卿:公孙弘之字。 窃:私下。表谦敬。下风:风的下方,喻德位低下,自谦之词。 以俟嘉誉:等着听你的好名声。俟(sì),等待。 这是编《西京杂记》者对相关文献的说明。
自古从政而不能善终者多有之。这有社会制度方面的原因,也有从政者本身素质方面的原因。一般认为出身贫贱者一则惯于清贫自守,二则了解下情,三则在道德学问方面比靠父兄之力而至高位者明智,能力也强。但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有的穷居草野或困在下僚时慷慨激昂,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及至身居高位,大权在手,就忘乎所以,贪财聚敛,以致身陷囹圄,声败名裂。上面这篇小品讲了西汉时名臣公孙弘被推举为贤良方正之后,因贫穷没有一套像样的衣着启程赴京,同邑邹长倩脱下自己的衣、裳让他穿,脱下自己的鞋给他。这里表现出邹长倩救济贫困和爱惜人才的高贵品质。但是邹长倩面对面前这位六十岁的穷酸,并不只是看到他的可怜,而是想到他可能很快会高官厚禄,一身荣耀。但他不只是想到这一点,更为可贵的是他想到:目前这个连一身像样服装也没有的人,也可能会由于贪污聚敛而身败名裂。所以,他同时赠公孙弘生刍一束,意谓虽至极贫贱的地位,不失君子之度,让他勿以贫贱而自卑;赠青丝一襚,说明任何事物都是由少积多,由细微至显著,让他多做好事,建立功业;赠扑满一个,让他知道只聚敛而不能散者,最终只能招来破败结局的道理。这三样东西从三个方面讲了自面君之日起至整个从政阶段应有的思想。“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勿以小善不足修而不为”,“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细味之,实在是深刻之至!
文中所记之语是写在扑满上的。则此扑满实可作座右铭。就文章而言,联系三物,依次论说,甚有章法。在三小节警诫词之后,还有一段声情并茂的话。“猗嗟盛欤”!这是对公孙弘被举荐为贤良方正一事的称赞。有这一句,就使这篇文字不只充满了训诫味,而是说公孙弘的被举荐在地方上来说是一件盛事,祝贺、钦慕之情都包含其中,不使对方因文中过多的训诫语而心情低落。“山川阻修,加以风露”。是就眼下公孙弘上路之后辛苦言之,使文章充满了人情味,在其结尾时感到了作者对公孙弘的爱惜、体贴的情怀,而不是觉得他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大话。这主要是承接上面的第一层意思而言。“次卿足下,勉作功名”,勉励他建立功名。这主要是承接上面的第二层意思而言。“窃在下风,以俟嘉誉”,说自己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同邑人希望听到他的好的声誉,是承接上面的第三层意思,又总括全文。
本文主要是记了邹长倩书赠公孙弘的一段文字,真可为古今从政者的座右铭。文章以物为喻,又充满哲理,含蕴深沉,耐人寻味。结尾又一往深情,令人难忘。诚为小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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