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和爱情

　　《杨家府演义》现存明万历三十四年刻本,书名全称是《新编全像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共八卷五十八则(每则单句标题),书前序署”万历丙午(1606)长至日秦淮墨客书”,每卷前题“秦淮墨客校阅、烟波钓叟参订”,作者不详。据今人考证,此小说的成书年代约在明朝中叶,它的初刻本已经失传,万历三十四年刻本当是初刻本的翻刻。另有万历二十一年(1593)刻本《北宋志传》二十卷五十回(每回双句标题),全书内容与《杨家府演义》有所不同,而其主体部分的杨家将故事则是依据《杨家府演义》删改的。

　　《杨家府演义》小说的成书情况,与同一时期产生的许多白话长篇小说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相类似,都是集合长期流传的、现已多半遗失的宋代平话说书、金元戏曲、民间故事传说等等素材由文人加工再创作而成。从上面概述的有关穆桂英与杨宗保故事的描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杨家府演义》的艺术成就的确不能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名著相媲美,它的作者显然不具备罗贯中、施耐庵等艺术大师们那样的艺术笔力。它的细节描写较差,故事情节多有罅漏及不合情合理处,作者对原始材料也缺乏提炼,选择取舍不甚高明(一些无意义可言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我们在概述时统加省略了)。然而,它作为开始从总体上写出杨家将男女英雄系列群像的第一部长篇作品,我们还是应该加以充分的肯定;它所塑造的木桂英和杨宗保这一对较为丰满的艺术形象,也应该说是成功的。

　　木桂英与杨宗保皆为传奇式的英雄人物,能征善战的将帅,他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自不同于封建社会中一般富家大户的公子小姐或才子佳人。小说对木桂英这个英雄人物的塑造,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赞赏。

　　第一,她出身于草莽之中,“生有勇力,曾遇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当杨宗保到木阁寨强索降龙木而口出狂言、挺枪逞强时,她立刻舞刀相迎,又一箭射宗保落马;而她在生擒宗保之后,见宗保“生得眉目清透,齿白唇红,言词激烈”,遂心生爱慕,决定以身相许,并完全答应献出降龙木,去助宋破辽。这里即表现出了她无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教、大胆追求爱情及自主婚姻的爽朗豪侠的性格。

　　第二,当从孟良口中乍一听到宗保被杨六郎囚禁时,她感到杨六郎没把她这个儿媳放在心上,故即拟引众相攻击,并冲口对孟良说出:“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夫为我囚,彼即我也,囚我夫者,乃我之仇敌矣,吾安得不引众以攻之哉?”而等到又从孟良口中得知被她战败捉住的宋营大将就是杨六郎时,她便慌忙跳下马,拜倒在地说;“误犯大人,万乞赦罪。”这一引人入胜的喜剧性的情节,既表现出她对杨宗保爱恋的热烈执着,又表现出她究竟是深明长幼大礼的重情义的女子,同时还进一步渲染出她的武艺确乎超群出众,身手不凡,在小说中,这是一段异常精彩的笔墨。

　　第三,在大破天门阵时,是她首先破了铁门金锁阵,接着,她又破青龙阵救出柴太郡,破白虎阵救出杨六郎,再入玉皇阵攻打通明殿救出令婆等,还与八娘、九妹等一起破了七个仙姑阵。真是要破七十二座天门阵,阵阵离不开木桂英。只见她奋勇杀入阵内,又拼力杀出阵外,随着她的刀光箭影,一个个辽将阵主翻身坠马,魄散魂消。小说通过大破天门阵这场震撼人心的激烈战争的描写,把穆桂英这个百战百胜的巾帼英雄的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了。

　　第四,在杨宗保、杨文广、杨宣娘出征侬智高时,小说对木桂英形象的描写较为简略,且与以前的描写似乎不大协调,但我们从她积极支持丈夫、儿子、女儿领兵南征的具体行动,仍然能够感到,她是把保卫国家安全的责任置于夫妻、母子、母女感情之上的,她始终不愧为一位公而忘私的爱国女英雄。很明显, 《杨家府演义》在木桂英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这些艺术成果,已经为后来许多文艺作品进一步塑造穆桂英这一爱国女英雄的典型奠定了极好的基础。

　　《杨家府演义》作者对杨宗保艺术形象的塑造,更始终是着意从爱国英雄的角度落笔的。在此,我们也可分作以下几点来进行赏析。

　　第一,宗保在木桂英向他求婚时寻思:“我要求彼之木,今不应承,死且难免。莫若允之,以济国家之急。”在被父亲囚禁后,宗保要求孟良去搬取桂英时说:“但我在此想来,桂英甚好才能,得他来相助,大有利益。汝今再往求之,一者求木,二者叫来助吾出阵。”小说的这些描写让我们感到宗保的爱国激情和他对桂英的爱恋之情几乎是不能分开的。

