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
曹雪芹别出心裁,赋予菊花诗动人的故事情节;情景美美不胜收,意境美动人心弦。
咏菊诗会,是大观园海棠诗社继咏白海棠之后,举行的第二次诗会。时间在稻花黄、蟹脚痒,桂霭桐阴、秋意转浓,菊花与爱菊之人惜别、待等明年重阳再会的时节。
百花丛中,菊花在我国人民的心目中是地位颇高的少数几个花种之一,老百姓爱菊、种菊、赏菊相当普遍,知识分子文人更是经常以菊花为题材赋诗吟咏,产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佳作。咏菊诗中,绝大部分为赞颂菊花的高贵品格,最著名的要数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具有开创意义的《和郭主簿》诗中所颂扬的菊花“外秀内杰”:“芳菊开林间,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赞颂菊花的高贵品格,表达诗人的审美观点和价值取向,属于言志类诗作。还有的咏菊诗不外乎表达诗人的兴趣爱好或闲情逸致。
曹雪芹艺高一筹,他别出心裁地将咏菊的过程编成故事情节:以“忆菊”作为起始,忆之不得就寻访菊花,寻访得到了名菊就移来栽植……赋予菊花诗有头有尾有情节的完整故事,并列成十二个标题,所吟咏的十二首诗在内容上紧密连贯,以致被墨客骚人们时常吟咏而不新的菊花,到了曹雪芹的笔下,创出了新意,给读者以耳目一新之感;十二首诗通过宝玉和姐妹们之口分别吟咏出来,又使“十二种”菊花各自烙上了个性色彩,体现了吟咏者各人鲜明的思想性格。从对咏菊的故事情节和个性化思想性格的描绘中,读者看到、领略到的情景美美不胜收,意境美动人心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境界,在得到至纯至美至真的精神享受的同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引起共鸣和联想,将自己“摆进去”,产生情思遐想,从而对十二首咏菊诗的情景美、意境美产生十分深刻的印象,甚至刻骨铭心,永远忘不了。这就是曹雪芹大师高超的艺术手腕啊!下面让我来举情景美、意境美的例子。
咏菊诗的第一个故事情节“忆菊”由宝钗所作。诗中的菊花成了宝钗的知己、意中人:因“忆菊”而思念沉重;因“秋(菊)无迹”而思念愈来愈沉重;因夜听表达思念之情的捣衣声而又增添了忧心忡忡。思念层层推进,又用归雁远去、捣衣声声对思念进行烘托,更增添了思念的沉重分量,将“忆菊”人忆知己、意中人的思念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中不但描写“静思”,而且描写“动思”,将读者引进深深思念知己、意中人而必欲寻访得知、并付诸寻访行动的境界。“忆菊”诗的情景美、意境美,是那样的柔美、婉约、深沉、迫切、入骨入髓,令读者心弦振动,百转回肠。在写法上也为第二、第三个情节“访菊”、“种菊”做了铺垫,自然进入咏菊诗依次连贯的新境界。
“访菊”、“种菊”故事情节为宝玉所作。宝玉是多情公子,他有的是这种兴趣爱好和闲情逸致寻访名菊,寻访得到了,赶快移过来栽植,两首诗通过对名菊的访、移、植、浇、护等细致、生动的描述,创造出兴致勃勃、欢乐热烈的情景美、意境美境界,多情公子的相应心情也就跃然纸上。十二首咏菊诗,黛玉作了三首:“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诗立意新颖,风格别具:我是菊,菊是我,人情菊意、菊情人意,难分彼此,情景美、意境美完美结合。李纨与姐妹们一看就拍手叫好,一致推为魁首,实在是在情理之中。黛玉的这三首诗可说是咏菊诗十二个故事情节中的三段华彩乐章,三次互为呼应的高潮。试看“菊梦”,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入梦、梦中、惊醒。三个层次的情景、意境无法分清,情景中有意境,意境中有情景。入梦:在幽深的秋夜,秋虫唧唧鸣叫,菊花进入梦乡,云霞和月亮陪着她,她分不清自己是在随着云霞,还是伴着月亮遨游。梦中:似有仙人在催促她快学庄生化蝶,她却是一门心思要寻找故友陶令,实践旧盟,她随着渐渐远去的雁叫声在虚幻空灵的世界中往前寻找。惊醒:可恼蟋蟀的鸣叫声把她惊醒,乍醒过来仍沉浸在空灵的梦境中,不见故友,未能实践旧盟,心中怅然若失,幽怨不知向谁倾诉;时交深秋,满眼的衰草寒烟、萧瑟景象更使她愁思满怀。“菊梦”三过程,虚幻空灵,飘然成仙,似有又无,清醒犹模糊,婉约、深情、回肠荡气的情景美、意境美交汇并致,景在读者眼前,意在读者心中,美不胜收,动人心弦!
