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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和宝玉之间,存在袭人和宝玉的那种关系吗?

2021-07-02 16:43:24

  朝廷家原有挂误的

  红学研究

  一   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在《红楼梦》里有多方面的反映。它所描写的各种冲突,其阶级性有的很鲜明,有的却很难一看就明白。但那些生动的形象,却体现着深刻的社会内容。这部小说里的那些丧失人身自由的奴婢,有的好象不过是任人买进卖出的牲口,有的成了讨好别人的礼物,有的成了笼络人的赏赐品,有的成了地主阶级内部矛盾的牺牲品,有的惧祸自杀之后成了殉主的样板,有的死于受诬蔑,死后仍不免再受诬蔑,……社会地位较之贫雇农更卑下的这些奴隶,其不同的遭遇,揭示了奴婢制度的罪恶。描写并不夸张,却触目惊心,感人至深。虽然作者未能排除阶级的局限,真实的形象有时不免蒙上一层迷雾,但奴婢那不同程度不同形态的反抗,却是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抨击。不论思想水平艺术水平,都不是一般古典作品所能达到的。

  脂戚本的七十七回后面有一段评点认为:“看晴雯与宝玉永绝一段,确是消魂文字。看宝玉几番呆论,真是至诚种子。看宝玉给晴雯斟茶,又真是呆公子。”这段发了酵的评语很不高明,它只能引导读者注意力的转移,转移到形象本身的次要方面。庚辰本有段脂评,却说出了形象的主导的方面:“余亦不知。盖此等冤实非晴雯一人也。”这是针对宝玉“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的话说的,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小说这一回并不回避宝玉与晴雯的爱情,但这一回着重写的,是宝玉对晴雯所受迫害的同情,晴雯对迫害强烈的抗议。伤心的宝玉问晴雯:“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的回答带抗议性质。这种抗议,切合这个人物而不是一般人的觉悟程度,切合这个人物而不是其他人物的特定条件:

  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趁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么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凭空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晴雯和宝玉之间,不存在袭人和宝玉的那种关系。他们的关系,好比紫鹃和黛玉的关系。他们平日相处的具体状况,与其说单纯是奴隶和主子的关系,不如说更多的是不太受主奴等级观念约束的朋友关系。晴雯所说的“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是实话,这也是对好象正经其实并不正经的袭人的曲折的批判。而“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简直是在撕王夫人之流伪善的画皮,是一种微弱的却同时又是强烈的控诉。被高鹗所删去的“我太不服”和“有冤无处诉”这两句话,是代表广大被压迫的奴婢的强烈抗议。不消说,晴雯的抗议并没有达到彻底否定奴婢制度的程度。可喜的是:曹雪芹没有因为写晴雯对宝玉有特殊的感情,就抹煞了她与宝玉的密谈的反抗性。晴雯的反抗性和她对宝玉的爱,这种矛盾现象不是不可能理解的。她真心在爱宝玉,但她主要不是爱宝玉那主子的身份,而是爱宝玉那平等待人的为人。与其说晴雯“死了也不趁心”的说法,是某些读者所一再强调的什么后悔耽了虚名,不如说是晴雯至死也不原谅甚至憎恨那嫉妒过她、排挤过她、诬蔑过她的王夫人和袭人之辈。有些趣味低劣的论者,似乎也在同情晴雯的不幸,其实他们把晴雯后悔耽虚名这一点,当作情绪的主导方面来解释,是对形象的简单化,也是对品质高贵的反抗者的一种歪曲。

  生活淫乱的灯姑娘,说了些较之上述“后悔”论者公正得多的后悔话。她调戏宝玉之后对宝玉说:“谁知你两个竞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曹雪芹在悲剧中写了这一喜剧性的插曲,其动机不是为了冲淡读者的愤懑。鲁迅说过:“丑态,我说,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1]这话虽不是针对王夫人之流说的,但也适宜用来认识以贾府为代表的地主阶级对待奴婢的“仁义道德”。灯姑娘这几句话,可以当作对于残酷镇压奴婢,而又“蒙着公正的皮”的角色们的转了一个弯的嘲笑来读,也可当作对于“天下”的压迫者——冒充公正的伪善者的抨击来读。

