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助禹疏江情不可诬的尊神
唐末杜光庭对神女故事进行了较大的改造。他的《墉城集仙录》中有《云华夫人》事,见于《太平广记》。
云华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徊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尝东海游还,过江上,有巫山焉,峰岩挺拔,林壑幽丽,巨石如坛,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山下,大风卒至,崖振谷陨,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等助禹斫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禹尝诣之崇��之巅,顾盼之际,化而为石。……禹疑其狡狯怪诞,非真仙也,问诸童律。律曰:“……云华夫人,金母之女也。……非寓胎禀化之形,是西华少阴之气也,……在人为人,在物为物,……”禹然之。……瑶姬召禹使坐而言曰:“……山川以分阴阳、城廓以聚民,器械以卫众;舆服以表贵贱、禾黍以备凶歉,凡此之制上禀乎星辰,取法乎神真……;治乱之运,贤愚之质、善恶之性、则柔之气、寿夭之命、贵贱之位、尊卑之叙、吉凶之惑、穷达之期,此皆禀之于道,悬之于天……。道无物不可存也,非修不可致也……。因命侍女陵容华出丹玉之笈,开上清宝文以授,禹拜受而去……。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其后楚大夫宋玉,以其事言于襄王,王不能道要以求长生,筑台于高唐之馆,作阳台之宫以祀之。宋玉作神仙赋以寓情,荒淫秽芜。高真上仙,岂可诬而降之也?有祠在山下,世谓之大仙。隔岸有神女之石,即所化也。复有石天尊神女坛,侧有竹,垂之若彗,有稿叶飞物着坛上者,竹则因风扫之,终莹洁不为所污,楚人世祀焉。(《太平广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二册56卷)
杜光庭是唐末五代时道士,他原为儒生,应九经不第,就入天台山修道。僖宗时召为麟德殿文章应制。他借助神女的广泛影响,把她改头换面,借此来宣扬道教的“至道”。
它与宋玉赋的相同之处在于:主人公瑶姬是一仙女,也能千变万化,故事地点也在巫山,且都提到了宋玉。但是这故事的情节、主题、人物形象都与以前流传的神女故事截然不同。
首先,他把神女从古史帝系神谱改为道教神谱,把赤帝之女改为王母第二十三女。这一改变,使神女形象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前者反映了神话的历史化倾向,后者则是道教徒把影响巨大的神女硬拉入自己神谱,以达到其自神其教的目的。
其次,他把神女变成一个言不及情的人。她对禹大讲什么山川、治乱之道,授他上清宝文。这里,神女成了一个专宣道义的传道者。
最后,他把楚王梦神女之事改成宋玉把瑶姬助禹治水及讲道之事告诉襄王,“王不能访道要以求长生,筑台于高唐之馆,作阳台之宫以祀之。”说宋玉笔下的神女是“荒淫秽芜”,云华夫人这个高真上仙则是“终莹洁不为所污”。
这一传说影响颇大,南宋范成大《吴船录》卷下记巫山神女庙云:“今庙中石刻引《镛城记》“瑶姬,西王母之女,称云华夫人,助禹驱鬼神,斩石疏波,有功见纪。今封妙用真人。庙额曰:‘凝真观’,从祀有白马将军,俗传所驱之神也。”陆游《入蜀记》卷六说法与范同。显然皆源于杜光庭《墉城集仙录》。陆游于乾道六年十月二十三日亲游凝真观和神女峰,他记道:“然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宜为仙真所托。祝史云,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时,有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渐止。庙后山半,有石坛平旷,传云夏禹见神女,授符书于此。”
任何神话,在其流传过程中都会发生变异,而其变异的原因都可以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中找到。
杜光庭所处的唐末五代时期,特别是唐代,是道教繁盛的时代,李唐王朝对自己同姓的太上老君特别崇拜。唐代的君主或求仙访药,死于非命;或亲炼丹药,登坛受篆。道教与李唐王朝相始终。把神话与统治者家谱融合在一起,使远古神话为现实服务,这样道教自然要为统治者的政治教化服务。
唐代在道教繁时,儒学也在发展,同时佛学亦很兴盛,这儒、释、道的融合,使道教在一定程度上受了儒、佛的影响。
道教本是倡导以生为乐,重视现世的幸福,可是由于它既汲收了儒学的伦理规范,又混入了佛教的禁欲戒条,加上作者本就是儒生,又作过僖宗时的文章应制,其思想就是儒道混杂,再加上时代精神的影响,这样自然会用儒学化的道教精神去改变神女形象。那在隋唐时还为文人所盼求的风流女神,此时则不能为世所容了。那爱神兼美神的神女被戴上了一个代表天意,传道授法的尊神的假面。
五、化游人间情结良缘的民妇
在有关巫山神女的传说中,最富有人情味的恐怕要算《三峡记》中的传说了。
据冯梦龙所辑《情史》进所引《三峡记》中有这样一个传说。
