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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本《红楼梦》存在吗?

2021-06-08 11:57:11

  论明本《红楼梦》(上篇)

  红学研究

  论明本《红楼梦》(上篇)

  ——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诗的新辨识

  摘要:明本《红楼梦》是明义所见过并为之题诗的《红楼梦》,是因其内容有异而独立于脂本和程本之外的《红楼梦》;她是曹雪芹的原著全璧,是先于脂本的一个稿本,只在少数人的范围内传阅过,未曾流传于社会。

  关键词:明义《题红诗》 明本《红楼梦》 脂本《石头记》 程本《红楼梦》

  一、明本《红楼梦》是明义所见过的《红楼梦》

  关于《红楼梦》的版本系统,历来的说法是有两个体系,即脂砚斋评点的八十回钞本《石头记》(简称脂本),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简称程本)。而实际上这两个系统并不能全部囊括《红楼梦》的所有版本。在这两个系统之外,还应有另一种既不同于脂本,也和程本有异的特殊版本存在。许多学者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把这种特殊的版本称之为“异本”。本文所论述的明本《红楼梦》,就是这类“异本”中颇有价值的一种。

  明本《红楼梦》是明义所见过,所读过,并为之题诗二十首的《红楼梦》,是曹雪芹已经写完成的全璧《红楼梦》钞本。这种《红楼梦》虽然还没有发现她的文本,但从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诗(以下简称《题红诗》)及其《序文》来看,明本《红楼梦》(下面有时称“明本”)确实存在过,并在一定范围内传阅过。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中曾说:“看明义(我斋)《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诗,其当时所见与今红楼大异,且已写到黛玉之死,金玉如烟,石归山下”。这实际上已经肯定了明本《红楼梦》的存在。但他接着又说:“雪芹是否写成全书亦只可存疑。”(见《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周汝昌先生也说:“明义所见的本子不但于百二十的坊本不同,亦与八十回传本不同。”这实际上也已经承认了明本《红楼梦》的存在。但他接下来却说:“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本文所引周汝昌先生文,均见《红楼梦新证》)俞、周两位先生之所以对明本《红楼梦》持这种矛盾态度,主要原因是,一方面,面对明义《题红诗》这一事实,难以回避,另一方面,他们一直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没有写完的八十回作品,这一观点难能改变。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可疑,亦不存在什么错觉。明义的《题红诗》的存在既然无可怀疑,那么,明本《红楼梦》也就确确凿凿地曾经存在过。

  明义,姓富察氏,是清皇朝的皇室成员。做过乾隆的驷院侍卫。据吴恩裕先生的考证,明义约生于乾隆五年(174O),比曹雪芹小二十多岁。雪芹离世时,明义约二十三岁。明义喜欢饮酒赋诗,善于交朋接友。他和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诚有所接触,与和他同时做侍卫的墨香接触更多。从明义《题红诗》的小序看出,他和曹雪芹应是相识的,而且交情不错。他的《题红诗》二十首,收在他的诗集《绿烟琐窗集》中,写定的时间约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他二十一岁,其时雪芹还在。(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他的《题红诗》对《红楼梦》研究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是本文所论“明本《红楼梦》”的依据。

  《题红诗》有序文: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南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余见其钞本焉。

  (明义诗及序均录自一粟《红楼梦卷》)

  从这段文字,我们得知:(一)这《红楼梦》是曹雪芹亲自出示给明义的,已经写完了的完整无缺一部,而不是未写完的八十回本。(二)明义所见的是曹雪芹的手钞本,而非他人传钞的本子。因为第一,文中四个“其”字,一气呵成,都是指的曹雪芹,“余见其钞本焉”,即我见到的是曹雪芹的手钞本。其二,既然是“其书未传,世鲜知者”,当然就不可能是他人转钞的。第三,开头明言“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所撰”者,既是所著又含有亲手写定之意。(三)这《红楼梦》当时尚未流传于社会,只在少数亲朋之间相互传阅。