　　第二,小说写宗保与桂英在山寨成亲后,次日桂英送宗保下山,二人“俱有恋恋难舍之意”,又插诗一首曰:“郎才女貌两相宜,洞府摇红烛影辉。一夕恩情山岳重,临歧不忍遽分离。”这里虽未多描绘桂英的温情和美貌,其温情和美貌自不难想见。而当临别之际,宗保说:“我倘遇难,请救应,幸勿推辞!”桂英则爽快答应亲自将降龙木送至宋营,“以作进身之资”,小说把两人的重如山岳的恩爱之情置于战争环境的背景之上,从而也就突出了宗保不因恋情而忘国事的英雄本色。

　　第三,在大破天门阵的前一年,小说写杨六郎要去魏府救驾时,就提到宗保“年方一十三岁”欲随父同往三关而去,其时六郎说:“佳山之地苦寒,汝不须去,只在家侍奉老太太,待年长成,去之未迟。”及至杨六郎派人到汴京请老母佘令婆去看天门阵,令婆走后,宗保即瞒过母亲柴太郡,偷偷赶往天门阵前线。宗保登坛拜帅、大破天门阵时,年岁尚未满丁,对此,小说也特别安排关目,加以浓笔重描。如此,宗保这个杨门的爱国少年英雄的风貌,便以杨门后代少年英雄的榜样而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第四,小说写侬智高作乱,由于包拯的荐举,宋仁宗欲令宗保挂帅南征,因见宗保须鬓皓然,怏然不乐。宗保当此之际,即在仁宗面前令人取过硬弓,连拽折了硬弓数张,又飞身跨马,舞枪一回,然后跳下马对仁宗言曰:“陛下说还可用否?”仁宗笑曰:“矍铄哉,是翁也!”于是仁宗即命宗保统率羽林军五万,去征侬前线代狄青领元帅之印,又接受宗保建议,命宗保之子文广代魏化领先锋印。宗保回府将此事告桂英,桂英曰:“夫君老矣,妾年五十始生文广,儿又幼小,倘有疏失,怎生区处?”宗保曰:“吾已筹之熟矣,不必夫人忧虑。”我们看,杨宗保这个威风不减当年的老英雄的豪迈风概,及其公而忘私的拳拳爱国之情,不是又活泼泼地跃然纸上了吗?可惜这些动人的故事情节都是后来许多写杨家将的文艺作品中所没有的。

　　应该承认,《杨家府演义》作者对木桂英与杨宗保的爱情故事的描写,始终是紧扣着爱国主义的主题的。但这里我们也需要指出一点,即《杨家府演义》小说中所掺杂的许多荒诞不经的情节,对于杨家将英雄人物的塑造,一般均具有破坏作用。例如,在大破天门阵的故事中,为辽国摆天门阵的吕客乃仙人吕洞宾的化身,指示杨宗保如何破天门阵的钟道士乃仙人钟离之化身;这两位仙人因在蓬莱山仙洞下棋时言语不合,吕洞宾即变化下凡扶佐“龙母”萧太后,欲助辽灭宋;而锺离则恐洞宾“犯却天条”,“于仙班中分上不好观看”,故亦变化下凡投宋,暗助“龙祖”宋真宗破天门阵,天门阵大战结束,宋辽胜负已分,两位仙人便“驾着祥云,升天而去。”这种情节对于大破天门阵的主要人物木桂英和杨宗保的英雄形象来说,无疑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由于《杨家府演义》在艺术上的缺陷,穆桂英和杨宗保以及杨家将的系列英雄人物形象在明代还没有完全定型,这些英雄人物的典型化都是在后来的许多文艺作品中逐步完成的。

　　三、英雄夫妻的典型

　　在清代流行的关于杨家将的戏曲、曲艺和民间故事传说中,。穆桂英和杨宗保形象的最大变化,就是穆桂英逐渐上升到故事主角的地位,杨宗保则逐渐退居故事配角的地位,穆枉英的英雄形象通过许多新的故事情节获得了极大的充实,焕发出新的光彩。例如,在刘兰芳等改编的传统长篇评书《杨家将》里,有杨宗保三上穆柯寨、三请穆桂英的生动故事;在郝艳霞等改编的传统长篇西河大鼓《穆桂英下山》里,有杨宗保、杨六郎、八贤王和寇准三上穆柯寨、三请穆桂英的生动故事。这些故事都从多方面渲染出穆桂英是大破天门阵的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两种传统曲艺着重表现巾帼英雄穆桂英的新的故事情节还有:大破天门阵时,因穆桂英能识天门阵图,且具有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才能,故杨六郎就主动让贤,让穆桂英来挂帅破阵,杨宗保为先行官;破天门阵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在天门阵战场上产子的是穆桂英而非柴太郡,等等。又如,今河北省雄县、霸县、永清、新城、徐水、高阳、河间一带地方(即杨六郎曾经镇守过的白沟河和益津关、瓦桥关、淤口关三关一带地方),长期以来一直流传着穆桂英大战桃花漫、穆桂英大摆迷魂阵、穆桂英阵前产女等等抗辽战争故事,在这些生动的战争故事中,杨六郎、杨宗保往往也都是作为配合主将穆桂英作战的次要人物出现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清代的曲艺和民间故事传说中,穆桂英和杨宗保的主次地位虽然有了改变,他们夫妻的恩家之情不仅没有改变,反而被描画得更加和谐亲密了。仅此一点即可以说明这些民间作品所具有的尊敬妇女才能的民主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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