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吉卜赛” 似乎是一个永远充满生命力的民族: 广袤的欧洲草原上,一长串大篷牛车欢快行进,车前车后,男女老少,载歌载舞……。唯其豪放、乐观、机灵,古往今来的文学家就大感兴趣,就得以塑造出卡门、艾丝米拉达、叶赛尼娅这些流光四溢的形象。
所以,当听到一位欧洲艺术家下断语“再过几十年,吉卜赛人可能就会灭亡” 的时候,我是大吃一惊。怎么 “可能” 得起来呢?
可能的!读过了梁明诚同志的游记《吉卜赛女郎》,我认为是确有可能了。
不存在外来暴力,不存在希特勒那样的“灭绝犹太人”的阴谋,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吉卜赛女郎洋溢着原始风情的歌舞,今天在欧洲都市的街头已经招徕不到几个知音。看手相算命吧,也没人相信了。于是在生计日蹙的环境里,许多依旧是浓黑眉毛、大眼睛,穿上了几层花花绿绿裙子的吉卜赛姑娘,新的谋生手段就是行乞和偷窃。梁明诚记述在罗马见到的吉卜赛女郎,“当外国人经过时,她们就把他包围起来,一面叽哩呱啦地说话,意思是讨钱,一面挨过身去,伸手在他身上摸。到了紧要关头向他腮帮处亲一下。当他终于逃脱之后,他会发现,钱包不见了。”
然而,行乞和偷窃毕竟还是于无奈中的一种苦斗。吉卜赛男人呢?他们不事耕稼,不进工厂,“他们更不懂得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既要生存就必须劳动,必须创造! 吉卜赛女人还为生存挣扎着,吉卜赛男人却懒惰到这样的程度:终日游手好闲,连讨饭也要女人去干,去养活他们。这样的民族,能有什么希望呢?”
这一问,发人深省。要在世界范围强手如林的角逐中立住脚跟,一个民族绝对需要的是奋斗不息。先进者尚且要居安思危,保持竞争心态,落后者更其要具备危机感,急起而直追。光有先进者一样的干劲,还不行,因为这依然维持着彼此间的差距。没有先进者一样的干劲,更不行,因为这意味着日益扩大差距,最后会遭致淘汰。可惜,一百多年来,欢歌掩饰了危机,豪放冲淡了窘迫。他们太没忧愁也太没眼光了。吉卜赛民族始终缺少犹太民族那种危机感和紧迫感,他们原先的落后状态正是一天天愈益严重起来!倘不彻底改弦更张,败象日露,危机日深,前途确实难言之矣。
“龟兔赛跑”的寓言,在落后者、在落后的群体听起来总是特别顺耳的。因为故事的结局给了他们安慰,给了他们一颗后来居上的定心丸。可是,说实在的,既为竞赛,争先恐后,兔子哪里会蒙头睡觉? 它照例会撒腿奔跑的,所以兔子战胜乌龟——这另一种结局才更合乎常规。要突破常规,劣势的一方必须花用非常的力气,使出非常的绝招,而前提就是具备非常清醒的危机感!
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细细查来,我们自己何尝不也在大脑深处保留着某种程度的盲目乐观? 我们有时竟至可笑地认为,似乎目下方向对头,就稳可以轻松愉快进入世界工业先进国行列。好象“危机感”,连同艰苦奋斗,连同力气汗水,都不再是自己的事情了。症结正在于此。听日本企业家室伏佑厚说,他每次去美国必定住便宜饭店,搭乘便宜的车,省下钱去买书买资料。却从不见有中国的访日人员省下钱往回带书的,他们兴趣只在逛商场买几大件。“这种状态和日本复兴时比,有天地之差! ”
如果室伏先生言之不虚,那无异就是说,兔子正在跑,乌龟却在玩(幸好还没睡),可怎么得了?
(1987年第3期《现代作家》 )
赏析 杂文的味浓不浓,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点子是否巧,生发是否妙。没有好点子的生发,是一堆聚不成焦的零乱射线,使人不得要领,扑朔迷离; 而缺乏生发的点子,也只能是埋在沙石里的珍珠,无法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采。因此,写作杂文,一要有好点子,二要善于生发。
品罢《龟兔赛跑的另一种结局》,感到它颇有味道。味自何来?来自出奇制胜的点子和铺得开、收得拢的生发。
龟兔赛跑的结局,是妇孺皆知的。然而,龟胜兔负的这种美妙结局,却建立在比赛中兔子睡大觉这种假设的基础上。倘若这种假设不能成立,缺乏一定的合理性和现实可能性,那么,这种结局尽管美妙,却仍是荒诞和虚无的。可悲的是,落后的人们却津津乐道于这种结局,因为它虽不现实,却能给人以心理上的慰藉: 反正兔子在睡大觉,只要坚持不懈地朝前爬去,后来者就一定能居上。
没有勇气正视现实,用一种美好的幻想来解脱自己、麻醉自己,往往是惰性产生的根源。有了这种惰性,乌龟就不会具备非常清醒的危机感,不但不以非常的力气、非常的绝招去同飞跑着的兔子竞争(既为竞赛,争先恐后,兔子是万万不会蒙头睡觉的),尽量缩短与兔子之间的距离,而且还会悠哉游哉地边爬边玩呢。
多么精到的见解!杂文作者的这一新观点,无异于在一片乐陶陶中,撞响了警钟,让落后的人们,落后的民族感奋起来,以超常的毅力和勇气,去追赶先进的人们,先进的民族。否则,将会象衰落的吉卜赛部族一样,再过几十年就会消亡的。
需要说明的,是作者用了多一半的篇幅谈论吉卜赛人,乍看与题旨无关,实际上却是一种铺垫、一种反证。因为龟兔赛跑毕竟是寓言,而吉卜赛民族的演变却是现实。人们对寓言可以一笑置之,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却不能闭起眼睛。作者从“吉卜赛”入手,层层点化主题,就象在公园入口处设置了一座假山,先是给人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之感,继而使人顿悟,眼前展现出一片开阔地。这,也可以看作一种巧妙的生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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