  关于《题红诗》写定的时间,有两种说法。吴恩裕先生认为是在乾隆三十六年(1761),明义二十一岁,其时雪芹还在。周汝昌先生依据《绿烟琐窗集》编辑时的情况,断定是在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年之间(177O-1775)。笔者同意吴先生的看法。从“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看,既然是雪芹亲手出示此书,其时雪芹当然还活着。从《题红诗》和《序文》情绪色彩来看,当时的情景当是:明义一接到雪芹出示的《红楼梦》,如获至宝,旋即翻读,读着读着,有所感即赋诗。得书,读书,写诗,其时间应是衔接着的,不大可能得了书,搁一段时间再来读,或者读后过几年再来做诗。而周先生所断定的时间,似乎晚了一些。因为其时雪芹已逝,不可能出示其书。周先生的依据是诗集的编定时间,其实,通常的情况是,诗文的编辑成集,要比写定的时间晚一些,甚至晚很长的时间。

  综观二十首《题红诗》,内容丰富。主要的人物、环境,重要的情节场面,都有所反映,有所涉及,有所评论。诗的倾向性多在同情书中主人公的悲剧性的命运方面。诗中的抒情和议论,大多寓于对情节和人物概貌的摹写之中,这给我们从诗来了解书的内容带来极大的方便。二十首《题红诗》中,有十六首是反映《红楼梦》八十回前内容的。即第一至第十三首,第十五至第十七首,但与脂本和程本的八十回前的内容不完全相同,有的甚至极不相同。第十四首,第十八至第二十首,所涉及的内容是八十回以后的事,而与程本后四十回的内容大异。这,正是明义《题红诗》最具特色之处,也正是这个特色,才反映了明本《红楼梦》是独立于脂程本之外的一个特殊的“异本”。笔者辨识这二十首《题红诗》的具体内容,就是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的。

  脂本和程本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版本体系,程本前八十回和八十回的脂本在内容上虽然也有差别,但在基本情节方面,却大致相同,尤其是相对于明本《红楼梦》来说,这种相同性的成份更多,更大。基于这种情况,在论及明本《红楼梦》前八十回在内容方面的特殊性时,将脂本和程本归为一方,作为明本《红楼梦》的对立面,两相比较,考其异同。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简称新校注本),是依据庚辰本作底本的,庚辰本是抄得较早而又比较完整的一种脂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红楼梦》(简称普及本),是依据程乙本为底本的。这两个本子可作为脂程本的代表,通称今本。笔者在进行上述对比之时,提到的“今本”,即指这两种本子。

  明本《红楼梦》大约是一百一十回。其理由后文要详论的。其前八十回的情况,反映在《题红诗》的十六首诗中,有八首诗所反映的内容与脂程本相合。即第一首,第二首,第七首,第十一首,第十三首,第十五、十六首,第十七首。另有八首诗,即第三至第六首,第八至第十首,第十二首,跟脂本及程本的前八十回内容不合,甚至大异。

  二、反映明本《红楼梦》和脂程本前八十回内容相合的八首《题红诗》

  第一首: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第二首:怡红园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

  这两首诗概略地反映了《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概貌,怡红院中众女儿天真烂漫的生活概况。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大观园女儿国中的女孩子们,确实有过这样比较自由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人说,“斗娇娥”,是相互勾心斗角。非也,是嬉闹之斗,非斗争之斗。和脂程本相比,因这两首诗写得比较概略,还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性,只能说大体上是相合的。

  第七首: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工夫。

  头两句意思明白,是今本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之事。三、四两句,据周汝昌先生解释,是指宝玉初进大观园时,作《四时即景诗》事。此说可以成立。宝玉《春夜即事》诗有“眼前春色梦中人”句。可理解为宝玉初进园时心境平静,春夜景色即景生情,想起梦游太虚幻境的风流往事,因而写出了此诗。明义此诗头两句当是宝玉的往事回忆。

