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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初人四记》原文及赏析

2021-04-18 10:39:49

  2.记怒

  我又恢复了呆性儿,虽然再也不去偷吃墙皮硬土,却是觉得困,不喜欢跑着去玩去闹了。一个人在什么角落静静地坐着。山墙根种了株葡萄,在春天的时候,它就抽出枝叶,秋天里,就沿着一条绳儿爬过檐头。我已经知道它的每一个叶子是怎么长大的,尤其那细细的支茎儿,像小虫儿一样屈着身子,只要一触到墙头的砖瓦,立即就卷起来卷得那么紧,掰也掰不开。我把这枝茎儿叫作葡萄树的脚。自花子到了条子沟,她常让她爹回老家时带给我好多画,我也就开始画这葡萄树回送给她。我画葡萄树脚的时候,就画成了鸟儿的脚,因为门前的电话线上,常常落着一群麻雀,那一双脚就那么蜷在细细的电线上,风再大,将羽毛翻得乱糟糟的,却不肯掉下来。娘看了我的画,骂我乱画,爹却说好:“这孩子有想象力哩!”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让我坐在山墙下,看月光下葡萄树投在墙上的影子,然后去画。墙上的树影,叶子疏疏的,密密的,藤蔓在中联络。这样画起来,我的兴趣就大了。我还画了好多花子一家人的画,有一幅画上,使花子没有腿,却画成一条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装着一个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画了一个辣椒,嘴上叼了个很大很大的烟袋,还画了一根肠子,用铅笔涂得又粗又黑。娘就又说我糟蹋纸张。我和娘争论,说:“花子当过白娘子,白娘子就是蛇嘛。花子娘一定会生弟弟的,因为我和花子偷过西瓜塞在她娘的被窝里的。还有花子爹,为什么鼻子一年到头都是红的,辣椒才是红的哩,你们总说他爱吃烟,会把肠子熏得黑黑的,为什么不能画根黑肠子呢?”

  有时我坐在门口,往远远的地方看,最远的就是南岭,南岭顶高极了,很少有人上去过,天放晴,顶显得很清楚,可一旦生出雾来,像戴了帽儿一样了,很快天就要下雨。我总是问娘:

  “站在那山顶上,能摸着太阳吗?”

  “摸不着。”

  “那上边一定离太阳近吗?”

  “近。”

  “那比这里暖和吗?”

  “冷哩。”

  “怎么会冷?”

  “怎么会不冷?!”

  山上有很多山羊、麝、狐狸,常看见有人提着枪在那里跑过,偶尔也就看见麝的模样被人追着,在山岩上一闪而去,接着有沉沉的枪声。我就又问起娘:

  “为什么要打麝呢?”

  “麝有麝香。”

  “那它为什么要长麝香呢?”

  “香呣。”

  “它不知道有香就要被打吗?”

  “我是麝吗,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是中邪了,脑子尽想些什么呀!”

  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娘了,她总是骂我,往往天一黑,就逼我上炕睡觉,我睡不着,而且眼睛一闭,就出现奇奇怪怪的狗、牛、蛇、树,还有各种人物,脸上五颜六色,一齐向我跑来。后来竟患了夜游症,半夜里一个人就下炕出门,到门前的竹林边去。那里有好多蛐蛐在叫,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我捉起来,捉了一握,带回来装在一只小瓶子里,又一个人爬上炕去睡了。第二天醒来,却什么都忘了。这事可把娘吓坏了,她晚上再不敢瞌睡,等我再去捉萤火虫,她就尾随着。到了家,拉住我问,我似乎才醒了,依稀回忆起出游的事却不允许娘倒了瓶子里的萤火虫。天明来看,那萤火虫并不见光亮我问:

  “萤火虫为什么不亮了?”

  “白天里哪会亮,它在夜里才亮呢。”

  “我是昨天晚上装的,装萤火虫的时候,黑夜也是装进去的啊!”

