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旧小说中,说到漂亮的青年男子,往往以“貌若潘安”相比,潘安成了美男子的代名词,就如西施是美女的代称一样。这位美男本名潘岳,字安仁,在小说、戏曲中常称作潘安。他是西晋有名的文学家,写有《悼亡诗》及《闲居赋》等等作品。他曾谄事贵戚贾谧,每当贾谧出门,他便望尘而拜,元遗山有诗讽刺其事说:“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但后世流传的关于他的故事却常从貌美而来。
据《世说新语·客止》及《晋书》本传的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投之以果,遂满本而归”,大意是说潘岳姿态容貌美丽,风采动人,年青时带着弹弓在洛阳道上遨游,女子们见到他,就手拉手将他围起来。又向他投掷果子,使他满载而归。又说夏侯湛也很漂亮,潘岳与他一起行走,被当时人称为“连璧”。魏、晋时有品藻人物的风气,其中便有对人物容貌神情的评论,这就是对物的外表美和气质美的鉴赏。上述记载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左忍见到潘岳大受妇女们青睐,便东施效频,可是女子们见了都一齐向他吐唾沫,弄得他狼狈而回,只因他生得奇丑。又有张载(字孟阳)亦丑陋不堪,“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这些记载都很简略,却能以典型的动作来突出人物的面貌,因此具体生动。但也由于上述二书记载简略,后人虚构这方面的故事时,可供驰骋的空间便非常广阔了。
在后人诗中,咏潘安事或用潘安事的很多,如徐陵《洛阳道》:“潘郎车欲满,无奈掷花何。”岑之敬《洛阳道》:“聚东看卫玠,连手望安仁。”李白《送族弟凝之滁求婚》:“遥知向前路,掷果定盈车。”杨亿《无题》:“应知韩掾偷香夜,犹记潘郎掷果年。”
元高文秀有杂剧《五凤楼潘安掷果》,可惜今已不传。洛阳有五凤楼,但那是唐以后所建,可见此剧于故事也有捏合。明有传奇《金雀记》演掷果事。最后一出下场诗有“无心子燕市重编”句,知作者为无心子,真名不详。《金雀记》(有《六十种曲》本)内容梗概如下:晋时洛阳元宵节灯市十分热闹,潘岳、左忍、张载及富豪井王孙的独生女文鸾等皆去观灯。灯市上,女子们向左、张二人吐唾沫,抛砖头,而向潘岳掷果,井文鸾一时无果可抛,便将一对金雀掷与潘。元宵节后,井王孙为女择婿,宣称洛阳才俊愿入东床者,赋文鸾诗一章,择善而从。一时间洛阳才子纷纷献诗,左、张也各献歪诗一首,结果潘岳高中,以元宵节所得那对金雀为聘物,与文鸾结为婚姻。婚后潘接好友、镇守河中都督山涛的邀请信,潘想由此进取功名。分别时,夫妻各留金雀一只。潘到河中后,山涛设宴,并唤歌妓侍候。歌妓中有个叫巫彩凤的,还未曾梳栊,而鸨母已死,她苦守素志,誓不接客,左忍、张载等无赖曾去胡闹,为彩凤所不齿。这次在山涛撮合之下,潘岳又以那只金雀为聘,纳巫作妾。不久。山涛荐潘往见吏部尚书张华,潘又离别彩凤前往京师。潘走后,草寇齐万年抢掠河中,彩凤为乱兵所擒,齐逼她为妻,她以死相拼,舍身跳崖,被一猛虎驮至二千里之外河阳道上的观音庵,就在那里出家为尼。潘到京师进渴张华,适遇张华奉旨作《鸾凤和呜赋》不成,潘一挥而就,由此得授河阳县令。潘赴任时,派人接取文鸾,文鸾赴河阳途中遇雨,到观音庵投宿,鸾、凤相见,各道身世,拿出金雀相合,文鸾将金雀带去,叫彩凤暂住庵中,以后来接。到河中后,文鸾乔装醋意大发,为难潘岳,却暗中迎来彩凤,三人团圆,鸾风和呜。