  第十一首: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

  此诗所指与脂程本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的情节是相合的。多数学者都持此说。但朱淡文先生却持异议。(《吟红新笺》)他认为此诗所指是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事。他举出四条理由否认此诗是反映玉钏送羹事。㈠,玉钏并非小说主要人物,明义为何要为她连写两首题咏诗?㈡,金钏投井而死,宝玉是“五内摧伤”,玉钏对宝玉是“满脸怒色”,他二人都不应是无可奈何,怎么能说“可奈”呢?㈢,这段故事并未写到过玉钏哭,在那种场合下玉钏也不可能哭,明义怎么会说“泪痕无尽笑何由”?㈣,后两句诗在小说中无着落。这四条理由都毫无理由。其一,非小说主要人物就不能连写两首诗,有这种规定吗?诗人吟诗是情趣的抒发。情有所钟,笔之所至。明义是个风流多情的贵族子弟,他读《红楼梦》全用才子眼光,哪里有缠绵,哪里便可能有诗。宝玉和玉钏的故事,在明义看来,是另一种缠绵,所以他信笔连写两首咏此事的诗,何足为怪?其二,这“可奈”二字,用来表达宝玉和玉钏因金钏之死的情绪和态度,是很恰当的。试问,在那种环境下,宝玉和玉钏对金钏之死,除了无可奈何的伤痛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其三,这里的“泪痕无尽”是无限伤痛的意思,并非指玉钏哭。其四,此诗的后两句在书中是有着落的。且看新校注本的如下文字:

  (宝玉)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是有着落的啊。“变尽方法将人支出去”,不是“妙想”是什么呢?“陪笑问长问短”,“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算不算“传奇语”呢?(奇者,美妙也)至于说,这“多情”的称呼,只能指黛玉,而不能指玉钏。恐怕未必。对贾宝玉来说,他所喜欢的女孩子都可称之为多情。何况,这诗中的“多情”,并非对玉钏的一种称呼,而是说,由于宝玉的奇想妙语,博得了玉钏的以情以笑相报。《题红诗》第三首中的“闻道多情复病心”的“多情”,也不是对黛玉的称呼。宝玉曾闻听到黛玉近日来对自己的情感加深,似有多情相思的心病发生,即“复病心”也;因而自己又“痒将起来”,又是“复病心”也。

  可见,朱淡文先生否认此诗是指玉钏送羹事,其理由还不能说服人。不过,他认定此诗是反映今本第二十八回黛玉葬花后与宝玉相遇和好的事,也不无道理。只是把“金残”释成凤仙石榴落花,还有些勉强。但不论持何解释,这首《题红诗》所反映的事,明本和脂程本都是相合的。

  第十三首: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此诗是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事,在今本第六十三回。第二、三、四句都与今本所写相合。唯第一句在今本中没有很明白地写出。只说宴席的钱是由袭人、晴雯几个丫头凑了三两二钱银子来安排的。宝玉问她们是哪里来的钱?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但从晴雯对宝玉所说“那怕他偷的呢,只顾领他的情就是了”这话来琢磨,明义猜测是“拔取金钗当酒筹”,可能是有着落的,至少有些收入很低的丫头极有可能是这样。当然,也不排除在明本中有明白的写出。但今本这样写更含蓄,更有味些。

  第十六首: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这是咏叹晴雯的悲剧。与脂程本全合,学界亦无异议。

  第十七首: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此诗很明。三句说因二人年小同住一室是无妨的。末句说,宝、黛木石姻缘原是一体的,却被一层碧纱厨隔开了。这与脂程本第三回所写是全合的。唯末句含有明义的某种看法而已。但周汝昌先生却认为此诗不是写的这事。他举出的几点理由没有丝毫的说服力。如他说,“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厨,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远去?”其实,明义写此诗,并非按照周先生规定的思路去写的。他读《红楼梦》,不大可能只是读一遍,很可能是读了两遍或好几遍。读时有诗感,即援笔写之。这样写出来的诗,正如周先生所说,不可能按回目次序来写。周先生又说,“红粉佳人”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而只能指“闺中少妇”。怕未必。“红粉佳人”写幼女当然不妥,但用来写少女,又未尝不可。此诗中的“红粉佳人”是与“锦衣公子”相对着的。锦衣公子指贾宝玉,其时年尚小,所以说他“茁兰芽”。红粉佳人指林黛玉,其时虽还年少,但书中是把她当作佳人来描写的,在第三回“宝玉看黛玉”一段,甲戌有批语,称黛玉为“美人”、“极痴女子”。既然如此,明义为何不能称她为红粉佳人呢?

