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促织》赏析
《促织》见于《聊斋志异》第四卷,其内容久为人们所熟知。它深刻揭露了“苛政”之危害。孔子云:“苛政猛于虎!”虎狼噬人,毕竟也仅止于一时,受害也仅限一身,而苛政之下,民不聊生,“贴妇卖儿”,甚至家破人亡,祸害之惨烈,诚然是触目惊心。但《促织》也不纯然是一篇刻面黑暗现实的写实之作,它既有对于苛政的谴责抨击,也有颇具荒诞喜剧风格的幽默谐谑之笔,还穿插了一些离奇恍惚的怪诞情节,这使它在表现风格上更加斑斓多彩,较之许多揭示苛政的写实之作,更富有想象奇纱的艺术表现力。
小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小人物的人生悲喜剧。成名是一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却因为懦弱可欺,被硬派给一个“里正”的差使。担任这个差使要完成各种横征暴敛,必须有铁腕和冷酷心肠,逼着各家“贴妇卖儿”才行。可想而知成名根本不是这块料,征收不足,他只有用自己的家产来补贴。不到一年,他那点微薄的家产就已经赔光。而上面又来了命令,让他进贡促织。他既不敢向各户追逼,又无钱购买促织交差,真是一筹莫展。妻子出主意,说不如自己去捕捉,万一捉到一只两只,那就可以交差了。于是成名手拿竹筒,满世界钻缝掏洞。可是这蟋蟀也不好捉,往往一连几天,都没什么收获,好不容易捉到一两只,又根本够不上进贡的等级。交纳的期限已经过了,成名一再受到板刑,两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路也走不了,要没法子去捉蟋蟀了,瘫在床上,完全绝望了。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据说算卦特别灵。成名的妻子赶忙去占卜,献上礼金就心中默祷,不一会儿从门帘儿里扔出一张纸。拾起来看看,上面画着楼阁、巨石,一只癞蛤蟆还有一只蟋蟀。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蟋蟀,正合了自己心思,连忙回去让丈夫看。成名就考虑,这或许是指点他到这个地方去找。他觉得很像村东的大佛阁,就拄着拐杖慢慢挪去了。在那里,他真的看到了癞蛤蟆,也有一只蟋蟀跳过去,成名非常激动,追踪而去,提住了蟋蟀。这只蟋蟀样子很俊健,身材硕大,一看就是上品。成名高兴极了,把它小心地养在瓦盆里,用煮熟的栗子和蟹肉饲喂,只等期限到了上缴。但九岁的儿子非常好奇,趁父亲不在,想偷偷看看这只蟋蟀是什么样子,谁知盆盖刚刚掀开,蟋蟀就飞蹦而出,吓得他赶忙用手去扣,但是用力太猛,捉到手一看蟋蟀腹裂腿断,已经活不成了。孩子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惊恐变色,怒斥他闯了大祸。等到成名回来,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暴跳如雷,可是孩子却不知去向了。很快夫妻二人就发现他们已经遇到更大的不幸:惊恐过度的儿子已经投了井!等到把孩子捞上来,两个人呼天抢地、悲恸欲绝,哪里还顾得上蟋蟀。天快黑了,成名缓过神来,打算先把儿子掩埋了再说,伸手一摸,发现孩子好像还有一丝气息,夫妻两个又惊又喜,连忙把儿子搬到床上。到了半夜,孩子总算缓过气来,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可一看空的蟋蟀笼,立刻又忧思如焚。就这样大睁两眼熬到天亮,成名忽然听到门外似乎有蟋蟀鸣叫,出来看看,像是先前那一只。急忙去捕捉,仔细看这蟋蟀小得很,他很失望,捕捉的热情也就不高。正犹豫间,小蟋蟀竟跳到他袖子上,于是捉回来。但是心里总觉得它不够好,怕交不了差。但是没想到这个小蟋蟀特别能斗,不但斗败了个头比它大的蟋蟀王,连想要吞吃它的一只公鸡,都被它制服了。成名真是喜出望外,把它献了上去。蟋蟀大显威风,战败了所有对手。皇帝龙心大悦,重奖了经手进贡蟋蟀的巡抚;巡抚一高兴,给了经手此事的知县一个“政绩卓异”的评语;知县升官有望,觉得不能忘了成名的功劳,不但免去他里正的苦差,还授意学官让成名进入县学做了生员。巡抚也赏赐了成名许多财物,成家在经济上彻底翻了身。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完全恢复了精神。他说此前自己恍恍惚惚,似乎变做一只蟋蟀,特别能斗,战败了许多对手,后来才醒了过来。
小说一波三折,写出了主人公命运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让读者的心也随之起落沉浮,转瞬之间,就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况味,真令人百感交集。作者的一支生花妙笔,将故事组织得意想不到,波澜迭起,称得上是短篇小说的大家。围绕一只小虫,写尽人间悲酸,让读者目睹了一个小人物的人生悲喜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蒲松龄并没有正面 揭抨击揭示暴政之危害性,例如像唐代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说》那样,而是几戏笔墨,一味地皮里阳秋,看似平 淡铺叙,却处处有讽剌和揭露。小说开端写成名作为一个良民为里正差使赔尽家产,已经含有讽刺意味;然而他又遇到一个更大的难题——征收促织。