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屠隆
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百姓竞策蹇驴,与官人肩相摩。大官传呼来,则疾窜避委巷不及,狂奔尽气,流汗至踵。此中况味如此。遥想江村夕阳,渔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花下晒网罟,酒家白板青帘,掩映垂柳,老翁挈鱼提瓮出柴门。此时偕三五良朋,散步沙上,绝胜长安骑马冲泥也。
——《翠娱阁评选屠赤水先生小品》
很少有人能像屠隆那样,用如此漫不经意却又生动无比的笔调,描绘都市与乡村生活的强烈反差。隆冬季节,披着厚沉沉的御寒衣服,跨上瘦弱的黄马,在满是风沙的北京街头艰难地行进,待回转到家时,两个鼻孔已被风尘吹得黑呼呼地像两支烟囱口,身上也免不了沾上马屎与沙土。这也许是当年在京城里当礼部主事的屠隆为公务奔波而常遭遇的经历,所以随意落笔,便比喻贴切,形象逼真。再转过身来看看街头的平民百姓,那景象似乎更惨:一场大雨过后,路上的泥泞可以没过马鞍、人膝。为了赶路,那些百姓不顾一切地鞭策着他们笨拙的驴子,即便与体面人摩肩接踵也顾不上了。忽然间,前边传来盛气凌人的喝道之声,那必定是某位大官的轿子过来了。这可不让牵驴的小民吓煞?赶忙掉头逃避到小巷子里去。一阵狂奔之后,气力耗尽,只有虚汗滴滴嗒嗒地从头直流到脚跟。这就是京都的生活,除了豪华的宫殿,繁盛的市面,还有种种污浊与艰辛,不平与惊恐。
可屠隆心中还有另一个世界,与这都市完全不同,那便是宁静与欢乐的江边小村。夕阳西下,渔舟都驶进了港湾。阳光返照到江畔树林中,同时又将沙滩映成了一片雪白色。这边归来的渔民们在花树下晒着他们的鱼网;那边酒家的白门青帘掩映在垂柳丛中,而悠闲的老翁正左手拎条鲜鱼右手提个酒壶走出柴门来。这如诗如画的景象对屠隆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因为他就出生于浙江一个临江的小城——鄞县。或许他年轻时便常与三五好友散步江边沙滩,所以当他身处北京那风沙弥漫、人声嘈杂的闹市中时,他才特别怀念江边小村的这一切,而他笔下的江村,也由此显得如此诗意盎然,妙趣横生。
屠隆在将都市生活与乡村生活作了一番比较后,毫无疑义地认为在江村散步“绝胜长安骑马冲泥”。这大约不单是表现了作者对于不同物质生活的基本取向,也反映了作者所更感兴趣的精神生活,不是喧闹的官场,而是宁静的乡野。与中国传统士大夫们大多奉行“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常例相反,屠隆似乎较少考虑那种功利性较强、圆滑世故的生活方式,而更喜欢有绝对个人自由意味、超脱尘世的生活方式。他不仅认为当一名终日在飞扬的尘土中奔波的小官僚是人生的一大痛苦,甚至认为做一个处处受限制的京都顺民也未尝不是人生的一种悲哀。与其在繁华与喧闹中乞求一种自己也无法把握的生活,不如远离都市,到那朴素而宁静的乡野去品尝自由的美酒。所以尽管屠隆此时身虽在京都,心却飞到了江畔,半醉半醒地做起与三五好友漫步沙上的美梦来了。
但是,后来将这篇小品选入《翠娱阁评选屠赤水先生小品》一书的翠娱阁主人陆云龙,对屠隆的这种精神生活要求似乎颇有微词。他在文末的评语中写道:“犹是独善语,然可以冷鹜夫热肠。不然人尽野处,国事付之阿谁?”除了赞赏屠隆的文字可以给那些热衷仕途的人泼上一点冷水外,又担心屠隆的做法会导致无人操心“国计民生”。这张严肃的“正统”面孔,倒是屠隆那热烈追求个人自由的形象的绝妙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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