  娘听了我的话,哇地哭了,说我越发中邪得厉害,捎书带信要我爹回来,送我去医院看病。爹却说没事,摸着我头说:“你喜欢去上学吗?”我说:“喜欢。”他对娘说:“这孩子没有人玩,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领他到我那儿去,在一年级当个旁听生吧。”我便到了爹的学校。

  爹的学校是在一个镇子上,很大,左边有一条深深的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站在桥上往下看,水面就有桥的半圆的倒影,像是这桥原本是个满圆,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底。爹把我送到一年级旁听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菜子”。有一次正上课,要小解了,又不敢走出去,结果尿湿了裤子,就再不愿意去坐教室。等爹一去上课,我背几句唐诗,就跑到桥头玩,我认识了一只红嘴巴的鸟儿,不知道它叫什么,几天里总是在桥头的树上叫;喊它,它不来。它只给我说,我又听不懂。我猜想它是没了爹娘,哭得怪伤心的,每次就抓了些馍花儿放在桥栏杆上,让它去吃。后来,柳树就开了花,一团一团的,像绒絮,我捉住一朵,高高托在手心,轻轻一吹,它就飞了,我便又去捉,捉了又要放,一直到黄昏,学校的钟就响了,水面上颤悠悠地飘过。这钟挂在那棵杨树上,一天要敲十几次。我问爹:

  “每天敲十几次,到处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声音在哪儿呢?”

  “是在钟里。”

  “声音都敲走了,这钟不折吗?”

  “不会折的。”

  “为什么敲不折呢?”

  爹就笑了。爹回答不上来的时候,总是笑笑,他比娘好,不骂我中了邪。

  晚上,爹常在灯下写字,他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时候,不许我说话,让我也在床上写字。他对我的字总是夸几句,但从来不细细来念,对他的字却看一遍又一遍再念一遍。常常有人敲门,喊一声:“报告!”他应:“进来!”就进来一个两个学生,我给他们挤一个眼,他们还我一个眼,爹一看他们,他们脸色就立即静下来。他们怕爹,我不怕爹。有一次爹不在,又有“报告”声,我便说:“进来!”进来的是一个女学生,先鞠了个躬,一抬头看见是我,生了气,说:“你充老师!”我说:“谁充了,我将来也要当老师的!”那女学生走了,我好得意,不慎将墨水瓶撞倒了,只剩下小半瓶,我慌了,忙将脸盆的水掺进去,爹回来写字,一蘸墨水,淡得写不成,问我,我说不知道,那女学生又来告了状,爹揍了我一个耳光。

  爹揍了我,我并不反感他,而更加听他的话,也不再到桥上去了,整日拿了粉笔在操场地上写字,写一片,又一片。到了期末,一年级老师要吸收我为正式学生,爹已经为我买了书包,订了作业本,但不知怎么,他却把我送回家来。我问他这是怎么啦,他不肯说。我就每一星期六在村口等他回来,但是,两个星期六,他都没有回来。而且娘常常夜里哭,我挺纳闷,身子一翻,她倒噤了哭声,问道:

  “你没睡着吗?”

  “娘也没睡着?!”

  “我看月亮哩。”

  月亮是个半圆,正从窗棂里照进来。

  “娘,你说月亮像什么?”

  “像个梳子。”

  “那太阳呢?”

  “像个镜子吧。”

  “娘说得真好。”我记得爹以前给娘买了镜子和梳子,娘很喜欢“娘,那我爹买了太阳和月亮给你了!”

  “唔,你也想你爹?”

  “想,娘想吗?”

  娘却抱住了我,我感觉她的脸湿漉漉的。

  “娘,你哭了?我爹回来了,看见你的眼睛多不好看。”

  “我不哭。”

  娘给我笑了一下,月光下苦涩涩的。

  过了半个多月,突然家里来了人,交给娘一张纸条,娘看了脸唰地寡白。忙叫我出去玩,当我回来,娘正在葡萄树下挖坑,然后用油布包了好多书放在里边,我一回去,忙动手填土,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你在埋书。”她击了我一拳头,唬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好说“娘在那儿埋书,我没看见。”娘又提起了拳头,却一把拉我进屋,流着眼泪说:“你爹受批判了,人家可能来抄家;这些书是你爹的命根子,抄去就会烧掉的,你千万不敢向外人说。”我给娘保证,却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娘却不愿再说下去。果然三天后,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口口声声要抄“四旧”,将家里好多书搬在门前烧了,还有我几十张画,那是爹保存的。我要去捡,被踢了一脚。临走还拿走了一些笔筒、砚台、花瓶。很快,村里也闹腾起来,敲锣鼓,又喊口号,说是要“文化大革命”了。就看见村头学校里开大会,好多老师站在台上头不能抬,又挂了牌子游行。外边一有动静,娘就关了门,不让我出去,她靠在门后,浑身嗦嗦嗦地抖。一次我跑出去,村里有人对我说:“你爹是牛鬼蛇神!”我说:“你爹才是鬼!”