明月峡中有二溪,东西流。宋顺帝升平二年,溪人微生亮,钓得一白鱼,长三尺,投置船中,以草覆之。乃归取烹,见一美女在草下,洁白端丽。自言:“高唐之女偶化鱼游,为君所得。”亮曰:“既为人,能为妻否?”女曰:“冥契使然,何为不得。”遂为亮妻。后三年,忽曰:“数已尽矣,请归高唐。”亮曰:“何时复来?”答曰:“情不可忘者,有思后至。”其后,一岁三、四往来,不知所终。(按:宋顺帝只有“升明”一个年号,无“升平”年号。)
冯氏所引《三峡记》的作者、时代皆不可考,但从它所写高唐神女“偶化鱼游”来看,它是继承了《墉城集仙录》里神女“在人为人,在物为物”的变化之法,由此可估计它出于《墉城集仙录》之后。
在这个传说中,男主人公既非帝王,亦非文士,而是一溪人。当他得知所钓之鱼是高唐之女时,他不顾人神殊类而请其为妻。过了三年,神女归去后每年还与他来往三、四次。在与巫山神女有关的男主人公中,这溪人真是一个幸运儿。
闻一多先生曾指出,古人常用“鱼”、“饥”“朝食”等来指称性关系。这个偶化为鱼的高唐神女,既美丽又多情。作者写其美仅一句“洁白端丽”,同时我们通过她不惜以神仙之身下嫁溪人为民妇的行动,看到她内心的美。当其尘缘已满,即归高唐时,溪人问她何时复来,她回答:“情不可忘者,有思而至”。这里强调了一个“情”字,突出地表现了民间百姓的美好愿望。同以前传说中的神女相比,这个女神更富有人性,更富有人情。
巫山神女的传说就是在其流传的过程中,逐渐脱去其神性的外衣,袒露出其人性的本质。
六、情意绵长流芳百世的女神
巫山神女的传说,对中国的古典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仿效者,延绵不绝。最早的是东汉傅毅的《舞赋》,他在序里说:“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继后的是曹植的《洛神赋》,他在序里也称:“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以后的唐诗、宋词、元曲则更是大量地以神女为其抒情寄兴的对象。
其中一类是谴责神女为祸国乱伦之尤物的。如韦庄在《谒巫山庙》里就说:“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梦国亡。”袁郊在《云》里也说:“荒淫却入阳台梦,惑乱怀襄父子心。”
再有一类是借神女故事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或政治遇合。如李商隐《重过圣女祠》:“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旗不满风。”《有感》:“非关宋玉有微辟,却是襄王梦觉迟。”辛弃疾〔水龙吟.爱李延年歌淳于髡语合为词,庶几高唐神女洛神赋之意云〕:“看行云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下,襄王侧”
最后一类是借神女故事感慨繁华如梦,人事皆空的。如张九龄《巫山高》:“神女去已久,白云空冥冥。惟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黄庭坚〔减字木兰花〕:“襄王梦里,草绿烟深何处是。宋玉台头,暮雨朝云几许愁?飞花漫漫,不管羁人肠欲断。春水茫茫,要渡南陵更断肠。”马致远〔四块玉.巫山庙〕: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襄王谩说阳台梦。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握十二峰。”
另据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著录,金院本有《病襄王》,宋官本杂剧有《楚巫山彩云归》,元扬讷有《楚襄王会巫娥女》杂剧。明王子一有《楚阳台》,阙名的《巫娥女醉赴阳台梦》等剧本名目,其题材皆同,但全佚,内容已不可考。
又据邵曾祺《元明北杂剧总目考略》对扬讷剧本考,注明同类题材故事有六戏,然仅存汪延纳《高唐记》(按:此应为汪道昆《高唐梦》)汪道昆《高唐梦》有《盛明杂剧》本,此本有王世懋评。
此戏主要人物有神女、楚襄王,此外还有宋玉及另一个章华大夫。剧情基本上是聪缀《高唐赋》及《神女赋》而成。其中写襄王在梦中见到神女一段如下:
〔小生〕 (襄王)“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既蒙神女幸过,寡人容命庖人治具,歌人升歌,与神女少坐如何?”
〔旦〕(神女)妾身猥以陈人,幸逢令主,宠分一盼,报矢百身,深愿淹留,亲承燕好。无耐箭摧五夜,户隐三星,神人异途,就此辞别。〔起介〕〔小生〕神女少留,何太匆遽?〔旦〕君王安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回顾下〕
王世懋在这里评道:“神女曾侍先王,故虽渺渺茫茫,有此一段奇遇而绝无狎昵之私,是作者斟酌处。”他还在此戏前面评道:“赋以妖艳胜,巧于献态;此以婉转胜,妙在含情。”确为中肯之评。
纵观巫山神女传说的发展演变,我们可以看到:那披着云霞羽衣,佇立在虚无飘渺,神光离合的十二峰中的神女,是我国封建社会那无爱沙漠中的一泓清泉,滋润着我们这古老民族干渴的心田;是那漫漫长夜里的一颗晨星,昭示着那人性复归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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