再看故事情节结束阶段三首咏菊诗中,湘云所作的“菊影”诗。该诗亦可分为三个层次:第第二层次偏重于描写菊影的情景,第三层次偏重于描写菊影的意境(情景与意境不能截然分开,故我冠以“偏重”一词)。第一层次为白天菊影情景:秋光明净,菊花盛开,园圃宁静;秋光下重重叠叠的菊影默然无声;太阳光悄悄地转移,菊影也随之默默地挪移。此层次主要突出菊影的恬静。第二层次为夜晚菊影情景,又分两个小层次:其一,窗内稀疏的灯光高低错落,窗外地上的菊影如云霞缥缈,难定远近;其二,月光透过竹篱,像被筛子筛过一样,破碎了,锁住的菊影斑驳陆离,不断在变化。(这种情景,我在故乡崇明老家,在夏夜的庭院里乘凉看到过:篱笆内的植物在月光的照射下,在篱笆外地上的投影斑斑驳驳,并不断地变换不同形象的图画。明代散文大家归有光在其经典散文《项脊轩志》中也有类似描写:“三五明月,桂影斑驳。”)此层次主要突出菊影的灵动。第三层次主要突出菊影的意境:不论白天恬静的菊影,还是夜晚灵动的菊影,都令诗人心动神往,引起美好的遐想:我和菊花本来就是知音啊,菊花在我庭园中留影,魂魄留在我庭园了,我要好好地亲近她、保护她,不让人把她踏碎了。菊影的情景、意境就是如此之美,如此动人!
现在让我来举“个性化”的例子。黛玉的三首咏菊诗,与其说黛玉咏菊,倒不如说黛玉在咏自己。道骨仙风的黛玉,她的高洁、高雅、傲世的品质、气质极类菊花,黛玉笔下的菊花形象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具有高风亮节的品质(“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具有高雅傲世的精神(“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具有灵秀与清香的气质、神韵(“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但黛玉身世悲惨,父母双亡,没有一个亲人,寄居在外祖母家,受着来自贾府的种种压力与刺激,又极类一朵西风里的菊花(“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这朵西风里的“菊花”需要知音,想望盟友。诗中描写菊花入梦寻找故友陶令,实践旧盟,实际上就是黛玉本人的心声。菊花在梦中寻找不着陶令,无法实践旧盟,醒来后幽怨、悲愁,无限伤心,这形象不就是黛玉本人经常跟宝玉闹误会,对宝玉不放心,对知音、盟友没有把握,觉得希望渺茫,而悲切、伤心、以泪洗面的写照吗?
宝玉、湘云、探春的咏菊诗,个性色彩也是很明显的。宝玉在“访菊”、“种菊”两题中创造的兴致勃勃、欢乐热烈的情景美、意境美,活灵活现地体现了“这一个”贾宝玉形象:对名花、淑女的多情、殷勤,更体现了他向名花、淑女付出了多情、殷勤后的兴奋、快乐的心情(“情得得”、“兴悠悠”、“不期”、“犹喜”)。湘云性格豪放不拘,她笔下的菊花形象即为灵动、俊逸;探春是位才女,颇具高人雅士的风度(海棠诗社由她发起成立,足可证明),她在“簪菊”诗中以菊花类比,塑造了一个高人雅士自视清高、我行我素的女性形象,真可谓诗如其人了。
咏菊诗十二个故事情节,宝钗担当作了“忆菊”和“画菊”两段。“忆菊”诗表现的柔美、缠绵悱恻的情绪,从表面上看,似乎不符合她向来的思想性格与为人特点,但只要深入仔细地研究一下,却也觉得十分符合她的思想性格,特别是符合她的潜意识里存在的成分。宝钗一方面志气高、眼界高,想要候选入宫,实现元春的那种荣耀、显赫的理想,但这个夙愿一直没能实现,完全有可能产生深刻的念念不忘的思念之情,即这种情感来自她潜意识的夙愿;其时她只有十六岁,候选入宫的条件还在,“忆菊”诗的结句“慰语重阳会有期”,恐怕正是这个意思的反映(这与曹雪芹在小说第四回中介绍她出场时所作的“回头诗”结句“君恩或可待”一脉相承)。另一方面,虽然她的思想性格与平时的为人特点属于庄重、敦厚,正统而传统,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在她的思想意识里就没有一点儿女私情的想法,实际上她不但熟悉儿女私情,而且对于儿女私情的想法还是很浓厚的。第四十二回写到宝钗“审黛玉”情节。在贾母给湘云还席的宴会上,在大家行酒令时,黛玉无意中引用了《牡丹亭》、《西厢记》中的风流词句,宝钗当即条件反射地朝她看了一眼,过后特地将黛玉叫来进行“审问”。黛玉又羞又悔,央求宝钗:“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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