  二   所以才不听我的话

  常识告诉我们:判断人物言论的阶级倾向,最根本的依据应当是看人物言论究竟对谁有利。贾政知道金钏投井,宣称“我家从无这样事情”,理由是“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的。袭人也说,贾府对下人从来是“恩多威少的”。贾政的话是否是真理,他的老婆或侄儿媳妇的实际行为,都向读者作了很具体的回答。袭人的话是否合乎实际,晴雯的遭遇就是最有力的回答。主子贾政和奴才袭人的言论,都是属于地主阶级麻痹群众的舆论,是有利于地主而不利于奴婢的。“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和四川大邑县恶霸地主庄园有所不同。但《红楼梦》所描写的马房成了拘留所,和刘文彩那充满血腥气的水牢没有根本性的差别。贾府统治者的伪善,使受奴役、受侮辱、受欺骗的奴婢至死还摆不脱奴隶主义束缚的情节,也表明贾府统治的严酷。

  凤姐这个贾府统治的代表,她那“宽猛互济”、“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2],象最高的封建统治者那样行之有效。凤姐协理宁府“威重令行”,能使奴隶们“兢兢业业”,  “不敢偷闲”。这些描述,不难看出凤姐治人之术的残酷性。但凤姐的残酷,不是一般意义的“残酷”二字所能概括的。在巴结老祖宗时惯弄花招的凤姐,压迫奴隶时也惯弄花招。她听到应卯迟到的声明和哀求以后,既要拿所谓“体面”来折磨人,也一再卖弄她拥有任意折磨人的“体面”的权力。她不仅装没听见,只顾处理其他事务,“且不发放这人”,而且用一种四川话叫做“晾起”,河北话叫做“吊起来不打”的办法把人折磨得够呛以后,才嘻皮笑脸,含讥带讽,用话打人:

  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

  “我”、“你”、“他”不过是一种普通的人称代词,但它们的被使用,很少有人象凤姐这样赋予它们以深刻的含义。在这里,它们具备了严酷的阶级内容,对奴隶构成巨大的威慑力量。也象她处罚了应卯迟到者之后说的“有要挨打的,只管误”那句话一样,“我、你、他”这些代词在这里的使用,仿佛随随便便,却不比某种立眉竖眼、声嘶力竭的恐吓更少威力。也许这就是凤姐的一种“宽猛互济”,其实这很象市井无赖的战术。曹雪芹刻画凤姐的个性,就是这样从事物的特殊点出发,而不是从抽象观念出发的。曹雪芹揭发地主阶级压迫奴隶的无赖和残酷,避免了一般化和形式主义的写法。

  为了认识凤姐压迫手段的独特性,上一章曾摘引过的凤姐冷笑着说的那句话,不妨再摘引一次:

  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

  凤姐显得多么自谦,多么乐于抬举奴隶,其实她这几句话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听的。对于处境并不“体面”的这个“下人”,凤姐偏要说她“体面”。而“你原比他们有体面”,这句反话既是对“你”的讥讽,也是对“他们”的警告——警告“他们”不要和“你”一样不尊重“我”,警告“他们”注意保住自己的“体面”。这些话的中心内容,是“你”究竟听不听“我的话”,“我”就是法律,  “我”就是你们命运的主宰,“我”就是一切。如果读者把这些话当作台词来读,只要不以语法修辞的准确与否来评定优劣,而是设身处地去领略它的心理内容,从而观察它所体现的阶级性质,就会感到曹雪芹对阶级关系的复杂性,描绘得多么自然,揭露得多么深入。对“凤姐冷笑”的描写,脂砚斋批道:“凡凤姐恼时,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其实这主要不是作品的“章法”好,而是“章法”真实地反映了生活本身的特殊点。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都不可能存在所谓“纯粹的”现象,凤姐的言行和心理活动也不例外。凤姐的一再发笑和说俏皮话,包含着复杂的心理内容。其本质特征,是对奴隶的轻视和无情的压迫,其残酷的程度,和把交不起租的佃农打入水牢有所不同。但怎能说,挨打受罚的奴隶最后“还要进来叩谢”,也是贾府“恩多威少”的表现?

  三  叫他自己打

  《红楼梦》写凤姐镇压奴婢,艺术手法有实有虚。凤姐那镇压奴婢的手段,残酷和卑劣得出人意外。兴儿对尤二姐说过:“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二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人。”结合凤姐虐待兴儿或其他奴婢的情节来看,兴儿这话主要不是为了讨好尤二姐,而是以他那直接和间接的经验为根据的感慨。

