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1]，不遇[2]。而从唐举相[3]，曰：“吾闻先生相李兑[4]，曰‘百日之内持国秉[5]’，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6]：“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7]。吾闻圣人不相[8]，殆先生乎[9]?”蔡泽知唐举戏之[10]，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11]：“吾持粱刺齿肥[12]，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13]，揖让人主之前[14]，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15]。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16]。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17]：“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18]。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19]。”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20]，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21]?”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22]。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23]，应侯因让之曰[24]：“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25]?”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26]。”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27]!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28]。夫人生百体坚强[29]，手足便利[30]，耳目聪明而心圣智[31]，岂非士之愿与[32]?”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33]，行道施德[34]，得志于天下[35]，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36]，皆愿以为君王[37]，岂不辩智之期与[38]?”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39]，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40];天下继其统[41]，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42]，泽流千里[43]，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44]。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45]?”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46]，楚之吴起[47]，越之大夫种[48]，其卒然亦可愿与[49]?”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50]，复谬曰[51]：“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52]，尽公而不顾私[53];设刀锯以禁奸邪[54]，信赏罚以致治[55];披腹心，示情素[56]，蒙怨咎[57]，欺旧友，夺魏公子卬[58]，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59]，攘地千里[60]。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61]，言不取苟合[62]，行不取苟容[63]，不为危易行[64]，行义不辟难[65]，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66]。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67]，悉忠而不解[68]，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69]，成功而弗矜[70]，富贵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71]，忠之节也[72]。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73];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74]，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75]，子胥智而不能完吴[76]，申生孝而晋国乱[77]。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78]，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79]。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80]，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81]，岂慕不遇世死乎[82]?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83]，是微子不足仁[84]，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85]。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86]?身与名俱全者，上也[87]。名可法而身死者[88]，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段意】 写蔡泽早年不遇，找看相的唐举问前程，唐举说他从当时起还可活四十三岁，蔡泽很高兴，认为自己能有四十几年的富贵很够了。因闻范雎为王稽、郑安平事内心愧恐，乃入秦往见。蔡泽用“四时之序，成功者去”为喻，并用古人古事，向范雎说明功成身退之理，范雎称善。

　　字数：1681

　　注释

　　[1]游学:以其所学外出游说。干:求。指向统治者求取禄位。小大:指大大小小的诸侯。

　　[2]不遇:未遇上赏识自己的。遇:遇到。

　　[3]从唐举相(xiang):就到唐举那里请他看相。从:就。唐举:魏人,是战国时的善相者。相:看相。看人的相貌以推测其命运的迷信行为。

　　[4]李兑:战国时赵国大臣。前文云:“李兑管赵”。

　　[5]持国秉:掌握国家权力。秉:同“柄”,权柄。

　　[6]孰视:仔细地看。孰:通“熟”。

　　[7]曷(xie)鼻:仰鼻,鼻孔上翻。巨肩:指肩膀宽而高起。魅(tui)颜:额头突出。魅,突出。蹙齃(cu’è):凹鼻梁。蹙:收缩。齃,鼻梁。膝挛(luan):两膝弯曲。挛:曲不能伸。

　　[8]不相:不讲相貌。即不在于相貌的美丑。

　　[9]殆先生乎:大概说的就是先生吧?殆:或许,大概。

　　[10]戏:开玩笑。

　　[11]御者:驾车的人。

　　[12]持粱:端着好米饭。刺齿肥:吃好肉。刺齿:乃“��(nie)”字分离而又写错的。(见《史记》“集解”)。

　　[13]结:系。紫绶(shou):紫色的丝带,用以系印。古代高官佩金印紫绶。要:“腰”的本字。

　　[14]揖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此谓在人主面前受到礼遇。揖:拱手礼。人主:君主。

　　[15]见逐:被赶走。

　　[16]遇夺釜鬲(li)于涂:在途中遇上强盗抢走炊具。釜:古代炊具,相当于现在的锅。鬲:古代炊具,像鼎,足部中空。涂:通“途”。

　　[17]宣言:宣扬。感怒:激怒。

　　[18]雄俊:才识特出。弘辩:能言善辩。

　　[19]困君:为难您。

　　[20]摧:挫败。

　　[21]恶(wu):怎,如何。

　　[22]揖:只行拱手礼。

　　[23]倨(jù):傲慢。

　　[24]让:责备。

　　[25]宁有之乎:难道真有其事吗? 宁:难道。

　　[26]请闻其说:请听听你的说法。

　　[27]吁(xu):叹词。何见之晚:看问题多么迟钝。谓无先见之明。

　　[28]序:次序。成功:完成各自的事。这两句意思是:四季次第往复,完成了各自的事(春生、夏荣、秋熟、冬藏)就过去。用以喻指范雎应功成身退。

　　[29]百体:身体的各部。

　　[30]便利:灵活。

　　[31]圣智:聪慧。

　　[32]与(yú):助词。表疑问。

　　[33]质仁秉义:本性仁爱,持守大义。质:本。秉:持。

　　[34]行道施德:能行正道,施加恩惠。

　　[35]得志于天下:在天下实现了自己的宏愿。

　　[36]怀乐:心怀喜悦。尊慕:敬重思慕。

　　[37]愿以为君王:希望他作君王。

　　[38]不:不是。期:期望。这句说:这难道不是智辩之士的愿望吗?