  那人又说:“你不信?你爹怎么没敢回来?!在他们学校游街了,是坏人!”我跑回来,问娘:

  “我爹是坏人?”

  “谁说的?”

  “村里人说的,说我爹游街哩。”

  娘突然呆在那里,泪水长流。我说:

  “我爹怎么是成了坏人?!”

  娘一下子扇了我个耳光,叫道:

  “你爹哪儿是坏人?他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我哇地哭起来,她却把我抱住,擦我的眼泪,不让我哭,说:

  “娘打疼你了吗?”

  “没。”

  “你恨你娘吗?”

  “不。”

  “恨你爹吗?”

  “不,爹不是坏人,是好人。”

  “爹是好人。”

  “爹能回来吗?”

  “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日历撕完就会回来吧。”

  日历是爹从学校带回来的,已经撕过了多半;还要撕完爹才能回来,我就搬凳子上去,将日历一页一页全撕下来。娘一回来,我就说“娘,我爹要回来了!”“听谁说的?”“我把日历撕完了!”娘无力地打我一下,却抱住我又哭了。正哭着,爹真的就回来了,他头发老长,衣服皱皱巴巴的,胡子几乎把嘴巴都要罩住了,在门口说:“哭什么呀?”我和娘抬起头来,几乎都呆住了,谁也没有动,也不说话。突然娘扑过去,抱住爹放声大哭,爹说:“孩子在哩。”就过来抱了我,还是用胡子扎我的脸,将我逗得格格格地直乐。这天夜里,他一直和我玩,要我写字让他看。我写一个,就要求他满足我一个条件:买水果糖呀,让去上学呀,要他多回家来呀,末了就爬在他的背上,要当马儿来骑。娘只是在一边擦眼泪,爹就瞪她,我告状说:“爹好好的,娘偏在家老是哭。”爹说:“你娘没出息,她要再哭,你就羞她,好吗?”从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回来,天一明就又走了。在村里,一些人见了我,都说“可怜见的”可去找孩子们玩,大人们却总是赶忙叫了他们孩子回去。后来就听到说我爹是“黑帮”,是“封资修”,已经由所在学校集中到公社受批判了我才明白为什么爹只在夜里能回来。但是,爹一回家总是笑笑的,和我玩这玩那,便觉得村里人说得不对。过了几天,爹就没有回来,通知让我娘送饭,娘每次去,总是哭哭啼啼地回来,隔几天给爹换洗衣服就在门前青石头上捶平,那棒槌总提不起,常常发着愣,或者衣服已经掉在地上,棒槌还在石头上空打。以后,娘去送衣服,却都将第一个扣子铰了,我问她:“铰了干啥?”她说:“批斗会上,常要绳捆索绑,系了这扣子,会憋着脖子的。”我当时吓得浑身发冷,也要和娘一块去,娘将我反锁在屋里。我从窗口逃出来,往公社大院里跑,出了村口,却被一群孩子围住。他们在玩“打架子”,将几节柴棍支在那里,然后在一定距离里掷打,击倒者赢,否则为输,输者就趴地学狗叫。但他们掷打一下柴棍,叫一声:“打倒×××!”竟喊着我爹的名字。我便也喊:“打倒×××!”是喊我爹名的那个他爹。我们就争起来:

  “我爹是贫农!”

  “我爹也是贫农!”

  “你爹是孔老二!”

  “你爹是孔老三!”

  他扯住了我的头发,我揪住了他的领口,势均力敌,我们相持起来,孩子们大叫:打起来了!就有那孩子的父亲过来,将我一个巴掌打倒在地了。正好我娘送衣服回来,那人就训道:“你们到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要强,是你让你的孩子打人吗?”娘不容我分说打了我一拳头,给人家赔不是,拉我到家关了门,却抓起我的手往她脸上打,说:

  “你打娘,你打娘!你怎么敢打了人家!”