  周先生否认此诗是反映三回宝、黛同住一室之事,却又说此诗是写八十回后宝钗与宝玉成婚之事。说什么“名虽结婚而实未成配”,所以有“未破瓜”之说,而且虽然同床却又梦魂犹隔,即所谓“梦魂多个帐儿纱”句的本意了。周先生此说亦毫无理由。试问,那么,诗中的“茁兰芽”、“小少不妨”作何解释呢?这是明明白白地说两个未成年的男女少年同住一室的事,何须牵强它解?

  第十五首: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这是一首咏赞人物气质风度的诗。究竟咏的是谁呢?论者颇多分歧。我们先看此诗的意思:

  第一句总写人物的仪表风度。威仪,庄严的容貌举止。棣棣,雍容闲雅貌。威仪棣棣,语出《诗经·柏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注:“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可有威仪耳。”“若山河”,语出《诗经·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注:“雍容自得,如山安重,如河弘广。”这句诗是说,她的仪表举止,端庄威严,从容大度,如山河大地那样安重弘广。第二句说,她用自己的这种非凡气质,压倒那些闺阁千金。第三、第四两句是倒装句,意思是,她虽然不随便言笑,肃穆庄重,但又不像小家碧玉那样的拘谨畏束。

  明义此诗所说的就是这么一个具有非凡风度的女人。她究竟是谁呢?

  有人说是指凤姐。这个泼辣货的贪婪狠毒性格与此诗所咏毫无共同之处。咏宝钗,也不完全是。宝钗虽有从容端详的风度,但她有时处世圆滑,藏愚守拙,与此诗不合。除非明本《红楼梦》中的宝钗没有今本中的那些缺点,但那是不可能的。有人说是咏尤三姐。那更不可能。不论脂本或程本,其中的尤三姐都缺乏“威仪棣棣”的端庄优雅风度。相反,她与贾珍父子不清不白的关系,使人觉得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程本在这方面虽然删改了一些尤三姐淫秽的情节,但仍留下这方面的不少痕迹。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反抗,内容固然是正义的。但所用方式,却是一个觉醒了的浪荡女子的所作所为,那酸辣、刻薄的语言动作,与“威仪棣棣”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

  其实,明义此诗所咏的非凡女人,不是别人,乃是我们很熟悉的,《红楼梦》中的预言家和改革家,不让须眉的巾帼裙钗贾探春。在平时,她从容文静,不多言笑。但在大事面前,她却不愧为脂粉队里的英雄。在兴利除弊的理家和大观园改革中,她不畏强权,不怕自己母亲赵姨娘的无赖和威胁,不顾众奴才的刁难和非议,勇于坚持原则,改革陋习,敢于拿贾府的女霸主王熙凤来作为改革的开端,实行大刀阔斧的除宿弊和开源节流的改革,表现了她那非凡的胆识和如山如河的大无畏气慨。她的预言:“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尺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种超人见识的智语岂止只是对贾府命运的预言?这智语乃是警世经典,应当成为政治家们的座右铭。明义此诗的三、四句,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如上所说,是倒装句:探春虽然平时静默少言,却跟小家碧玉那种畏首畏尾的风格不是一回事。另一种是:江浙民间有些地方称妻为“大家”,称妾为“小家”。明义此诗中的“小家”,可理解为庶出子女。两句诗的意思是说,虽然探春平时文静肃穆,但她可不像其他庶出女儿那样拘束自卑,而依然是大家闺秀的非凡风度。以上八首《题红诗》,所反映的内容与脂程本前八十回的内容是相合的。

