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四十回是恶札——也说俞平伯的主要红学观点
红学研究
论到红学,不免提起俞平伯,《红楼梦辨》为新红学开山之作,以今日的眼光望去,自然不够深入不够系统,但文字清新流利,比其它诸红学大家的著作要好读得多。值得一读再读。
即以俞老早年的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来说,因那时白话文风的影响,还有晦涩之处,也因了明清小品的流韵,有辞藻华丽的篇章,不是轻易读得下去。但大多数篇章,如,清河坊,打橘子,等一棵天真的心跃然纸上,令人不自而然的倾倒。再如,《重过西园码头一篇》,真当得千古奇文之名,却不见文学史家予以表障,实是怪事。 我总以为,他的散文成就虽不如知堂,却要在被捧得极高的朱自清之上。
当代学者、散文名家中,自认为出自俞门受其影响的,不在少数,如施蛰存,邓云乡,陈从周。这儿且不多枝蔓,我只想谈谈,俞先生的主要红学见解,以及对待程高后四十回的态度。
其实,原著八十回之后 当作如何是一回事,现行程高本后四十回是优是劣是另一回事。前者 更多的属于考证。
后者 基本上属于艺术欣赏与文学批评 的范畴。
因此, 纵使后四十回 “无一字无来处”,故事情节 处处切合雪芹原意,也并不妨碍 它是“恶书”。
续书四十回很多处违背雪芹原意,是它受批评的一点,却不是主要的方面。它的恶处,主要恰恰如俞先生说的:“……我们看高氏续书,差不多大半和原意相符,相差只在微细的地方。但是仅仅相符,我们并不能满意。我们所需要的,是活泼泼人格底表现。在这一点上,兰墅可说是完全失败。”
网上有某人写了一系列号称握红小札的贴子,文字胡乱枝蔓,与学术全无干涉,似乎属于随笔,但中间又颇有骂人的字句,很是古怪。这本不值深论,但他在诋骂周汝昌等红学家时,总喜欢引用俞平伯,正是“拉虎皮扯大旗”。
他不明白,在一切大的方面,俞平伯 先生 的红学论著,恰恰是给他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
“且高作之谬,还在其次,因为谬处可以实在指出;最大的毛病是“文拙思俗”,拙是不可说的,俗是不可医的。至于怎样的拙和俗,我也难以形容,读者自己去审察罢。”
古人说得好,“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我们读高本四十回,也真可以想见高氏底为人了。他所信仰的,归纳起来有这三点:(1)功名富贵的偶像,所以写“中举人”,“复世职”,“发还家产”,“后嗣昌盛”。(2)神鬼仙佛的偶像,所以四十回中布满这些妖气。(3)名教底偶像,所以宝玉临行时必哭拜王夫人,既出家后,必在雪地中拜贾政。况且他在序言上批评《红楼梦》,不说什么别的,只因“尚不谬于名教”,所以“欣然拜诺”。啊!我们知道了!高鹗所赏识的,只是不谬于名教的《红楼梦》!其实《红楼梦》谬于名教之处很多,高氏何必为此谬赞,他真是盲于心兼盲于目了。其余荒谬可笑之处还不止此。
“我常常戏说,大观园中人死在八十回中的都是大有福分。如晴雯临死时,写得何等凄怆缠绵,令人掩卷不忍卒读;秦氏死得何等闪铄,令人疑虑猜详;尤二姐之死惨;尤三姐之死烈;金钏之死,惨而且烈。这些结局,真是圆满之至,无可遗憾,真可谓狮子搏兔一笔不苟的。在八十回中未死的人,便大大倒霉了,在后四十回中,被高氏写得牛鬼蛇神不堪之至。即如黛玉之死,也是不脱窠臼,一味肉麻而已。宝钗嫁后,也成为一个庸劣的中国妇人。钗黛尚且如此,其余诸人更不消说得了。 ”
我想,与其说高鹗底矛盾,不如说高鹗底迂谬。程伟元说他是“闲且惫矣”,真是一点不错。他如不闲,怎么会来续书?他如不惫,怎么会续得如此之乱七八糟呢?
