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1]。宫车一日晏驾[2]，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3]，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4]，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5]，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雎不怿[6]，乃人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7];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8]。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9]，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10]。”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11]，三岁不上计[12]。又任郑安平[13]，昭王以为将军。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14]。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15]。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16]，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17]：“寡人闻君之高义[18]，愿与君为布衣之友[19]。君幸过寡人[20]，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21]，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22]，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23]，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24]，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25]。”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26]。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27]，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28]：“王之弟在秦[29]，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30];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31]，乃解其相印[32]，与魏齐亡，间行[33]，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34]，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35]。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36]，曰：“人固未易知[37]，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檐簦[38]，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39];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40]，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41]。夫魏齐穷困过虞卿[42]，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43]，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44]。急士之穷而归公子[45]，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46]。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47]，怒而自刭[48]。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49]，拔之，因城河上广武[50]。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51]，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52]。秦大破赵于长平[53]，遂围邯郸[54]。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55]，言而杀之[56]。任郑安平，使将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困，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57]。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58]。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59]。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60]，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61]。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62]，坐法诛[63]。而应侯日益以不怿[64]。

　　昭王临朝叹息[65]，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66]，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67]，臣敢请其罪[68]。”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69]。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70]。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71]，吾恐楚之图秦也[72]。夫物不素具[73]，不可以应卒[74]。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75]，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76]。”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77]。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段意】 写范雎于己有恩怨的人，小恩必偿，小怨必报。所善王稽、郑安平，皆加以荐举，得到昭王重用。其仇人魏齐，被秦逼得走投无路，终于自杀。雎又对赵国行反间计，使秦将白起得以大破赵军于长平。不久，同白起有私怨，便向昭王进言杀了白起。后因所荐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范雎为此心怀恐惧。

　　字数：1719

　　注释

　　[1]不可奈何:即没有办法。奈何:处置。

　　[2]宫车一日宴驾:指君主一旦死亡。因忌讳说死,故曰宫车宴驾。宫车:宫中君主乘坐的车子,用以代指君主。晏:晚。君主早起上朝,如宫车晚出,必有事故。

　　[3]卒(cu)然:同“猝然”,突然。捐馆舍:丢弃住所。对死的讳称。

　　[4]使:假使。臣:王稽自称。填沟壑:人死埋于地下,故称死为填沟壑。多用于称自己死亡。

　　[5]君虽恨于臣:您虽然对我的未被信用而感到遗憾。君:敬称范雎。恨:遗憾。暗指范雎未报答恩人而遗憾。

　　[6]不怿(yi):不快,心里不是滋味。怿:愉快。

　　[7]内(na):通“纳”,放入,带进。

　　[8]贵臣:使我显贵。

　　[9]列侯:即彻侯。秦爵分二十等,彻侯位为最高一级。

　　[10]非其内臣之意:这不是他带我来秦的本意。

　　[11]河东守:河东郡守。河东:黄河经山西西境,由北往南流,故称山西境内黄河以东地区为河东。原属魏,后为秦所有,置河东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北)。