  三、反映明本《红楼梦》和脂程本前八十回内容不相合的八首《题红诗》

  第三首:潇湘别园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巾。

  周汝昌先生说,此诗反映的是书中第五十七回事。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答“好些了”……周先生认为这段情节与明诗所咏正合。我们把新校注本和普及本两书中的这段情节与明诗相对,得出的结论恰巧与周先生相反:完全不合。㈠,时间、环境和景色氛围不合。明诗说的“潇湘别园晚沉沉”,表明时间是在晚间,有朦胧的寂静景色。“悄向花阴”表明有朦胧花丛。而书中从“黛玉才歇午觉”来看,时间是在中午,无花亦无阴,无景色描写。㈡,事情和人物心理情绪不合。明诗“闻道多情复病心”,似是宝玉到潇湘馆去看望黛玉,听说她近来对自己情思绵绵,心事重重,想找她的侍女(可能是紫鹃)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又怕脚步声惊动黛玉,便悄悄到花园中去寻找到了侍女,询问黛玉近来是否常常哭泣。而书中说的是,宝玉在回廊上见紫鹃在做针黹,便问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既无“多情病心”,亦无“悄向花阴”,更无“泪沾巾”的询问。

  吴世昌先生认为此诗在今本二十六回、二十九回、三十回中都有此事。(见《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下同)实际上,二十九回和三十回所写的是宝玉和黛玉之间的一场情绪战争及和好之事,与明义此诗所反映的全是两码事。第二十六回写宝玉探望黛玉,黛玉正睡中觉。宝玉在窗外闻听到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情语。这一情景与明义此诗的第二句相合。但其他三句却对不上号。第一句时间不合。第三、四句既未“悄向花阴”,亦未寻找侍女,更无向侍女询问之事。

  蔡义江先生认为此诗写林黛玉易伤感,多病,宝玉的体贴、关心;又认为小说中并无一处与诗中所写细节吻合的,当是此类情景的综合构想。(见《红楼梦诗词评注》)蔡先生指出今本书中并无与此诗所写相合的情节,此论是对的。但他认为这是明义的综合构想,恐怕不是。明义此诗,有时间,有景色氛围,有人物心理、行动、问话,还有细节描写,分明是书中某一场面概貌的摹写,决非诗人的综合构想。

  总之,明义此诗在今日能见到的脂程本中,是找不到与之相吻合的情节的。解释只能是这样:只有在明本《红楼梦》中,才有这样的情节。

  第四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学者们都认为是指第二十七回的宝钗扑蝶。其实不然。且看新校注本对这事的描写:

  (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近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

  下面是宝钗偷听小红和坠儿的私话。(普及本有个别文字不同,内容全同)将明义诗和今本书中这段描写相比较,有如下明显的不同:㈠,道具不同。明诗说的是纨扇,(吴世昌注:因平仄改为扇纨)而今本写的是扇子,扇子既向袖中取出,当然不可能是纨扇,而应是折扇。㈡,景物不同。明诗中是小蝶,有墙,有盛开的丛花,有苍苔之地。而今本书中是玉色大蝴蝶,无墙,有花柳,但无丛花,无苍苔之地,有河,有池边滴翠亭。㈢,情节不同。明诗是宝钗追随小蝶过墙,今本则是追随大蝶到池边滴翠亭。明诗有采花情节,今本则无。明诗有遗扇在苍苔之事,今本则是偷听小红私语,而无遗扇之事。蔡义江说,明诗末句说得很明确,但也最奇怪——我们所见到的任何本子,都没有“扇纨遗却在苍苔”的情节。是啊!这一情节只有明本《红楼梦》才有,此本子至今尚未发现文本,当然就见不到这一情节。㈣,含义不同。明诗中的宝钗扑蝶,是一个天真少女的嬉耍行为。今本中的宝钗扑蝶寓含宝钗嫉妒宝黛爱情之意,偷听小红私语又表现宝钗自私、害人和工于心计的性格。这些区别,尤其是人物性格的区别,足以显示明本《红楼梦》不同于任何脂程本的特殊性。

  第五首: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

  周汝昌先生认为此诗是写宝玉遭贾政笞打后,遣晴雯送旧手帕给黛玉的事。在今本第三十四回。乍看似是。诗的一、二、三句与今本书中所写都对得上号。但细读,问题就出来了。这末句“无端掷去又抛来”,今本书中无此情节。而此句意思非常明白,好像发生了什么误会纠葛。这是很关键的一句,不能忽略。