潘岳是个风流才子,形貌俊丽,文思敏捷,深得女子喜爱。开始他对井文鸾的爱情,主要是出于对她姣好容颜的爱恋,在《玩灯》出中,一见文鸾他便惊叹“好个女娘也呵”,接着唱了一曲〔黄龙袞犯〕:“娇滴上林花枝,整齐齐越罗髦裳,窄勾勾步出金莲,窄勾勾步出金莲,玉纤纤素华在掌,知他是周郑吴钱李赵张,却教我何处问行藏?恨匆匆叫着丫环,恨匆匆叫着丫环,声杳杳不知何向。”对文鸾的容颜、情态称颂备至,又为她的匆匆离去,不知为谁家千金而深感遗憾。井家招婿的消息传出后,他尚不知井家小姐即是灯市上所遇佳人,便和其他才子一样前去献诗,一者井家千金的美貌已名声在外,再者井家乃豪门士族,潘岳一见井家气派便对众人说:“列位,你看王孙门户,好生齐整。”一语便道出了对井家的艳羡之情。晋时风尚,以结姻士族为荣,这也是提高或巩固社会地位的重要手段。井家的婚姻标准就是这两条:“门当户对,女貌郎才”,潘岳虽有才貌,但在井王孙面前,仍自感“庸愚辈,孺子曹,难配名门阀阅高”,简直有点诚惶诚恐。就是对文鸾也是既爱又怕,拜河阳令后,他即派人去接文鸾,虽经仆人提醒,却不敢接彩凤,必得禀过夫人取得同意才准备接取她,这诚如他的仆人所说:“老爷此言,深得省气之法,足见惧内之情。”他倾慕井文鸾的容貌,合乎人之常情,因为爱美是人的天性,但一心攀龙附凤,“羡美玉蒹葭倚附”,则表现了世俗的观念。他对巫彩凤的爱情,除女貌之外则有所不同,在河阳得知巫别后遭遇时,一曲〔太师引〕表露了他的心迹;
顿心惊,蓦地如悬罄,止不住盈 盈泪零。自当日长亭分袂,问归期细嘱叮咛,却原何身离坑阱?幸得保全躯命。劈鸳鸯是猖狂寇兵,最堪怜,蓬踪浪迹似浮萍。
彩凤的惊险遭遇使他提心吊胆,“顿”和“蓦地”状出突然之间感情上的起落,惊定之后,止不住悲从中来而泪眼涟涟。当日长亭送别的情景又在眼前重现,彩凤曾“多嘱咐,黄花开后,专望锦归人”,没想到“锦归人”未曾盼到,她自己差点儿玉陨香消,所以潘岳又为她虎口馀生而庆幸,急于知道她蓬踪浪迹的详情。这支〔太师引〕描写了潘岳的惊骇,悲恸,他的爱和关切,对草寇的痛恨,这一切都是因为对彩凤情深而引起。他知道彩风不愿从盗而投崖后,他对彩凤的情意又深了一层。当文鸾假意责难他“觊傍枝,觅小星”时,对彩凤的深情使他竟不顾县令身份,向夫人哀求:“望海涵仁育,毕吾狂兴,负得意萦深。”与对文鸾的爱相比,对彩凤的爱含有较多的感情因素。有剧中井文鸾这一人物身上有较多纲常色彩。从根本上说,这是由剧作家的主观因素和他所处的时代的某种特点决定的。明代是理学占统治地位并深入到各个方面的时代。晋时风俗,妇女可以在外抛头露面,参与社交活动,喝酒流连,夜宿他门。所以妇女们在市上拦住潘岳,嬉笑调情,也能成为“佳话”。明代的社会道德气氛就不同了。但剧作家既写潘岳,又要以“掷果”故事作生发演化,也就不能完全避开当年风俗,所以他就要写井文鸾在妇女纷纷投果时也将金雀掷给潘岳,而且毫无顾忌。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吊》评本剧说:“安仁掷果一段,正可想见当年”。这是十足的明人口气。就本剧看来,开头写井文鸾的爱情渴望,还是比较生动,灯市之后,她心驰神往,此时唱〔一江风〕曲云:
惜芳春,荏苒韶华近,已是 清明近,好催人。只见娇鸟啼花,对景歌新韵。欲探金雀音,欲探金雀音,知他属那邻,女儿家自是言当慎。
前几句写时光荏苒,元宵刚过,已近清明,又值暮春时节,文鸾感到好景催人,惜春之情不觉涌上心头,后几句写有感于大自然的物换星移,她想把握自己的青春年华,早定终身,但金雀抛去却无回音,想探音信,又不知潘岳何处,自己毕竟是女儿家,对婚配之事终究难以启齿。她内心就是这么矛盾。曲文写得优美动人,尤其是“娇鸟啼花,对景歌新韵”,堪称清词丽句,郑振铎先生的《中国文学史》评《金雀记》中一些曲文“辞意若雨后山色,清翠欲滴。”〔一江风〕当属此类曲词。剧作者笔下的井文鸾是属于所谓深明大义的女性,她追求爱情,却不沉溺于儿女私情,在新婚之时便劝勉潘岳“向芸窗勤磨月斧,亲看嫦娥,早登天府”,希望丈夫早步蟾宫折桂,猎取功名。婚后不久,潘岳急于应山涛之召,意图进取功名。丫环劝文鸾将潘岳留在家中,她却认为“功名事,非同偶然,何须虑离鸾拆鸳”,反而鼓励潘岳“早图进取,锐志前程”。