　　[12]上计:各地于年终派人赴京报告该地人口、钱、粮、狱讼等事进行登记,称上计。计:簿籍,帐簿。

　　[13]任:保举。

　　[14]所尝困厄者:曾与自己共患难的人。尝:曾。

　　[15]睚眦(ya zi):怒目而视。借指小的怨忿。

　　[16]少曲:在今山西高平附近。高平:在今山西高平。

　　[17]详:通“佯”,假意。好书:口气友好的信。遗(wei):送给。

　　[18]高义:行为高尚合于正义。

　　[19]布衣之友:同平常人一样的朋友。即彼此不分地位高低,平等相交。布衣:平民之服。用作平民的代称。

　　[20]君幸过寡人:您如肯来我这里,我很高兴。幸:敬词。表示对方这样做使自己感到庆幸。过:访问。

　　[21]且以为然:而且以为秦王说的是真话。然:这样。

　　[22]太公:对老者的敬称。

　　[23]管夷吾:名夷吾,字仲。春秋齐人。相齐桓公,使之成为霸主。仲父:尊敬的称呼。仲,夷吾之字;父;事之如父。或解“仲父”为“叔父”。

　　[24]仇:仇人。

　　[25]出:放出。关:指函谷关。

　　[26]交:结交。为(wei)贱:为的是不忘卑贱。这两句是说:一个人居于尊贵地位仍同卑贱的人相交,为的是不忘卑贱的时候。

　　[27]在,固不出也:即使他在我家里,我也坚决不会把他交出来。遗(wei):送给。

　　[28]赵王:指赵孝成王。

　　[29]弟:平原君赵胜是赵惠文王之弟,赵孝成王之叔。此“弟”及下文“弟”字均应作“叔”。

　　[30]疾:迅速。

　　[31]度(duo):估计。不可说:不能被说服。

　　[32]解:解下。

　　[33]间(jian)行:从小路走。

　　[34]急抵:因急难而前去投靠。抵:倚傍。

　　[35]因:凭借,通过。信陵君:名无忌,战国魏昭王少子,魏安釐王异母弟,封信陵君。走楚:投奔楚国。

　　[36]侯嬴:是魏都大梁东门的守门吏,有智谋,信陵君待为上客。见《史记·信陵君列传》。

　　[37]人固未易知:一个人本不易被别人了解。

　　[38]蹑(nie):登。屩(jue):草鞋。檐(dan):通“担”,负。簦(deng):有长柄的笠,犹今之伞。“蹑屩檐簦”是说穿着草鞋、扛着伞。《史记·虞卿列传》:“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屩担簦,说赵孝成王。”

　　[39]镒(yi):古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40]卒:终于。

　　[41]争知之:争着想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42]穷困:走投无路。过:拜访。

　　[43]重爵禄之尊:看重自己的高官厚禄。尊:高贵。

　　[44]捐:放弃。

　　[45]急士之穷:虞卿能为他人的穷困着急。归:投靠。

　　[46]如:往。野:郊外。

　　[47]难见之:对接见感到为难。

　　[48]刭 (jing):用刀割颈。

　　[49]汾陉(xing ):邑名。在今河南襄城东北。

　　[50]因城河上广武:趁机在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广武:山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北。中有深涧,将山分为东西两部分。

　　[51]纵:施展。反间(jian):用计离间敌方,使其内部不团结。卖赵:让赵国上当受骗。卖:欺骗。

　　[52]令马服子代廉颇将:据《史记·白起列传》载,秦昭王四十七年,秦攻赵,赵使廉颇拒之,秦屡次挑战,赵兵不出。秦相范雎使人去赵行反间计,说秦国最怕赵括为将。赵王信秦之间,乃以赵括代廉颇。秦将白起纵奇兵大破之,射杀赵括。马服子:马服君赵奢之子,即赵括。廉颇:赵国名将。

　　[53]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秦将白起大破赵军于此,坑降卒四十万。

　　[54]邯郸(handan):战国时赵国国都。故城在今河北邯郸西南。

　　[55]已而:随即,不久。隙:裂痕。此指仇怨。

　　[56]言而杀之:指范雎在秦昭王面前进谗,白起被迫自杀。见《史记·白起列传》。

　　[57]席稿请罪:坐在草垫上请求处罚。古人席地而坐,这里以草为垫是表示自己有罪,不敢安坐于褥垫之上。稿:稻、麦的秆子。

　　[58]各以其罪罪之:意为保举者和被保举者,各自以同样的罪行论处。后一“罪”字,作“惩罚”讲。

　　[59]收:拘捕。三族:说法不一。一说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说指父族、母族、妻族,一说指父、子、孙。

　　[60]意:心绪。

　　[61]顺适其意:安定他的情绪。顺适:顺应,适合。

　　[62]通:私相勾结。

　　[63]坐法诛:因犯法被处死。坐:因,因犯……罪。

　　[64]怿(yi):愉快。

　　[65]临朝:当朝处理国事。

　　[66]主忧臣辱:主上有事忧虑是做臣子的耻辱。

　　[67]中朝:朝中,坐朝时。

　　[68]臣敢请其罪:我请求治我的罪。敢:谦词,表示冒昧。

　　[69]倡(chang)优拙:谓楚人不追求佚乐,以致艺人的演技都差。倡优:歌舞艺人。拙:指演技很差。

　　[70]思虑远:谓楚王不图歌舞享受,用心思于正道,则能深谋远虑。

　　[71]御:统领。

　　[72]图:谋取。

　　[73]物不素具:凡事不平时作好准备。物:事。素:平素。具:准备。

　　[74]应卒(cu):应付突然的事变。卒:通“猝”。

　　[75]畔:通“叛”。

　　[76]是以:以是,因此。

　　[77]不知所出:想不出办法来回答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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