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咮者,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陶庵梦忆》
〔注释〕 腷膊咮(bì bó táo zhòu):腷膊,象声词,禽鸟鼓翼声;咮,鸡鸣。
〔赏析〕《斗鸡社》全文仅二百字左右,却场景、细节、抒情表意一一传神。
斗鸡在中国可谓历史悠久,现今民间尚有清明斗鸡的风俗。为了了解更多关于“斗鸡”的历史,上网“百度”搜索,资料分外丰富。说起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斗鸡之风就比较盛行了,《列子》上就有“纪渚子为周宣王养斗鸡”的记载。《史记》和《汉书》上也多处记载有关“斗鸡走狗”之事。历朝历代上至达官下至平民斗鸡之风不绝如缕。魏曹时代,魏明帝于太和(297—235)年间,在邮都(今河北省魏县)筑起了斗鸡台。唐代更是厉害,唐玄宗对斗鸡着迷到几乎“玩物丧国”,在宫殿附近设鸡坊。张岱《斗鸡社》中提及的王勃的《斗鸡檄》,其写作缘起正是因为诸王斗鸡游嬉兴盛,假托沛王鸡传檄声讨英王鸡,高宗看了,以为是挑拨诸王子,于是将他赶出沛王府。之后几年漫游蜀中,二十六岁那年,王勃去交趾(今越南)看望父亲,途经江西滕王阁,于是写下名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天长共一色”千古流传。意兴遄飞的华年啊,可惜王勃南行却渡海溺水惊悸而死。这么追溯起来,《斗鸡檄》使之失了相对稳定的饭碗,于是游历、省父,乃留下永垂诗篇,却亦英年永垂了,真正让人唏嘘。
斗鸡盛,饲鸡业自然亦盛。华夏各地历史上专事培育斗鸡,据资料说,中国斗鸡按其地理分布主要有河南斗鸡、山东斗鸡等,尤以产于开封、郑州和洛阳等地的河南斗鸡血统较纯,也更著名。此外,还有安徽北部、新疆吐鲁番和伊犁、云南西双版纳和福建漳州所产的斗鸡等。可见斗鸡已产、销、娱乐(其实带有博彩性质)一体化,形成一项庞大产业了。
张岱生活的明代斗鸡也很流行,《陶庵梦忆》虽已是明亡之后张岱避居山间所写,“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但回忆年轻时总总,似也不免略有小小得意的,此也人之常情。看仲叔(乃张岱同族张联芳)和秦一生带了“古董、文锦、川扇”等好多好东西来与张岱的鸡相斗,却还是“余鸡屡胜之”,自是感觉到张岱的兴奋。接着文章写仲叔不服气,如此这般地改造他的鸡,所谓“金其距”,金距,是装在鸡爪上的尖锐的金属刺,用以刺瞎对方,这样的斗鸡当然厉害。所谓“介其羽”,就是在鸡头或鸡脖子上穿上铠甲,“介”,即铠甲之意。不过,介羽又有“芥羽”之说。梁简文帝《斗鸡》谓:“玉冠初惊敌,芥羽忽猜俦。”唐人杜淹作《咏寒食斗鸡应秦王教》:“花冠初照日,芥羽正生风。顾敌知心勇,先鸣觉气雄。”都提到了“芥羽”,似乎都是斗鸡翘楚的神秘武器。有说“芥羽”实是“介羽”之误,但鸡穿上铠甲又如何勇猛跳跃呢?有说“芥羽”是指给鸡翅洒上芥粉,以刺激敌鸡之眼(可是该亦会伤害到自家双眼的);又说指的是在鸡羽毛上涂胶水,粘上沙子,乃至胶结成壳,仿佛甲胄一般。总之都是斗鸡主人为了“屡胜之”而煞费的苦心利招,正如张岱所言“凡足以助其腷膊咮者,无遗策”,也就是说能使斗鸡翅膀嘴巴更有力量的方法没有不使用上的。甚至仲叔听到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的斗鸡如何了得,不仅长得好,“长颈乌喙”,还能在高高的桌子上啄小米,竟是动了心思,悄悄地派人去寻访,“又不得”,更忿懑了。看到这里,想着这仲叔可谓沉迷其中,大概茶饭也无味了。人为了一些欲望,一些虚荣,耽溺而不自知啊。
好在张岱倒是及时清醒,得益于他的好读书。正当他和友人斗鸡斗得忘形之时,张岱读到了某本稗史,看到关于唐玄宗好斗鸡而亡国之事。文章的格调也为之一转、一升,从开始张扬炫目至此戛然而收,带出一些反省和沉思。
玄宗耽溺斗鸡的程度在其时的民谣中可见一斑:“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说的是一个被称为“神鸡童”的长安少年贾昌的奇遇。因为能斗鸡,不必念书识字,十三岁的少年却可以穿着白丝绣衫抱着大公鸡坐在轿子里,跟随玄宗的御驾去泰山参加封禅大典;也因为善斗鸡,当他的父亲贾忠随驾去世(本为玄宗卫士),皇帝一路上派民夫开持道路照料其灵柩。最是体现民意的民谣讽刺了唐玄宗玩鸡玩到如此不管不顾的状态,不知他在泰山上如何向老天显示他治国丰民的伟绩。所以,斗鸡没直接导致亡国,但如此玩物,失了心魂,家国大业的衰亡也是无法扭转了。
至于张岱写自己与唐玄宗都是“酉年酉月生”人,看到玄宗斗鸡亡国,“遂止”,不妨可视作其时二十六岁的张岱的某种感同身受,某种人生感悟的瞬间兴会。张岱写作此文时明朝已亡,回忆年轻孟浪虽小有得意,但遗民张岱的心情实在沉重复杂吧。朝代的兴替自然非斗鸡之类游戏所能担当,但大坝溃于蚁穴,一件件小事累累相生,就是大事件了。
张岱不斗鸡了,不等于其他人也不斗了,明朝斗鸡照样热火。明成化年间以鸡为主题的斗彩鸡缸杯就负有盛名,乃成传世珍品。其为饮酒用具,器形较矮,敞口,卧足,有敦实之感。杯上面有雌、雄鸡及雏鸡,间以山石、兰草、牡丹。画面线条描绘流畅细致,敞口有青花细纹环绕。鸡缸杯以莹润之白为底色,釉下青花与釉上彩融合,色彩明丽而柔和,晕染自然,小鸡或站或啄食各有生姿。万历《神宗实录》云:“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虽非斗鸡场面,皇帝高官们饮酒赏鸡实为风尚之一。后来清代各朝多有仿制,尤以康熙、雍正时期所仿最佳。想当年张岱可是世家出身,钟鸣鼎食诗书礼乐,且好琴曲画艺等一干人间美事美情,祖上传几个成化年的鸡缸杯或也可能?或者其他年间的仿制品也该有可能常润手泽,且赏且用?姑且猜测一番。
到底张岱还是张岱,虽一时玩物,却及时警醒。文章戛然,止而意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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