  吴世昌先生则认为,这是写的第三十回前半回,宝玉访黛玉,两人对泣,宝玉用袖衫拭泪,黛玉将一方绢帕摔给宝玉。对照明诗和今本文字,吴先生此说也难以成立。明诗首句“侍儿枉自费疑猜”,与今本书中此情节不合。书中的紫鹃对宝黛扯皮又和好一事是很理解的,没有什么“费疑猜”之处。第二句勉强对得上。第三、四句却完全不对了。连吴先生也说今本无“三尺玉罗”及“抛去掷来”之事。可见,这是明本《红楼梦》才有的情节。

  第六首: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许多学者都认为这是写宝玉赴宴归来错把晴雯当袭人的事。在今本第三十一回。其实不然。明诗中首句描写宝玉醉归歪戴帽子的细节,三、四句所写宝玉听见房内笑语声而进去和丫头们嬉耍的场面,今本书中根本没有。猧儿、玉狸这两个人物,亦不见于今本。有人说这是袭人和晴雯的绰号。这种说法毫无根据,全是主观的臆测。毫无疑问,此诗所咏之事,只有明本《红楼梦》才有。

  第八首: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周汝昌先生认为这是第二十四回麝月独自守屋,宝玉以蓖子为她蓖头的事。周先生说,明诗中的“小红”乃借用泛名,与书中丫鬟林红玉通称小红者无涉。笔者不同意此说。第一、明诗中的“小红”,决不是泛称,而是特指。从明诗的“不识多人何处游”看,这里的“小红”是与“多人”相区别的特殊的一个。在这样的场合决不可能用侍女的通称,而必须直用其名,方能与“多人”相区别。如果照周先生的说法,这里的“小红”是侍女的泛名,那么这诗的第二、三句也可以说成“不知道院中众多的侍女哪里去玩了,只留得侍女一人在家独坐着”,这能通吗?第二、明诗首句“帘栊悄悄控金钩”,是从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化出,景物的细节描写很传神,烘托出“多人出游”后的怡红园沉寂闲静气氛。这种情景在今本中是没有的。既无“控金钩”的景物,亦无“悄悄”的寂静气氛。今本是“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这“抹骨牌”应是有声的,也是一种有趣的自娱,与“帘栊悄悄挂金钩”气氛实在不相称。蔡义江先生认为此诗前三句都合宝玉初识小红事(第二十四回)。其实不然。今本这段文字中既无“控金钩”的景物,亦无“小红独坐”的场面,只是第二句“不识多人何处游”有一点相似,但却不能算“都合”。

  解释只有一种:明义此诗所指,乃明本《红楼梦》中特有的事。在明本中,“小红梳头”一事,是小红为宝玉梳头;而不是宝玉为麝月蓖头,也不是宝玉为小红梳头。明诗这样写是有充足理由的。第一:须知,小红不是一般的小丫头,而是一心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玩弄玩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因此,当晴雯等众人都不在,只有她小红一人独在时,她便趁机给宝玉倒茶,百般讨好宝玉。她给宝玉梳头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做的,是她的攀高性格的必然行动。第二:小红在宝玉跟前的位置以及她与宝玉的关系非同一般。她素雅洁净,外貌和性格颇似宝钗。她名字叫林红玉,恰与林黛玉相对。她父亲林之孝(小)与黛玉父亲林如海(大)也是相对着的。书中多次写红玉与黛玉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纠葛。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红玉和佳蕙对话一段文字上方,有畸笏叟批语:“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可见在八十回后,红玉在宝玉落难时,与茜雪一起侍奉着宝玉。这样看来,她为宝玉梳头乃是情理中的事。在明本《红楼梦》中,宝玉为麝月蓖头及小红为宝玉梳头,这两件事,想来都是有的。

