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牡丹亭》传奇给后人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塑造了杜丽娘这一不朽的艺术形象。
明代社会,妇女所受的封建束缚和精神压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深重。《明史》所收的节妇、烈女传比元及以前以任何一代正史至少要多出回倍以上;明代的皇帝和后妃又积极提倡“女德”,他们编刊了几种妇女道德教科书,以毒害她们的精神生活。杜丽娘奉父命读书,正是当时中上层社会的普遍风气。在这种严厉的社会环境与家庭氛围中,一个女孩子儿连睡午觉和游自家花园都被视为越轨行为,更何况杜丽娘做的那个春梦呢!也许对于今天能够正常享受青春与爱情的年轻人来说,这样一个梦想算不了什么,但对于那个时代的杜丽娘来说,却无疑是从深深的泥潭里迸发出的生命激流。我们不妨将她与另外两个文学作品中追求自由爱情的女性崔莺莺,林黛玉做个比较。
在这三个著名的女性形象中,杜丽娘大概是最可怜的一位。她不像崔莺莺那样,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位傻乎乎的张君瑞如痴如呆地追求她,虽然有母亲从中百般阻挠,但毕竟她已经享受到了人间的真真切切的欢爱和幸福。杜丽娘的生活中并没有真实的柳梦梅,当她尚在人间时,柳梦梅不过是梦中的白马王子;而当世上真有一个柳梦梅时,与他欢爱的却已经只能是杜丽娘的鬼魂,而非那个活脱脱、情楚楚的人间少女。在她真实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过真切可触的爱情。成熟于金元时代的《西厢记》故事,重于表现男女之间那种天然率真的感情,讴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社会理想,所以崔莺莺要比明代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杜丽娘有更多的自由与机遇。
到了林黛玉生活的清代社会,尽管对妇女的封建束缚仍然十分严酷,但毕竟封建社会已经走到了尽头,新的生产关系开始萌芽,故而在宝黛爱情悲剧中,我们可以发现更多的个性解放的光辉。宝黛之间的爱情,比以往文学作品中的任何一对情人都来得自觉。他们是在寻求一种真正的、应该说已经具备了现代意义的爱情,他们是在寻找一位知音。尽管结局十分凄惨,但对于黛玉来说,她已经实实在在地被人理解过了,爱过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理想,激情都曾经找到过归宿。而杜丽娘呢,生活在束缚谨严的闺房中,除了父亲、塾师外就压根儿没有见过其他的正常男子。在这种条件下,她根本不可能像林黛玉倾心于贾宝玉那样,去挑选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她只能是盲目地去寻求一个喷发生命激情的承载体。
然而,杜丽娘在寻求爱情的道路上越是可怜,她的大胆与执着也就越显得珍贵。以往的传奇在表现爱情时,往往有一些男女主人公一见倾心,后花园私定终身之类的经历。但杜丽娘却是一片贫瘠,就连父母定下的婚事也没有一宗。她的死既不是因为男子的负心,也不是因为父母包办的不称心的婚姻。她连这些反抗与控诉的机会都从未得到过。正因为如此,她对于爱情比以往的任何一位女主人公都富有想象力。当她读到圣人编定的《诗经》时,就立即自信地发现了其中的爱情;当她看到后花园中的花草莺燕时,就立即从美好的春色易逝,联想到生命的短暂。《惊梦》以后,这位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家闺秀,并没有为这个大逆不道的梦有丝毫忏悔;她甚而是义无反顾地再一次踏进后花园,勇敢地到现实生活中去兑现美好梦想。《写真》一出中,则再也按捺不住孤独,悄悄地把满腹心思向婢女春香倾诉,正因为丽娘不认为这种梦想有什么不值得或不道德,才会如此急切地寻求理解与共鸣。她的情被压抑得至深至孤独,才会为此耗尽整个的生命。杜丽娘可以说是中国爱情文艺中,极其独特的一个女性形象,她还没有体验到真实爱情的滋味就为这种徒然的渴望而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在整部《牡丹亭》中,杜丽娘是中心,一切其仲人物都是围绕着她而设置的。柳梦梅也是如此。如果单就两个独立的个性而言,柳梦梅似乎配不上杜丽娘。他上不及张君瑞对崔莺莺那样一片痴情,下不及贾宝玉,宝玉在众多年轻美貌品端的姑娘中独独爱上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林黛玉。尽管柳梦梅也很爱杜丽娘,并为她做出过种种的努力,但在整个传奇中,他都处于一种被动地位。在杜丽娘的真实世界中,他根本就不存在。至于以后,真有其人,并拾画叫画,掘墓还魂,都是作者的同情心对杜丽娘的美好承诺。所以,柳梦梅在整部传奇中,只不过是杜丽娘感情的寄托。他不像爱着他的女主人公那样有严格意义上的完满个性,有自己独立而独特的人生旨趣。在杜丽娘的理想中,她要寻找的只是一种正常的爱情生活,还远远不具备林黛玉那种寻求理解与共鸣的生活条件,所以柳梦梅也就只不过是许许多多此类年轻人中的一个,而不可能具有多少奇异的光彩。
就如崔莺莺的身边有个红娘,杜丽娘也有个春香终日侍奉,但春香的个性与作用却远远不及红娘在《西厢记》中来得重要。在《闺塾》一出中,春香闹学时的言行是那样调皮可爱,她对陈最良的嘲弄正是杜丽娘想说却碍于身份所不敢说的。也正是春香首先发现了后花园,并劝小姐去那里解闷,才引发了这个春梦。但是,这个故事真正的起因,却是杜丽娘自身对青春的渴望和觉醒,而此时的春香则完全被蒙在鼓里。在《闺塾》以后春香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不像红娘那样在崔张爱情中牵线搭桥,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由此进一步说明,《牡丹亭》的中心只有杜丽娘,其他人物都只能作为陪衬出现。杜丽娘的对立人物也是如此。
