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沈周
丁未之岁,冬暖无雪。戊申正月之三日始作,五日始霁。风寒沍而不消,至十日犹故在也。是夜月出,月与雪争烂,坐纸窗下,觉明彻异常。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楼。楼临水,下皆虚澄,又四囿于雪,若涂银,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月映清波间,树影晃弄,又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寒浃肌肤,清入肺腑,因凭栏楯上。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神与物融,人观两奇,盖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殆不可以笔画追状,文字敷说,以传信于不能从者。顾所得不亦多矣!尚思若时天下名山川宜大乎此也,其雪与月当有神矣。我思挟之以飞遨八表,而返其怀。汗漫虽未易平,然老气衰飒,有不胜其冷者。乃浩歌下楼,夜已过二鼓矣。仍归窗间,兀坐若失。念平生此景亦不屡遇,而健忘日寻,改数日,则又荒荒不知其所云,因笔之。
——《石田先生文钞》
〔注释〕 寒沍(hù):寒冷凝冻。 栏楯:栏杆扶手。 太素之乡:约相当于今言之宇宙。 八表:八方之外,形容非常远之地。
〔赏析〕对于传统中国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来说,六十岁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他们中有的人将这花甲再转当成了人生再世,童心复萌,一任其心行事;而更多的人则把那已经消失的六十年岁月细细抚摸,期望在来日无几的时间里,自己能获得某种人生的真谛。但这后一种人最终也分为二途:或是苦苦寻求终不得道,带着满心的遗憾撒手归天;或是茅塞顿开,如鱼得水,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抱着一种心静似水不起波澜的姿态迎接那冥冥的召唤。沈周,这位被誉为“明代第一”的大画家,可以说是那最后一种人的代表。何以见得?请看他六十二岁时写的这篇《记雪月之观》。
初读此文你会觉得它不过是一段登楼赏雪望月的雅趣记录。对于前一年的整个冬天暖和无雪以及新春里从天而降大雪的惊讶,对于夜坐低窗下,兴来披衣起的情致,你都可以从明代以前的文人墨客那里找到相似的范例。如果你没忘记作者沈周是位出色的画家,那么你想必也就很容易理解这篇小品中有关雪与月的描述何以会那样的精细而生动:把围于小楼四周的白雪比喻为“若涂银,若泼汞”,舒写清波中的月影由于有树影的晃弄而“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这些无疑是一位对色彩与形体有相当敏锐感受的作者才能落笔而出的文句。
再读此文,你或许会对它只是一份雅趣记录的看法稍表怀疑。追求某种雅趣的传统士大夫们往往为雅趣而雅趣,他们的思维更多地是集中在能引起这种或那种雅趣的事物的表层,比如赏月,传统的做法便是饮酒加赋诗。不能说这种格式没有诞生出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但这种格式一旦成为一种套路,它便束缚住了人们的思绪与想象力。沈周则不同,当月明雪白之夜他独自登上那临水的小楼时,他一任自己的思绪自由翱翔。时而迷茫无措;时而恍然大悟;时而谓“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并立下“飞遨八表”的宏愿;时而又感到“老气衰飒”,不能抵御这初春寒夜的冷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沈周这时的种种情绪波动不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感情泛滥,而是一种富有清醒理智根柢的自由思考,否则他就不会有“神与物融”的感受,也不会得意地宣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悟已深藏在他的心中,他已经从这次寒夜观雪月中收获了许多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夜过二鼓时回到他那宜于闲坐的居室窗下,并居然还是悠闲地唱着歌而不是兴味索然地走下楼来。这一颇可玩味的小结局很生动地体现了中国古代社会中绝大部分知识分子毕生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自由的行动与有效的自律完美融合。但由于这一融合的实现往往要付出诸如阻断各种欲望、心甘情愿地斧斫自己不合常规的个性等等高昂的代价,所以真心诚意追求并且达到那样一种人生境界的人,实在是不多的。写这篇《记雪月之观》的沈周做了一辈子的隐士,当了大半辈子的孝子,才有如许心静似水的超脱境地,可见其多么不易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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