　　[39]成理:治理。成:治。

　　[40]天年:自然的寿数。夭伤:夭折,短命早死。

　　[41]统:传统,准则。

　　[42]名实纯粹:名与实皆具,两全其美。纯粹:纯正不杂,美好无瑕。

　　[43]泽:德泽。流:传布。

　　[44]与天地终始:同天地一样长久。

　　[45]符:效验。这句说:这难道不就是行道施德的效果,圣人所说的很美好如意的事吗?

　　[46]商君:战国时卫人。姓公孙,名鞅。因封于商,也称商鞅、商君。曾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富强。后为秦惠王所诛。《史记》有传。

　　[47]吴起:战国时卫人。善用兵。仕魏,魏文侯用为将,拜西河守以拒秦。后至楚,相楚悼王,明法令,务在强兵富国。悼王死,被宗室大臣杀害。《史记》有传。

　　[48]种:文种。春秋楚人。为越国大夫,佐句践灭吴。后被句践赐剑自杀。见《史记·越王句践世家》。

　　[49]卒(cu)然:同“猝然”,突然。此指突然发生的不幸事件。愿:希望,羡慕。这句是说:他们的不幸结局也是可羡慕的吗?

　　[50]欲困己以说:想用这样的说法来使自己无言以对。困:困窘。

　　[51]谬:假意。

　　[52]极身:终身。贰虑:二心。

　　[53]尽公:尽忠国家。

　　[54]设刀锯:设置刑罚。刀锯:古代的刑具。

　　[55]信赏罚:该赏必赏,该罚必罚。信:诚信不欺。致:达到。

　　[56]披腹心:剖心腹以示人。谓推诚相见。披:剖开。情素:本心,真情实意。

　　[57]蒙:遭受。怨咎:责备,埋怨。

　　[58]欺:欺骗。夺:强取。这里指骗取。据《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领秦兵伐魏,魏使公子卬(ang)带兵抵敌。商鞅派人给公子卬送去一信,说他从前在魏时彼此是好友,现在不忍相攻,愿当面订立盟约,各自撤兵。公子卬前往订盟,一去即遭袭击。商鞅趁势进攻魏军,大破之。

　　[59]禽:通“擒”。

　　[60]攘(rang):侵夺,开拓。

　　[61]谗:谗言,坏话。蔽:遮蔽。

　　[62]苟合:随声附和。

　　[63]苟容:苟且以求容身。

　　[64]为危:因为遇到危险。易行:改变自己的行动。

　　[65]行义:执行正义。不辟:不避开。这里是“不怕”的意思。辟:通“避”。难(nan):非难,指责。

　　[66]不辞祸凶:不避个人的灾祸。

　　[67]主虽困辱:指越王句践为吴所败,困于会稽。

　　[68]悉:尽。解(xie):通“懈”,懈怠。

　　[69]主虽绝亡:即使君主要亡国绝代。虽:即使。离:离去。

　　[70]矜(jin):自夸。

　　[71]义之至:是义的极好表现。至:极。

　　[72]忠之节:是忠的极高体现。节:高的样子。

　　[73]盛福:大福。

　　[74]信:诚实。贞:有节操。

　　[75]比干:殷纣王叔父。纣荒淫暴虐,比干多次劝谏,被纣剖其心而死。殷:即商,朝代名。

　　[76]子胥:伍子胥。完吴:保全吴国。因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劝告,终于被越所灭。

　　[77]申生:春秋时晋献公太子,有贤行。献公的宠姬骊姬想立己子奚齐为太子,便谗害申生,申生被迫自杀。后献公死,晋国发生内乱。

　　[78]听之:听取他们的意见。

　　[79]僇(li):羞辱。这句说:所以天下的人认为这样的君主和父亲是可鄙的,从而同情这样的臣子和儿子。

　　[80]今:句首助词。

　　[81]致功:致力于事业。功:事。不见德:自己却未得到恩惠。见:表示他人行为及于己。

　　[82]遇世:遇时。指好的遭遇。这句说:难道是羡慕他们的不幸死去吗?

　　[83]待:必须,一定要。这句说:如果只有死才能成就忠诚的美名。

　　[84]是:这里是“那么”的意思。微子:商纣王庶兄。因谏纣不听,去国。周灭商,向周称臣。不足仁:不够称为仁者。

　　[85]管仲:春秋齐人。初事公子纠,公子纠在与齐恒公争夺君位中被杀,后来管仲又辅佐齐桓公,使之成为霸主。大:伟大,杰出。

　　[86]期:希望。成全:圆满无缺。

　　[87]身:指性命。全:保全。上:是上等。

　　[88]法: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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