在众多的反面人物中,杜宝可以说是汤显祖的一个独特创造。是他指责女儿不该午睡,为此请了陈最良严加管教;也是他在柳梦梅中了状元以后,仍不承认女儿的这门婚事,竟全然没有对爱女失而复得的兴奋喜悦。可以说,杜宝是个彻头彻尾的封建卫道士。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作者并没有简单处理,写他并不是不关心女儿,而是以他的准则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符合封建社会理想的上层妇女。在官场上,杜宝是以清正干练的面貌出现的封建社会理想人物。他勤正爱民,公而忘私,所以才从太守升任安抚使,以至同平章军国大事。然而,杜宝作为一个正人君子要远比他作为一个小丑可怕得多,这样他对青春与生命的迫害就不再是属于个人品性问题,而完全是出自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唯有如此,作者对封建主义的揭示才更发人深省。
四
《牡丹亭》问世以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晌,改本、评本众多。当时戏剧界与汤显祖并称的吴江派代表人物沈璟,也曾亲自“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王骥德《曲律》),虽然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汤显祖为了表现“至情”而“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创作锋芒,却为《牡丹亭》的舞台演出作出了不可抹煞的贡献。许多改本尽管不能完美地把作者的思想与艺术体现出来,但《牡丹亭》之所以能长期流传于戏曲舞台,正是因为有了这众多的重视了不同时代不同观众审美要求的改本。
明末以后,又出现了许多模仿《牡丹亭》的剧作,如范文若的《梦花酣》吴炳的《画中人》等,当然其中也不乏许多生吞情节而违背其思相的拙劣之作,像陈轼的《续牡丹亭》、王墅的《后牡丹亭》,都把柳梦梅变成理学家,这显然是不附合原作以“情”反“理”的精神的。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出《牡丹亭》影响的深远。而封建卫道者则纷纷反对《牡丹亭》的演出,攻击这部剧作“使天下多少闺女失节”,并不惜捏造阴报进行咒骂(见黄正元《欲海慈航》)。清代江苏巡抚丁日昌则将《牡丹亭》作为“淫词小说”加以查禁,可见《牡丹亭》对封建礼教的抨击,使得封建卫道者何等的惊恐不安。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有这样一段话: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
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 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正因为汤显祖在《牡丹亭》中表现了“至情,才引起后世许多年轻女子的共鸣,这也正说明《牡丹亭》艺术魅力的强烈和永久。
据张大复《梅花草堂集》记载,娄江(今江苏太仓)有一女子俞二娘容貌媚婉,体弱多病,十七而亡。她病重时,父亲为她讲授文史一日讲到《还魂记》俞二娘“凝睇良久,情色黯然……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她感叹“杜女固先我著鞭耶”。这位同样未尝领略过人间爱情的少女读了《牡丹亭》后,从杜丽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产生出强烈的心灵共鸣。以后汤显祖得知世上真有这样痴情的女子,感动得作诗哀悼: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
如何伤心曲,偏只在娄江!
清人蒋士铨创作了歌颂汤显祖的剧作《临川梦》,将汤显祖与他的“临川四梦”(《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中的人物一一引出,取材新颖,构思奇巧,其中就以大量篇幅描绘了俞二娘读曲断肠而死的故事。
杭州城擅演《还魂记》的女伶商小伶因不能与有情人成佳配,在演《寻梦》时气绝于舞台。(蒋瑞藻《小说考证》引《磵房蛾术堂闲笔》)而明末遭遇不幸的女子冯小青则感于《牡丹亭》的文字与故事,写下著名的绝句: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如我,
岂独伤心是小青?
(蒋瑞藻《小说考证》引《花朝生笔记》)
以后又有许多剧作家演绎冯小青故事,如吴炳《疗妒羹》、朱京藩《风流院》、来集之《挑灯闲看牡丹亭》等。其中《风流院》以小青为主角,以汤显祖为院主,以柳梦梅、杜丽娘为院仙,可谓别出心裁。另外尚有许多故事,虽有杜撰之疑,却也足见《牡丹亭》影响之深远。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林黛玉聆听《牡丹亭》与宝黛争读《西厢记》写在同一回日(第二十三回),足以证明两部剧作对这一文学巨著的影响。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虽然平素不大喜欢戏文,但听到梨香院中传出的《皂罗袍》唱段,便侧耳细听:“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这位《牡丹亭》的知音越往后听,越发“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终于“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在明清的这些女性中,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有身份低贱的小妾,也有江湖女艺人,无论她们处于哪个社会阶层,由于生活在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同样地受到封建主义的束缚,所以她们才同样会强烈地在《牡丹亭》的女主人公身上发生共鸣。爱情是人类文艺作品中永恒的主题,《牡丹亭》就表现了杜丽娘爱情遭际的强烈悲剧:“太守衙门的森严四壁,堵绝了她与任何青年男子接触的可能,她便从梦中寻求;宗法制度的严酷家规,斩断了她的一切良好的愿望,她只有以死殉情。在那个时代,《牡丹亭》赢得了成千上万青年女子的同情之泪和思想共鸣,正是因为剧本表现出了叛逆于封建之“理”的“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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