  第九首: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第一句写睡着的袭人腰上束着绣了花的大红汗巾。第二句有两种解释。其一,袭人独自睡觉,睡得很熟,睡姿娇美;其二,从三、四句意思看,是写宝玉和袭人的温存缠绵,这可能是明义的想象,更可能是明本中实有其事。“魂梦娇”三字写尽儿女情态。第三、四句写袭人早晨起来后,发现自己身上的绿汗巾已被宝玉偷换成大红汗巾了,而当时自己竟然未曾觉察,因而自惊又自笑。这两句诗也是意味深长的。腰上系的汗巾被人解下又重新换上一条,这当中是有解汗巾和系汗巾的动作的,所接触的部位又是很敏感的腰部,即使睡得正熟,也会被惊醒或有所觉察的,怎会一点儿也不知呢?联系诗中第二句的文字,个中原因是不难弄明白的。这事在今本中有描写,基本情节也有相似之处。却有两处最重要的不同点。其一,今本无“春眠魂梦娇”的描写,连痕迹也没有。其二,今本写早起后,不是袭人自己发现了秘密而自惊自笑,而是宝玉告诉她“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袭人既未惊,也没有笑,而是不满意地把汗巾解了下来,说“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大约昨晚袭人解下汗巾后,独自一人睡去了,放在一边的汗巾被宝玉悄悄偷换掉的。她当然是不会惊也不会笑的。

  可见,今本此事和明诗相比,只是在情节概貌上略同,在重要细节上,在情感色彩上,是极不相同的。今本中的袭人是理性化的,是使人讨厌的。明本中的袭人是情感化的,是令人喜欢的。在这里,她和宝玉,是一对天真的恋人,是第六回两人艳情的继续。正是他俩这种充满天趣的浪漫之爱,激发了明义的诗情,写出了此诗。

  第十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絮听不真。

  有些学者认为,此诗是指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宝玉回房见鸳鸯和袭人对面谈心,不忍进内打扰的事。其实不然。

  此诗说,进门来发现座中有客人在,因而感到心烦吃惊,于是悄悄退步,在石阶下的院子里慢步徘徊(思考着这客人是谁,自己进?还是不进?)。清楚明白地看到房窗白纸上灯光,映着一双耳坠子的影子,房中笑语声相互戏斗,听不准在说些什么。

  把此诗所示事和今本第五十四回宝玉回房见鸳鸯、袭人谈心一事相对照,全是两码事。今本写宝玉归来,院中虽然灯光灿烂,却无人声,看见麝月诸人,又看见鸳鸯、袭人在谈私房话,不忍打扰,便悄悄出来了。这里,第一,宝玉回房见到诸人既没有愁也没有惊。第二,他并没有在阶上慢步徘徊。第三,没有“窗纸两珰影”的画面。第四,鸳鸯、袭人的对话是叹息语,既无笑,亦无纷絮之感。

  仔细品味明义此诗,这“入户”人,应是林黛玉;这“座上人”,就是那个映在窗纸上两个耳坠子的女人,当是宝钗。黛玉夜晚来访宝玉,发现宝玉房中有客人在,虽然还未看到客人是谁,但凭黛玉的敏感,猜到是宝钗,故而使她又愁又惊。她本想退出来回潇湘馆的。但又想打听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又有徘徊阶下察看动静的举止。与今本相对,明义此诗和第二十六回黛玉夜访宝玉之事略有相似,但情节完全不同。

  第十二首: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红唇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此诗写玉钏儿尝莲叶羹事,是很明白的。但第三、四句在今本中无此细节。似不大可能是明义的想象和发挥。“唇红印”的细节写得极其明白真实,宝玉“异样香”的感觉也符合这个女性崇拜者的性格和当时的情景。这说明在明本《红楼梦》中有此文字。(

  综上所述,明义《题红诗》中的第三至第六首,第八至第十首,第十二首,这八首诗跟脂本及程本的前八十回内容不合,甚至大异。就是说,在《红楼梦》的脂本和程本这两大系统版本中,都没有或不完全有明义这八首诗所反映的内容;这些内容只能在这两大系统版本以外的“明本《红楼梦》”中才有。从明义的这八首《题红诗》,说明了“明本《红楼梦》” 的存在,说明了“明本《红楼梦》”是和脂、程本不尽相同一个特殊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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