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不道宣城,不知言者之赏心也。姑孰据江之上游,山魁而水怒。从青山讨宛,则曲曲镜湾,吐云蒸媚,山水秀而清矣。曾过响潭,鸟语入流,两岸互答。望敬亭绛雾浮嶾,令我杳然生翼,而吏卒守之不得动,既束带竣谒事,乃以青鞋走眺之。一径千绕,绿霞翳染,不知几千万竹树,党结寒阴,使人骨面之血,皆为蒏碧,而向之所谓鸟啼莺啭者,但有茫然,竟不知声在何处。厨人尾我,以一觞劳之,留云阁上,至此而又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往还”造句之精也。朓乎,白乎,归来乎,吾与尔凌丹梯以接天语也。日暮景收,峰涛沸乱,饥猿出啼,予慄然不能止。归卧舟中,梦登一大亭,有古柏一本,可五六人围,高百余丈,世眼未睹,世想不及,峭崿斗突,逼嵌其中,榜曰敬亭,又与予所游者异。嗟乎,昼夜相半,牛山短而蕉鹿长,回视霭空间,梦何在乎?游亦何在乎?又焉知予向者游之非梦,而梦之非游也,止可以壬寅四月记之耳。
——《王季重十种》
敬亭山千岩万壑,山魁水怒,一径千绕,移步换形,是奇山胜水中之尤奇尤胜者。一自谢朓有“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的描绘,李白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赞美,而更加声播遐迩,名闻天下。“名山还要伟人扶”,这话是千百年来人们在生活实践中体认出来的真知,读了柳子厚的《永州八记》,袁中道的《西山十记》,没有不为他们所描写的山容水态、花笑鱼乐,入怀入梦,向往不已的。如果你真的着屐裹粮,到那里去寻幽探胜,你心目中那张美丽的图画就会撕破,那种审美的情趣就要幻灭,并油然产生上当受骗之感。原来在游记文学中,与其说作者在模山范水、传神写照,不如说他们在描绘自己胸中的丘壑,记录自己审美的感受。王夫之在评论谢朓“天际识归舟,云中辨烟树”时说得好:“从此写景,乃为活景。故人胸中无丘壑,眼底无性情,虽读尽天下书,不能道一句。”(《古诗评选》卷五)说明游记文中所写之“活景”,大都是作者自写丘壑,自道性情,而作为审美客体的大自然,不过是激发创作灵感、引起创作冲动的“触媒”而已。本文作者王思任在游了天姥山之后,大呼上了诗仙李白的当说:“台山如天姥者,仅当儿孙内一魁父,焉能‘势拔五岳掩赤城’耶?山君有力,夤缘入供奉(李白)之梦。一梦而吟,一吟而天姥与台山遂争伯仲席。嗟乎!山哉!人哉!”(《天姥》)原来李白所描写的那个天姥峰,不过以梦游驰骋想象,驱使仙之人兮纷纷而来下,虎为鼓瑟,鸾为回车,日月照耀,丘峦崩裂,创造了奇伟瑰丽的神仙世界,到底是“山”的本来面目?还是“人”的胸中丘壑?不是明摆着的嘛。
朱自清有句名言:“游记里满是梦。”李白写《梦游天姥吟留别》是说“梦”,王思任在这篇游记中不也是在说“梦”吗?他梦登一“世眼未睹,世想不及”、“与所游者异”的“敬亭”,那里有“可五六人围”的古柏,有“峭崿斗突”的迭嶂,及其蕉鹿梦醒,顿失向时之烟霞,不禁牛山泪堕,从而大发感慨说:“梦何在乎?游亦何在乎?又焉知予向者游之非梦,而梦之非游也?”把游说得似梦似真,亦真亦梦,谓之“痴人说梦”也可,“白昼说梦”亦无不可。汤显祖说:“谁谓梦无根?”“似幻实真,似奇实确。”(《玉茗堂评异梦记》)祁彪佳说:“词以淡为真,境以幻为实。”(《远山堂曲品》)然则游记中所写之梦,所造之境,皆幻中之真、奇中之确耶?皆以淡为真、以幻为实耶?抑如王思任所说:“境物所遇,皆吾性情”,“一见而洽”、“彼我趣通”(《石门》)耶?吾不得而言之也,然梦游之妙,则可得而道也。一曰:梦是最自由的。它不受经济、交通、精力、时间的制约,没有“老游不前、少游不解”之虑,没有“便游不敬,忙游不慊”之嫌,没有“买游不远,赊游不偿”之忧,也没有“苦游不继,限游不逍”(以上皆作者《纪游》文中的话)之苦,而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可以“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可以招小谢于青山,共斫惊人之句;邀太白于采石,共为捉月之游,所谓“朓乎,白乎,归来乎?吾与尔凌丹梯以接天语也”。此时心中无事,目中无人,汗漫而游九垓,须臾而观古今,不亦快哉?二曰:梦是最美丽的。那里风光如画,花木欲笑,一切未经之境,未赏之景,都五彩缤纷地在自己的梦境中呈现出来。那里没有“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的丑恶现实,没有“取富贵青蝇竞血,进功名白蚁争穴”(马谦斋《双调·沉醉东风·自悟》)的溷浊官场,有的是大自然的幽静、明洁和浑厚。纤尘不染,机心不生,没有名缰利锁的羁绊,没有明枪暗箭须要提防,岂不快哉?三曰:梦是最丰富多彩的。那里“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那里“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有诗一般的韵致,有哲学一样的奥妙;有现实生活的剪影,有历史沉淀的堆积。梦里可以评山品水,说古道今;可以浅斟低唱,铺笺挥毫;可以超然物外,神游宇内;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倾胸中积愫,不罹文网,不干法纪,口不必嗫嚅,足不必趦趄,恣意而行,信口而发,岂不快哉?这大概就是游记文学中充满了梦的道理。
然而,梦是有“根”的。这里描绘的水容山态,山光水色,并不都是作者自写胸中之丘壑,自写眼底之性情,而是作者通过自己的审美感受,捕捉自然美的物质的产物。观其“不道宣城,不知言者(谢朓)之赏心”,不到敬亭,不知李白造句之精,说明这条迷人的风景线,早就存在于审美客体之中的,吾人正不必惴惴于上当受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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