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渭
昨漫往观锻,因伫柳下,思叔夜好此,久之不得其故。遂失二公高盖,悚惶悚惶。公与群公并膺贺典,生野人耳,以不贺为贺。承命作启与联,奉上。猥耳,抹却掷却。
——《徐渭集》
万历四年(1576),徐渭应宣府巡抚吴兑之邀,北上作幕宾。他与吴兑是老朋友,宣府官员或为了应酬巡抚大人的面子,或出于真心钦佩,对徐渭很热情,来往颇多。而徐渭则注意保持距离(包括对吴兑),采取不亢不卑的态度。这些官员中,有一位叫许希孟(名见于《宣化县志》),与徐渭关系较好。他是宣府下属口北道的长官,所以称他为“许口北”。写这篇尺牍的起因,从文中看,是许希孟与另一官员去徐渭住处,邀他一起去参加一个庆典(当时因吴兑处理与蒙古俺答部落的关系得法,他和属下官员得到朝廷的封赏),而徐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巧不在,所以作此短书以致歉,并派人送上许希孟托他写的启文(给上司的信件)和对联。这从性质上说,不过相当于今日的便条,却写得极有情趣、极有个性,令人不禁会心一笑。
开头说错过对方来访的原因,是出门看人打铁,想起嵇康(字叔夜),一站就站了好久。嵇康是魏晋之际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为人正直而纵疏不拘礼法。尤其当司马昭谋篡曹魏政权之际,他公然表示不合作态度,高傲放浪,蔑视权贵。徐渭的为人与嵇康颇有相近之处,对他深怀钦慕。但徐渭也搞不懂:嵇康本是魏宗室之婿,属于贵族,为什么会有喜爱打铁的奇怪嗜好?于是伫立柳树下,随着“当当”的锻铁声,遥想嵇康的人品风采,沉入悠悠怀古之思。从这几句中,透出浓厚的情味。
不仅如此。史载,司马氏的宠臣钟会某次丽服盛众拜访嵇康,嵇康只顾打铁,毫不理睬,弄得钟会十分尴尬,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明代的“道”介于省与府之间,这位“许口北”的地位也不低。他与另一位官员访问徐渭,多少有些派头。不管有意无意,徐渭是冷落了他。但徐渭并不是自比于嵇康,而拿钟会比喻对方。他只是作一种微妙的暗示,一切都在若有若无之间。
往下说到关于庆典的事。徐渭与官场中人打交道,都要求彼此抛开身份地位的差别,只是以朋友关系相对待。他在家乡时,有一次县太爷慕名求见,被他拒绝了。后来这位县太爷换了便服单身前来,他便高高兴兴地开门相见,聊了一阵。这种做法,是出于平等意识和维护自我尊严的需要。但在官方正式的庆典上,他的要求是无法满足的。所以徐渭自称“野人”(草野之人),对许希孟等官员的荣耀,表示“以不贺为贺”,都是带有暗示性的,表明自己不便参与庆典。由此看来,他不在住所似乎是有意识的。
最后说自己写的文章和对联都很蹩脚,“抹却掷却”——涂完就扔在一边,貌似谦虚,却透出名士的高傲派头。
这么短短几十字,好像随便说了几句,前后也看不出连贯,其实是很巧妙地表白了自己,既照顾到彼此间的交情和场面上的礼节,又自重身份,维护了一个平民对于官员的骄傲。仔细读下来,你会觉得徐渭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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