她一心盼望夫贵妻荣,为此不惜作出暂时的牺牲,忍爱别离的痛苦。虽然她也担心潘岳变心,使她有白头之叹,可是功名事主宰了儿女情。她不像《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崔鄙视功名,认为“但得一个并头莲,强似状元及第”,而按照封建社会的传统观点看,文鸾是一个有远见,识大体的淑女。作者刻画这一形象显然也有宣扬封建妇德的目的。所以后文写她对待巫彩凤时也是规从妇德。封建社会很重视“齐家”,即整治家庭,将家中的长幼尊卑关系处理得融洽有序,以维护封建秩序,妻妾关系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这就要求作妾的尊重、顺从作正妻的,作正妻的则不得嫉妒,井文鸾对巫彩凤的态度就表现出这种不妒的封建道德。在《合雀》(亦称《庵会》)出中,鸾、凤首次相会,彩凤得知文鸾的身分后便试探她对潘岳纳妾的反应,岂料文鸾一听却欣欣然有喜色,连说“可喜可喜”,又说那一个做官的没有三两房家小,我相公为当世驰名才子,合配天下出色佳人,若得有金钗十二,我和他共享荣华,岂不美哉!”“金钗十二”言姬妾众多。此处作者意在突出文鸾的豁达贤慧的妇德,但这种描写也过于夸张,因而显得虚假。在得知眼前之人就是丈夫所娶之妾,又听了她自诉身世后,文鸾被她的“守节苦蓬飘”所感动,当即表示要与她“共处幽闺,同事兰膏”,又为她着想,怕潘岳这个“不羁之士”又生变更之心,不认彩凤,决定自己先到河中,将计就计,然后相接,接着便是有名的《乔醋》折。这种同情心倒是真实可信,见出文鸾性格中光彩的一面。在《乔醋》中,她乔装醋意,对潘岳纳妾事紧追不放,从而套出他对彩凤的真情,再联系她对男子心理的洞察,可以看出她又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性,也相当泼辣。总之,这个人物的性格有灵动的一面,又有概念化的一面,后者是由于作者在她身上涂抹了太多的封建道德色彩的结果。
剧中另一女主角巫彩凤本是个令人同情的青楼女子,被称为河中第一官妓,她偶堕烟花,却誓不接客,在无赖子弟们面前,她义正词严:“我是美玉无瑕岂玷蝇,心地常清静,一片如冰镜。野蔓与间藤,休思淫奔。独守闺帏,不似杨花性,若要相逢除再生!”其峻拒的态度是斩钉截铁的。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十分慎重,虽然一心指望脱离风尘,但又恐所托非人,所以多年未嫁。后来成为潘岳之妾,对此她心满意足,因为她久闻潘岳大名,见面果然十分中意。她出身低贱,与文鸾有天壤之别,功名观念也就比文鸾远为淡薄。同是新婚离别,文鸾虽也有万千离愁,但为丈夫功名,又甘愿“离鸾拆鸳”,而彩凤一听丈夫即将远行,便“情激于衷,愁盈于脸”,责怪潘岳“怎舍得撇我而行”,虽然她也讲过“此去京师,早成名立身,英俊,时已至,攀龙附凤”,那是因为惟有“早成名立身”才能早团圆,而不是重在勉励。由于婚事得来不易,彩凤将潘岳视作自己的终身依靠,所以更重夫妇之情,不愿远别。读者可以从同是写离别的《分雀》出与《惜别》出看出其中的区别。《惜别》中最后一曲是潘、巫二人所唱:
〔临江仙〕(生)三叠阳关声断杳, 天涯咫尺参辰。眼前难别意中人,伯劳东去也,鸿雁又西行。(贴)骊马娇嘶穿柳色,空怀雨魄霜魂,安排肠断送黄昏。万般情绪苦,几点泪痕新。