  “是他要打倒我爹。”

  “听娘话,让他们说去,骂去!你不敢惹事,人家把你打坏了,娘怎么活啊!”

  说罢,娘哭,我也哭,哭成一团,晚上没吃饭就睡了。从那以后,她常将我看守在家里,我就在门前挖一个土坑,将一个石头上画了那孩子爹的样子,埋进去,又堆一个小丘儿,当作是坟,咒他爹是打倒了,而且死了,臭了,埋得深深的了。这时候,韩久却回到村子里,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的面,他依旧还是个红鼻子。娘问起花子娘俩,他说:花子娘已生了个儿子,花子在那里帮着哄娃娃哩。一提起花子,我就嚷着要她回来一块玩,韩久就对我娘说:

  “他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要过分伤心,现在挨批判的人很多,不是他一个人啊。”

  娘说:

  “大人受些罪也就罢了,只是孩子还小,受人欺负,对孩子将来不好。”

  韩久说:

  “我就为这事来的,这瞎女子怪聪明的,将来必能成事,看样子,他爹这辈子要黑了,可不能让孩子背了黑锅。我和花子娘商量了,如果你看得上我们,我想将孩子的户口要过我们家,孩子当然也是你们的孩子,换个家庭对孩子好哩。不知你悦意不悦意?”

  娘当下沉吟了半晌,坐着流眼泪。

  韩久说:

  “我们这想法或许不妥,叫你伤心了。”

  娘说:

  “他伯,难得你们这般心肠,到了这步田地,倒还为着我们好,我和他爹该怎么谢你们呀!我哪里还有不悦意的?”

  但是,关于转户口的事,大队部不允许,还训斥韩久路线不清。娘叹了一口气,说:

  “罢了,也真连累了你们了;怪这孩子投错了胎。”

  韩久却抱了我,说:

  “转不了户口,就不转了,他谁能管得了我。这样吧,就让他认了我们为干亲,我把他带到条子沟去,再不能让孩子留在这里,小小年纪就伤了心。”

  于是,第二天里,娘在中堂摆子椅子,让韩久坐了,拉我给他磕头长长声叫三下“干爹”!本来认干亲是有要仪式的,被认的要拿礼物认的要设宴席,现在都不可能了。草草认了亲,干爹将我脖子上架了在村里走了一遭,使大家都知道,下午就背我到条子沟去了。

  我和花子又在一起了,她似乎长得比我还要高,一见面,就用双手将我脸托起,像大人一样,问我想不想到她;我说想,她就拉我去看她画的画,那都是分销店的香烟纸上画的,张张画的都是我。干娘的脸色还是白嫩嫩的,正坐在炕沿给儿子喂奶,那儿子丑极,小瘦如猫儿花子抱了弟弟,领我到村子去转转,这村子只有三户人家,是坐落在一个双沟交叉的山弯子上;分销店的房子墙白白的,店员只有干爹一人而这分岔的两条沟却很深,足足三十里长,一条小沟洼里住一户人家他们的衣物、用品、油、盐、碱、糖,却全得从这里去买。四面都是山,长着密密的冷杉、侧柏。山弯下有一条流沙的河,河畔上几棵核桃树,样子十分奇特,半边多,半边少,屈身横出,一些山藤缠上去,又吊下来,树身上,藤蔓上就茵茵长满了苔藓,生长长的毛。我们从屋后的石磴路上走到后洼,那三户人家一横一竖一撇盖在那里,四周却满是些栲树,阴得地面都潮湿湿的。我说:“这地方不好。”花子也说:“不好,天尽是阴着,我得了一身疥疮,刚刚才好。还有狼哩,夜里常叫唤,将王叔家的一头小猪都叼走了。”我说:“那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花子说:“我和娘早要下山去,爹说山下乱了,这里安静哩。”我们又信步儿到了弯后,那里有一个老大老大的石头,石头中间裂了缝,活生生长出一棵柏来,不知道是树栽在裂缝的土里,还是树长上来将石头撑裂了。但出奇的那石头上却有了一个小小的土庙,花子说,那是土地庙,听爹说,那柏树已有几百年的长寿了,往年还有人来烧香,现在不来人了。又说:

  “我还给你家在那里求过神哩。”

  “给我家?”

