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王禹偁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榛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小畜集》
〔注释〕 子城:即瓮城,月城。他书也有误作“予城”的。
〔赏析〕王禹偁活了四十八岁,却三次遭到贬谪:商州、滁州、黄州。每次贬谪,他都在诗文上留下佳作。这说明在古代还能给遭贬谪的文士以写作的余地,而且往往在逆境中使他们的文笔更加警炼超拔,也更有胆识。
真宗咸平元年(998),王禹偁预修《太祖实录》(《涑水记闻》卷三作“太宗实录”,误),直书其事。当时宰相张齐贤、李沆不相和协,意谓禹偁议论轻重其间,遂于次年被黜,出知黄州,曾作《三黜赋》以见志,其卒章云:“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亦见其人之倔强坚定。当时没有人敢去见他,只有窦元宾握手泣唁于阁门曰:“天乎,使公屡黜,岂非命耶?”士大夫以此推重元宾,禹偁以诗谢元宾云:“惟有南宫窦员外,为予垂泪阁门前。”(见《皇朝事实类苑》卷三四)
黄州(即齐安)辖黄冈(治所)、黄陂、麻城三县,人户不满一万,但地连云梦,城倚大江,倒不失为逐臣安身之地。
竹楼筑于咸平二年夏秋间,《记》则成于中秋日。他在做京官时,未曾购置田宅。因为家贫,谪黄州时,翰林学士毕士安送过他白银三百两,不想到了黄冈,却有竹楼可居。
本文劈头第一句“黄冈之地多竹”,和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环滁皆山也”,起句皆有先声夺人之妙。中国历代文人皆喜爱竹,所谓无竹令人俗,雅事屡见于史传,王文只是说“以其价廉而工省也”,一扫浮文,径说实话。
月波楼亦禹偁所建,他所以在荒地上建竹楼,就为了使二楼相通,往来方便。
贬地总是荒僻之区,黄冈又人烟稀少,所以于山光水色之中,显得幽寂杳渺,但夏雨冬雪,大自然为他送来了天籁,正见得天心公道,不因逐臣而歧视。由天籁而转入人工,于是可以鼓琴,吟诗,围棋,投壶,然后以“皆竹楼之助也”总括对竹楼的感谢。这些声音,散落在幽静的竹楼中,恰如王籍入若耶溪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禹偁因身体瘦弱,爱着道装,其《病中书事上集贤钱侍郎》即有“老为儒术误,瘦爱道装轻”语。这时更多闲暇,便可以焚香默坐,尽览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这些景象都是在变化的,他却从静中摄取其意趣。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谪居的落寞心情。他在谪商州时,便在《睡十二韵》中说:“东窗一丈日,且作自由身”;在《五更睡》中又说:“如将闲比贵,此味敌公卿。”身为朝廷黜放之人,不静坐不睡觉,又有什么事情可干呢?
齐云观建于陈后主,落星楼造于孙权执政时,井干楼为汉武帝封禅而作,丽谯楼承曹操旨意而造,都不是逐臣所喜欢的,就像《庄子·秋水》中鹓看到得腐鼠的鸱那样一“吓”了之。这里的“骚人”泛指失意的文人,范仲淹《岳阳楼记》的“迁客骚人,多会于此”,亦此意。
末段又回到竹,由竹的使用年限回溯自己从太宗至道元年(995)乙未到真宗咸平二年己亥的奔走过程,因而也很自然地有“未知明年又在何处”的感慨,即苏轼“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之意。
最后是寄希望于后人,使竹楼得以不朽。但草木百年,毕竟要废朽,此文却一直流传着,黄冈竹楼也长记在万千读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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