不但四十回中的宝玉不和八十回的他相类似;即四十回中,宝玉前后很像两个人,并与失玉送玉无关,令人无从为他解释。高氏对于书中人物底性情都没有一个概括的观念,只是随笔敷衍,所以往往写得不知所云,亦不但是宝玉一人。不过宝玉是书中主人翁,性格尤难描画,高氏更没处去藏拙罢了。
可见高氏当时写这段文字,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于本心。他底本心,只在于使宝玉成佛做祖,功名显赫。如没有第二项,宝玉中举事,那九十八回黛玉卒时,便是宝玉做和尚的时候了。他果然也因为如此了结,文情过促,且无以安插宝钗。而最大的原因,仍在宝玉没有中举。他以为一个人没有中举而去做了和尚,实在太可惋惜了。我们只看宝玉一中举后便走,高氏底心真是路人皆见了。
以上文字全部引自《红楼梦辨》上卷,在五十年代重版的《红楼梦研究》中,这些文字大体未变。
《红楼梦研究》中仍存有一篇《后三十回的红楼梦》,但与《红楼梦辨》中已是题同文异,通过庚辰 戚序本的的批语 ,全面探究雪芹的未竟之稿。这正是探佚的开山,而且,在许多方面,他与周汝昌的主要见解是相通的。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异事,因为,红楼梦我们无缘得见全璧,毕竟有八十回大书在,整体的情节结构,整体的思想、意蕴,自然是可以探讨,所谓探佚,只是从原文顺流而下,何其自然。
写红楼梦研究时,俞先生已年过半百,正是他学术思想最成熟的时候。
如果说这些还不够说明俞先生的态度,那不妨再看两段:
“然而从另一角度看,它(红楼梦)的遭遇也非常不幸,尚未完成,一也,当时以有碍语;而被歧视,二也;妄评,三也;续貂,四也;续而又续,五也;屡被查禁以致改名,六也。”
“本篇所谈,自只能以曹氏原著八十回为断限,却亦带来一些不可避免的缺点,因书即未完,她们的结局不尽可知。除在脂砚斋批里有些片段以外,其他不免主观揣想。虽则如此,我却认为比连着后四十回来谈,造成对书中人物混乱的印象毕竟要好一些。”
(《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 1963年 )
“作者于蘅潇二卷非无偏向,而‘怀金悼玉’之衷,初不缘此而异。评家易抑扬为褒贬,已觉稍过其实,更混以续貂盲说,便成巨谬。蘅芜厄运,似不减于潇湘也。
“ 黛死而钗嫁,此处交待分明,无可疑者,续书何以致误,庸劣心情,诚为叵测。若云今本四十回中,或存作者原稿之片段,余斯未能信也。”
(以上两节文字引自《乐知儿语说红楼》,大体上都作于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但生前似未公开发表,是遗作。)
我上引的文字,都出自 俞先生最有代表性的红学论著,写作年代跨度极大,从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浩劫结束,可以见证他一生的红学历程与主要的红学观点。
这些文字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对程高四十回的整体态度向未改变——其实以俞先生为人为文的风格和艺术欣赏能力,再反观于现存后四十回的恶劣,这也是不会改变的——他不可能欣赏这样的恶札。
在晚年遗文里,他仍旧称高续为:庸劣,续貂盲说。因为他的红学观点在建国后屡经运动屡受批判,十年浩劫之后,他已不愿再谈红,偶写的那些简短的文字,也颇清冷,真有“旧时月色”的境界,但他的态度是坚决的,把在续作中被糟蹋了的蘅芜君称作“厄运”,这和他早年说的“在八十回中未死的人,便大大倒霉了,在后四十回中,被高氏写得牛鬼蛇神不堪之至”纯是一脉相承。
没有如周汝昌一样称之为“伪续”,只是俞先生性情较为平和而已。
有人偏偏坚持说俞平伯晚年忏悔、肯定后四十回,真是撤弥天大谎,不知是何居心。
他所举的证据何在? 证据原来只是,俞老在某次采访时说的语义不明的一句(红学是上了胡适的当),还有临终时写下的“千秋功罪”几个字。
试问,是俞平伯在前后七十年红学历程中所写的一系列论著能代表他的红学观点,还是临终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时写下的几个字以及某报刊披露的谈话,更能代表他的真正意思?
其实,所谓“红学是上了胡适的当”,可以代表俞先生对考证派的不满,认为考证过分没有解决问题。这在乐知儿语说红楼中也有表示,是对考证派的质疑,俞先生何曾说过,后四十回是真好真有价值。
另有一点,是俞先生晚年对脂评本有过怀疑。其实,近九十高龄的老人,对于甲戌等影印本大概是无精力全读的。他所举的质疑,是甲戌本的好了歌注,旁边 的脂评,有点不相干。因此他觉得可疑。这一篇评好了歌解,便作为《旧时月色》一文发表了。
而这一问题,是现在的版本学家早已解决了的,甲戌本好了歌解的脂评有问题,明显是 抄手把评语抄错了一行,放错了位置。
只要将几条评语下移一行,就铢两毕称。当日俞先生竟未看出来,殊不可解。
另外,即使俞先生临终时真的说过所谓“程高有功”,也不见得是错,更不是某些人理解的意思。自从梦稿本发现以来,高续说已经基本被否定,因此,高鹗并不是写续书的那个人,只是个整理者编订者。这也是俞平伯的观点,高鹗并不是续貂之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程高对红楼梦的流传还是有功绩的。这和肯定 后四十回不是一回事。
(奉劝某些人,下次满口胡言称赞后四十回之时,别再拉上俞先生,免得俞老九泉下不得安宁。)
另有一点,是俞先生晚年对脂评本(尤其甲戌本)有过怀疑,而甲戌本正是“胡适所藏的宝贝书”(此句亦见于《乐知儿语说红楼》,有讥刺之意),他说红学上了胡适的当,可能也有这个意思 。其实,近九十高龄的老人,对于甲戌等影印本大概是无精力全读的。他所举的质疑,是甲戌本第一回的好了歌注,旁边的脂评,和正文有点不相干。因此他觉得可疑。这一篇评好了歌解,便作为《旧时月色》一文发表了。
而这一问题,是现在的版本学家早已解决了的,甲戌本好了歌解的脂评有问题,明显是 抄手把评语抄错了一行,放错了位置。
只要将几条评语下移一行,就铢两毕称。当日俞先生竟未看出来,殊不可解。 另外,建国后大陆曾经大批胡适,胡适先生倒了几十年的霉,到八五年俞平伯发表那个谈话时,尚未恢复名誉。
或者俞先生也受了数十年政治运动的影响,对胡适的人品学品有了偏见,所以会说出“上了胡适的当”这样的话来。这是我私下的揣测,但未必不合于实际。
有意思的是,很多人觉得,俞平伯与周汝昌的红学观点似乎是完全对立的。其实又不然,在《俞平伯说红楼梦》一书中,我发见了如下一些观点:
脂砚“绝笔”在于甲戌本吗?