  “爹说你家运气不好,我来磕了三个头。”

  我们就从那座吊桥上走过去,我有些害怕,花子却抱着弟弟稳稳走过去,站在庙门口。庙里果真有一个泥塑的老头坐像。这当儿,山沟里起了风,天暗了下来,看见庙左边的大石那边,树罩得很密,有水从里边流下来,“咚,咚”地响,从河边上来的云,钻在里边,再也不走。一阵风呼地上了庙台,我们都打了个寒战,说了声:“怪怕人的,快走吧。”就走过来,刚过了吊桥,听见后边又是一声很大的“咚”声,我们不敢回头,一气儿跑回家,心里还“别别”地跳。

  晚上,我们就挤在一个大土炕上。我和花子睡一个被窝,干爹娘睡一个被窝,吹了灯,外边风呼呼地响,我们摸黑坐着说话,干娘说:

  “花子,从今往后,瞎女子就是咱一家人了。”

  花子说:

  “原先不也是一家人吗?”

  干娘就笑了,说:

  “村里人谁要问起,就说是你的弟弟,万不要说起瞎女子他爹。”

  说到爹,我就哭了,干娘说:

  “不哭,咱在这儿住一个时期了,就都回村子去,你就能见到你爹你娘了。”

  白天里,我们并没有多少事要做,村子里只有一个叫小豆的孩子他总是流鼻涕,我们一羞他,他吸一声,鼻涕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但他每天可以从家里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譬如柿饼,还有栗子,吃起来直噎喉咙眼儿,得连忙去喝水。干娘生过儿子,身子不好,总头痛干爹用火罐在她额上拔印子,两个太阳穴拔两个,却显得更好看了那儿子,我和花子轮流抱,我们却烦他,常常抱到洼地里,让他自个爬着,我们就用炭在石头上作画、写字。我跟爹学会了好多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写爹的名字。我们在稍平一点的石头上都写满了字,结果小儿子就尿湿了裤子,弄得一身泥,惹得干娘骂了花子几次。

  来分销店买东西的人虽然不多,但人还是不断,有能识字的,看见了石头上总是我爹的名字,就生了疑惑,问过干爹:

  “这是谁写的字?”

  “我这孩子。”

  “他怎么老写黑帮分子×××的名字,×××是他的什么吗?”

  “啊,哪里,怕是我写过打倒×××的标语,孩子学写的。”

  那人一走,干爹就把我数说了一通,再不许我写爹的名字。过了三天,晚饭的时候,干爹却从外边背回来一块大石板靠在墙下,又买了一盒粉笔,说:“你们喜欢写字,就在家里写,我给你们当老师。”从此每天早晨,他要在石板上写上几个字,或者一道算术,教我们学会了,就让我们学着再写,到晚上考试,考上的上炕睡觉,考不上的继续默写几时写出几时睡觉。开头我们都很来劲,要么我先会了,干爹就要骂花子;要是我不会了,花子笑话我,干爹却要说:“你能着什么,他总叫你姐姐呢。”但到后来,我们就烦了,趁干爹娘不在,便溜出去玩。我们曾经捉住过一只松鼠,它是钻在一条石堰中去的,我们就小心地抽开石头,它一钻,钻进了我的袖筒,就活捉了。更有意思的是采蕨草,如小儿拳一般,弯弯的,屈屈的,采下来煮熟了,嫩肉也好吃,盐拌也好吃。我曾经采过一捆,用布包了,写上我爹的名字,趁乡邮员送信报到了分销店,偷偷塞在他的邮包里,没想干爹发现了,夺过去藏了,说:“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你这是往哪里寄?你连地址都不写,能收到吗?”到了晚上,干爹还是考试,我和花子已经好多天考试不及格,干爹动了气,踢花子一脚,干娘说:

  “算了,孩子都小,这也不是学校,抓得那么严干啥呀!”

  干爹说:

  “唉,你好糊涂啊!要是咱花子,也就罢了,可是这瞎女子的爹是读书人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给咱,咱把孩子带得心野身野,一字不识,将来怎么向他爹交代!”