他整日里忙于奔走捉虫、又被打了许多板子,而导致他荒废了正业又饱受苦刑的缘由竟是那么不足道——只为一只小小蟋蟀,就完全搅乱了他的正常生活。接下来作者匪夷所思地虚构了一个神怪之笔,让他在神灵指点下,终于捉到一只上品蟋蟀。故事发展到这里,让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觉得成名还算走运,这一关居然让他闯过去了。然而变生不测,小说又掀起新的波折。由于儿子的好奇心,蟋蟀意外死亡,交差自保的希望破灭了,又谁知祸不单行,儿子跳井,让成名夫妻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陷入绝望深渊。这一段是小说中最为沉痛的部分,作者简洁的描述,充分勾勒出人物内心深切的、难以言表的悲恸和挫败。如果读者再一次检视导致成名走向悲剧的起因—蟋蟀,就会倍感整个事件除了悲惨,还有一重强烈的荒诞性。小说开端交待:此事起因十分偶然:华阴县令想讨好上司,进献一头蟋蟀,没想到皇上很喜欢,命令从此按常规进贡。由此才波及民间,扰乱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最终还酿成像成名这样的家庭悲剧。一个不足道的起因竟然给百姓造成如此悲惨的遭遇,事件本身可谓荒诞感十足。作者通过这样的组织、暗示再一次向人们揭示社会生活中的荒诞混乱、毫无理性,讽刺功力自是上乘。写到儿子投井、成名夫妻痛不欲生,已经达到悲剧高潮,似乎无法再作推进,通常,一个人物遇到这样可怕的命运,接下来情节进展,恐怕作者只能让人物自尽,那样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是《促织》并没有这样处理,作者许是出于同情,或是感到意犹未尽,笔锋一转,竟然给故事营造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颇具喜剧风味的结局——儿子死而复苏,成名又得到一只更加神奇的蟋蟀,贡献到皇帝那里,竟然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这个结局有明显的虚幻性:不是每一个暴政之下的小民都有这份好运逃离不幸、获得荣华富贵的。但是这个结局也不能说纯属虚构,总会有人因为讨得皇帝、高官的欢心而平步青云。也有人认为作者虚构了这个大团圆结局是一种浅薄庸俗的表现,但这个评价还是比较的。其实成名这种反差鲜明的前后两种不同命运的对照,更能够褐示专制政治下小民命运的变幻无常、难以自主。成名因为横征暴敛而破产、破家,又因为迎合了皇帝的嗜好而时来运转,这本身就具有讽刺意义,表现了作者对于统治者荒谬行径的不满和批评,况且作者也颇具深意地在结尾处交代那只勇敢善战的小蟋蟀,实际上是成名的儿子的精魂所化。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笔,其实是具有尤为重要的暗示和含蓄意义——它让人由此意会到小人物的不幸之深切惨痛——年仅几岁的小孩子,也要分担父母不幸的命运了。好奇心本是儿童天性,孩子却因为这份好奇几乎丢了性命;幸而不死,这个孩子停留在迷茫昏聩状态一年多,是因为他那小小的神魂还要化作蟋蟀,为改变父母的悲惨命运去搏击,为讨得皇帝的欢心去厮杀,而且每当音乐奏响,这个小精灵还要“应节而舞”,博得皇帝“大嘉悦”。小民被敲骨吸髓、倾家荡产以满足统治者的贪欲,甚至连魂魄也不得安宁,还要化身异类,去逢迎帝王的嬉游。从作者这冷峭奇诞的笔触里,流露出来的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沉痛。正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建立在一个具有如此虚幻色彩的支点之上,读者终于会意识到成名的幸运毕竟只能是一种善良的幻想,或者说是承担一种反误的功能,而无法改变现实生活中众多的小人物的悲剧命运,这也就更加反衬出成名悲剧命运的必然性。所以,稍有理性的读者,都不会满足于作品所虚构的圆满结局,掩卷之后,仍然会为成名的不幸而心情沉重、难以释怀。可以说,这看去匪夷所思的一笔幻设情节,恰似画龙点睛的关键笔,小说因而获得了更为深邃的内涵、更加神采不凡的表现力,使小说超越许多描写苛政危害的写实之作,产生了一种深沉幽微的感人情氛。可以说,千百年来辗转于苛改魔爪之下的小人物的沉哀剧痛、惨淡无告的入生悲剧,不是蒲松龄的雄健凌厉的巨笔,恐怕很难有如此淋满尽致、惊心动魄的表现。
《促织》继承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优秀传统,十分注重情节结构的营造。小说通过主人公成名从悲到喜、喜极生悲、悲极复喜,祸福转化的奇特故事情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统治者“宫廷”的骄奢淫逸,以及各级官吏的媚上责下“假此科敛丁口”等等罪责,同时也提示了封建社会制度本身的黑暗和腐朽性。同时,文章在语言方面推敲斟酌,精炼生动,并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有所突破,使文中的人物都能栩栩如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一篇具有极强的艺术魅力的短篇小说精品,是蒲松龄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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