曲词哀伤,充满离情别恨,而诗意也浓。尤其是彩凤所唱后半首,是断肠人唱断肠词,哀怨缠绵,凄婉动人。第一句以声音和色彩点染离情,连马也似乎不愿远别而发出娇嘶,那青翠的柳条又何尝留得住行人,最后用工巧的对句描写别后的苦楚和悲伤,今后过的将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可知这次离别对彩凤心灵上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就因她将爱情看得重于功名。与文鸾相较,彩凤更显纯朴。彩凤又是个刚烈的女性,对无赖们的严峻态度即已表现出这种性格。自称“草头皇帝”的草寇齐万年要她“做个正宫皇后”,以“享不尽荣华富贵”相引诱,她不为所动,回答道:“我是一妇人,荆钗与布裙,宁甘厮贱。”利诱不成,又威胁要杀她,她不畏强暴,准备“含笑从容归冥阴”,齐要将她带回营中,为不受辱,她宁死不屈,毅然投崖。对爱情的忠贞不二是支持她这样做的主要动力之一,她说:“我怎肯丧志污红粉,……守志全闺阃,怎肯偷生悖大伦《投崖》〔山坡羊〕,“闺阃”,本指妇女居室,又指妇女,此指妇德,她的志便是保全好德,决不违背伦常,苟且偷生。妇德和伦常带有封建性,但在当时情况下,她这样做却是反抗凶暴和忠于爱情的行为。但作者还是赋与她过重的纲常观念,如写她把私奔司马相如的卓文君看作是个颠倒纲常的女子,就是一例。她自己追求美满的爱情,却不能理解卓文君的追求。这种描写实际正是作者迂腐观念的反映。同时,作者也就必然会描写处于妾媵地位的彩凤,在文鸾面前表示:“趋事阶前敢惮劳,下陈深荷贵人包,从教与你叠被铺床,免丧蓬蒿。”大意是说她深深感谢文鸾容留她充作妾媵,她将不辞劳苦地侍奉文鸾。对正妻谦恭有礼,自己甘居卑贱,表现出顺从的妇德,和遵从尊卑有序的态度。显然,这番语言也流于概念化。
从井文鸾和巫彩凤这两个人物的命名可看出作者的一种用心,以奏响鸾凤和呜的主题。为表现这一主题,作者在关目处理上作了精心安排,潘岳与文鸾、彩凤结婚后,特意安排了乞巧》出,以晋武帝与贾淑妃的鸾凤和呜来暗示潘与井、巫三人之间的关系,接着潘岳为张华应制写成《鸾凤和呜赋》,由男主角亲手揭示主题,最后三人完聚,又由潘岳唱出“这金雀可佳,那金雀可佳,成就了文鸾彩凤遂心芽”,“这情踪,实可夸,看和呜,喜气佳,凤侣鸾俦共一家”,又由山涛作鸾凤和呜画一幅,反复咏唱这一主题。这种娇妻美妾式的“鸾凤和呜”是我国古典小说、戏曲中的古老主题,这类故事在旧时社会中流传时,也常常被人们津津乐道。它们的流传和被人乐道,有着特殊的社会条件和特殊的社会心理因素。这尖故事中时常表现为真情爱心和封建伦理的交叉。《金雀记》也有此种特点。
作为潘岳的陪衬,剧中左忍、张载由丑、净扮演,二人成了地地道道的流氓无赖。而左、张都是著名的文学家,是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人物。剧作者对他们极尽丑化之能事,这就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满,清梁廷楠批评说:“《金雀记》苦无丑、净,至强以左太冲,张孟阳当之,亦不善挪虚步,阅之辄不满人意。”(《曲话》卷三)梁的话有一定道理。虽说戏剧情节和人物可以虚构,但将历史上有影响的名作家当作小丑,这在文人学士中会引出难以接受的效果。但这类现象早在无心子以前就出现了,他也只是受前人的影响而已。
剧中以金雀为线索,以掷雀开始,继之以金雀聘文鸾,离别时分雀,又雀聘彩凤,《庵会》中鸾、凤合雀,《乔醋》中文鸾问雀,最后人、雀合一(“这金雀可佳,那金雀可佳”),是为《金雀记》。本剧在近代舞台上还有演出,主要是其中的《觅花》(《访花》)、《庵会》(《合雀》)、《乔醋》(《临任》)、《醉凤》《完聚》)等出。《乔醋》出尤受欢迎。
潘安掷果故事的最初色彩是那么玲珑可受,发展到《金雀记》中的“鸾凤和呜”式故事,情节虽然曲折,但伦理气息浓厚,封建世俗色彩强烈。就整个境界来说,这种发展变化未见提高。历史传说故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并未都表现为后来居上,此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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