  我听了,心里真后悔,以后就不再疯跑,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作业。

  冬天里,山上下了雪,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我们在屋里挖了很大一个火塘,日日夜夜将一些疙瘩柴架上去烧,熏得我们手脸都黑乎乎的。这一天午后,干爹到山下去提货,干娘让我们看着儿子,她去后山坡上砍柴火,我和花子在家待得闷了,说:“到河边堆雪人去吧!”就抱了小儿子到了河滩。我们用树枝扫开了一片干地,把小儿子放上去,就分头堆起雪来,雪人堆起了,是一个老头,就说这是瓜菜园里的爷爷。爷爷是有长胡子的,就又返身去家里拿苞谷缨子。这时候,下山的太阳却红起来,在雪地上涂出一层玫瑰色。正走到河滩,就发现一只大大的狗向小儿子那里走去,我说:“姐姐,瞧一只狗。”花子说:“不是狗,尾巴在地上拖着,是狼!”话未落点,那狼已叼起小儿子就走。我们一下子失声大叫:“狼叼娃了!狼叼娃了!”哇哇而哭。干娘闻声赶来,举了木棍去追,那狼停下来,换了下口,又叼起小儿子跑,干娘一直追到河那岸,那边有人也赶过来,狼放下小儿子逃走了。但小儿子身上几处牙伤,血流不止,当夜就死了。

  小儿子一死,干娘像疯了一样,骂天骂地骂狼骂自己,末了就骂干爹,说是她要回家去,总是不让,这下倒好了,儿子没了,韩家断了种了。干爹为儿子钉棺材匣子,狠命地敲打钉子,泪流满面。我和花子跪在地上,浑身打摆子一样乱颤。埋了小儿子,干娘就收捡东西,要离开这里,干爹拦不住,他突然发了火,将干娘一拳打倒在地,抱住了我说:

  “要走,你和花子走吧,这瞎女子不能走!”

  他这么一吼叫,干娘倒蓦然了,干爹就流下泪说:

  “花子娘,这鬼地方我愿意再让你们待吗?我这么大年纪,没了儿子,我不伤心吗?可山下搞运动,乱糟糟的,瞎女子娘将瞎女子交给咱,就是让孩子在这里清清心;这么回去,让孩子受罪吗?咱不想想咱,也不该不为孩子想想啊!”

  干娘软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哭,却把包袱丢在了炕上。

  就这样,我们又住下来,夜里一听见狼叫,干娘就搂住我们浑身哆嗦。白日里,也不允许我们乱跑,只是在家学习写字、画画。我已经能写会一百个字了,算术也学会了乘法。到了春天,干爹娘刚刚新搭了一间草棚,扩大了我们的住处,但我们却全都返回村子去了。

  我记得这一天,是个早晨,干娘正烧饭,门口新养的狗汪汪大叫河湾处走来一队人,将我们全赶在门前的树下站定,大声训斥,叫骂勒令干娘立即回村去接受批判。干娘叫起来:

  “我是农民,我有什么罪?”

  “你是日本人安插的特务!”

  “胡说!证据是什么?”

  “证据?”

  一个耳光打去,干娘倒在地上,口鼻出血。干爹忙上前说情,那些人留下指示:三天之内必须搬回,否则就五花大绑拉下山。走的那天花子和我一大早就到西面山洼去转了一遍,我们向山岩、草木告别,它们无声,我们也无语。有一朵金银花,前三天就孕了苞儿,我们真害怕牛儿羊儿踩坏了它,用一些荆棘围在它的周围,我们已经要走了,它还没有开,使得我们好不遗憾。那只松鼠,在小木笼里生活了多半年了,我们不愿意再带它走了,砸了笼子,让它钻了山林,它先还是不走,瞪着眼睛看我们,后来箭一般地跑走了。干爹干娘挑了两副箩筐,里边装着被褥、锅盆,花子背一个包袱,我背一个包袱。

  干爹干娘已经到了河滩,我和花子又过了吊桥,往那土地庙上去了。庙还在,那泥塑像被那队人砸了,大石那边的林子里,还是幽幽的神秘。我说:“这地方真好呢!”花子也说:“真好!”边说边走,还是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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