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近日雷峰下,有虞僧孺,亦无妻室,殆是孤山后身。所著《溪上落花诗》,虽不知于和靖如何,然一夜得百五十首,可谓迅捷之极。至于食淡参禅,则又加孤山一等矣,何代无奇人哉!
——《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孤山,西湖边的名山。孤山处士指北宋隐士林逋,卒谥和靖,相传他隐居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不娶。 雷峰:西湖边山名。 虞僧孺:名淳贞,钱塘人,与其兄淳熙皆好仙佛,以隐居终。 《溪上落花诗》:虞淳熙、淳贞兄弟合作,曾被汤显祖所称赏。
〔赏析〕虽然袁中郎自己不曾提到,但据笔者观察,他对《世说新语》是极喜爱而又极熟悉的。他的《锦帆》、《解脱》二集中所提《世说新语》人物、所用《世说新语》语词,多得排出来足可作一篇大文章,本篇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的妙喻,便是一例。这其实是化用了《世说新语·排调》中的“如着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之句,只不过《世说新语》里是形容辩论时理屈词穷的窘态,而中郎则移来形容妻儿的恼人了。
《世说新语》里的魏晋人都是极放达不拘正统观念的,便如号称苍生救星的东山谢安,总能算是人伦表率了吧,却也曾大惑不解地问:子弟们到底关了父兄什么事,非要费心血让他们好?(《世说新语·言语》)似乎宗法人伦他倒不曾学过。这一节,笔者猜想中郎读到时必定浮上一大白、圈过几个大圈;而读者看了中郎本篇的一大通谬论,也定然不会笑笔者联想太丰富。若中郎不是中了谢安糊涂话的毒,而又变本加厉(谢安只说子弟,中郎又赔进了夫人;谢安只犹犹豫豫地说不关我闲事,中郎却明明白白地讲简直讨厌),他就不会卸官后把老婆孩子朝素昧平生的无锡华中翰家里一寄,便独自上西湖来了;他也不会到了孤山前,不瞩目林处士梅妻鹤子里“梅”与“鹤”的清雅绝尘,却艳羡于处士无“妻”无“子”的无牵无累;他也不会不尊一声林处士是世间第一等高士,却编排他是世间第一等“便宜人”。何谓“便宜人”?据着中郎自己的解释,就是《庄子·逍遥游》里大鹏一般的人,既不像被人关在笼里的鸡鸭,也不像为人负重致远的牛马(见《锦帆集》三《汤义仍》);据笔者笨拙一点的抽象概括,就是一不受任何人管,二不对任何人负责(包括不为任何人用),三不干任何事业的人。依中郎看来,梅妻鹤子的那段好处,不在什么高洁、什么超俗,而在于符合了上面这几条尤其是第二条。假若你还不明白、还嫌中郎说得不透,他就再捧出个虞僧孺让你瞧仔细了:单凭了不娶妻生子这一条,这个无藉藉之名的不僧不俗之人,就可被中郎封个林处士转世!至于做诗、吃素、打坐,雅是极雅,高是极高,且一夜间便胡乱做一百五十首,也极合中郎“信心而出、信口而谈”(《解脱集》四《张幼于》)的作诗法门,但要做“便宜人”,这些还不算最打紧的,最基本的一条,还在于“无妻室”。你这会该懂了吧!
“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一步步拾级而上,便可走到“三代之治”,而这几个台阶前面的第一阶是什么呢?《毛诗大序》告诉莘莘学子,是“经夫妇”。“礼始于谨夫妇”(《礼记·内则》),经书上说得何等明白。谢安石那会儿,满世界读的是《老子》、《庄子》,谈的是玄学、佛学,他记不熟经书,一时糊涂说了混账话,念着他后来淝水之战为朝廷出过一把大力,这点小过失或许还可以不究;至于袁中郎,生逢圣道昌明之世,他又是三甲进士出身,四书五经是从小念烂了的,这夫妇之道关系礼教的要紧,绝不会不知道,却偏生要把“修身”地板上架着的“齐家”梯子抽掉,让人爬不上“治国平天下”的楼:如此狂悖,还有什么可恕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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