“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此批中段每思以下又扯上青埂峰、石兄、和尚,极不明白。石兄是否曹雪芹亦不明,似另一人。首尾均双提芹脂与本书之关系,正含甲戌本叙著作者之先提雪芹继以脂砚斋,盖脂砚始终以著作人之一自命也,此点非常明白。
又看此语气,称余二人,疑非朋友而是眷属。此今人亦已言之矣,我颇有同感。牵涉太多,暂不详论。
宝玉之三妻一爱人
丙、 湘云
今传本记安排她嫁卫若兰,其订婚见第三十二回袭人语,但此恐只是一种稿本。宝湘婚姻,在红学之传说中还未停止,如所谓“旧时真本”等。依事理推测,枕霞是贾母的娘家侄女,黛玉卒后老人属意于她,亦有可能。特别是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语,若非宝湘结合,则任何说法终不圆满。此属于本书稿本参错问题,今不具论。
(一九七九年,均引自《乐知儿语说红楼》)
前一条讨论脂砚绝笔,“疑非朋友而是眷属”,言下之意岂非即 “脂砚斋是湘云”说?文中提到的“今人”,大约即指周汝昌。
后一条,将宝玉之三妻,列为“可卿、宝钗、湘云”。其实这是俞老在《红楼梦辨》中就详细讨论过的。这里不避烦琐,引《红楼梦辨》中的原文:
“我们先说湘云嫁宝玉之事,我最初就怀疑到这一点,在十年五四一信上说:最奇怪令人注意的,莫过于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语……又如:
(一)宝玉因湘云有麒麟,故取之。(第二十九回)
(二)翠缕与湘云明辨阴阳配偶之理。(第三十一回)
(三)宝玉说:‘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可见麒麟之事非偶然,非闲文。(第三十二回),
(四)李婶娘说:‘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特意双提‘金玉’,似非无意。(第四十九回)
其余别的话,可以供我们胡揣湘云底结局的,还有:
(一)《红楼梦》曲云:‘厮配得才貌仙郎(疑指宝玉),博得个地久天长(即所谓白首双星)。’
(二)第二十一回写湘云睡态,宝玉爱洗残水,湘云为宝玉梳头,均极工细明活,非无意之笔。即此等考虑都视为比附穿凿;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应怎样解法?何谓因?何谓伏?何谓双星?在后四十回本文中,回目中,有一点照应没有?……或假定作者疏忽,但曹雪芹似不应如此糊涂。此书虽不免有支离之处,但都是小节目,不可与此相提并论。”
我在这信中,对于湘云嫁宝玉案,略倾向于肯定一方面。但我始终因本书中钗玉成婚底预示太多了,故不敢断言,只表示一种疑虑而已。
以上所述,简直就是后来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红楼梦的真故事》中持宝湘结合论时的翻版,从论据到论证过程,非常相似。 异乎哉?其实,并无可异之处,因为这是红楼一书客观存在的故事情节,否认也是没用的。
后来俞平伯 放弃此说,一是出于对钗玉成婚的肯定,一是庚本等脂本的发现,有卫若兰射圃的脂评,让他以为三十一回的回目得到了解释。其实那是出于对脂评的误解,在周汝昌书中有详细论证,这儿不需引用。而到晚年,他又略倾向于宝湘结合说了,觉得事理上有可能。但或出于审慎,他只提出疑问,不作结论,也就不为人所注意了。
此外,俞周相通之处,其实也自不少。如对后四十回,周极口诋为伪续,俞平伯虽平和一些,也数处称之为“续貂恶札”。如俞平伯修订八十回校本,后来方用甲戌本复校,极口称赞甲戌本文字质量之高。这与后来周 蔡 梁诸家作红楼校本观点一致,有甲戌本处,即从甲戌本。
如此看来,拥周批俞,或者引俞贬周,都是颇有些可笑的。
红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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