  奴婢的挨打挨骂,吓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一个特殊原因,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在主子与主子之间的矛盾的夹缝里过日子,格外难于对付。凤姐生日,突然回屋,碰见小丫头回身就跑,引起她的疑心,吓、打、骂一齐来。她说要叫二门上的小厮,来“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其实,正因为小丫头眼睛里有主子才跑的,她的跑是按另一个主子——琏二爷的命令行事的。这一跑,也许男主子会满意,但却得罪了只要求眼睛里要有她,承认她才是唯一的主子的女主子,真所谓左右做人难。二奶奶管你难与不难,既然认定你眼睛里没主子,“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小丫头受了这个主子“烧了红烙铁来烙嘴”的恐吓,只得把另一个主子的秘密泄露出来,这就增添了这个主子的气恼,遭到她更进一步的折磨。凤姐一边说话吓唬人,一边“向平儿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簪子本是妇女们的装饰品,这时候却成了镇压奴婢的刑具,用来发泄她对另一主子的怨气。至于奴婢是否受得起这么野蛮的折磨,她可管不着。因为,奴婢的苦难对主子来说,是“不值什么”的。

  因为奴婢在主子眼睛里“不值什么”,一向宣称讲究脸面的凤姐那管你的脸面。看来只是给奴隶肉体上增加痛苦并不解恨,还要任意蹂躏奴婢的自尊心,任意施加侮辱,从而得到特殊的快感,证实自己的权势的无所不至。她不只自己动手打人,还要命令奴才或奴隶打人,还要命令奴隶自己打自己。这是凤姐拿奴隶的脸面来治人的表现,也是凤姐拿奴隶的脸面来取乐的表现。闻秘事讯家童那回,凤姐对兴儿说:“好小子呵,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呵。只你实说罢。”兴儿看见奶奶气色和两边丫头的光景,早吓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却说:“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你再有一字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的回答使她火了,喝命“打嘴巴!”旺儿以为是叫他过来动手打兴儿,凤姐骂道:

  什么胡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还不迟呢。

  兴儿真个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不熟悉中国封建社会这些黑暗状况的读者,难免怀疑这种描写的真实性——那有强令别人自己打自己的?然而这不仅是在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也是现实世界里带普遍性的事实。据说在清宫内部,太监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现象并不稀罕。清史资料里,有一种较之命令自己打自己的侮辱性手段还要卑劣的手段。因为臣子钱名世曾给犯了罪的年羹尧投赠过诗,雍正皇帝便亲笔写了“名教罪人”四字,令钱名世把它做成匾额,挂在自家住宅。[3]雍正这一手段用得颇不少;邹汝鲁写作《河清颂》呈进,雍正认为其中“旧染维新,风移俗易”,是诽谤朝廷,着交九卿严审,拟议革职付诸绞刑。接着雍正又表示从宽,免死发配。[4]既然皇帝都可以这么“挂误”一番,凤姐“自然”也可以“外甥打灯笼”了。在怎样压迫奴隶等方面,凤姐这个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是很有典型性的。

  四   什么大事

  凤姐压迫奴隶,  “花样翻新”,  “无奇不有”。

  在《红楼梦》里,描写人“啐”人的情节不少。这是一种表示自己比对方优越的行为,是一种对人的轻蔑、侮辱和打击的特殊形式或特殊手段。“啐”有时带开玩笑的性质,只不过是发出声音。“啐”,有时是真正朝着对方的脸上吐唾沫,吐痰。“啐”,是权势和优越地位的象征,是主子对待奴隶的家常便饭。但也有奴隶对奴隶、主子对主子的。作为一种处罚,正如主子命令奴隶打奴隶,有时也有奴隶执行主子的命令,“啐”他的主子的。贾珍在清虚观,怪他的儿子贾蓉不体贴父亲,说“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到乘凉去了。”于是喝命家人“啐”贾蓉。听话的奴隶果真朝着贾蓉脸上吐唾沫。正如奴隶们奉贾政之命痛打宝玉一样,这不算“下人”的“犯上作乱”,乐得乘机发泄一下对爷们的憎恨。

  中国封建社会有些人作践人的现象,在今天把现实想象得很平静的人看来,简直是莫明其妙的。比如说,寄生阶级为了显示它的为所欲为,不仅有《红楼梦》所描写的小丫头跪着捧洗脸盆让小姐奶奶洗脸的现象,不仅有《梦溪笔谈》所记叙的丫头们捧着酒菜盘子代替桌子招待客人的现象,还有别的杂记所记述的,把丫头的嘴当活痰盂使用的现象。曹雪芹笔下的凤姐,作践人的手段没有使人感到这么恶心,却也是够恶劣的。比如说,受审的兴儿心情紧张,说话走火,把他“奶奶”所深恶痛绝的尤二姐称做“姨奶奶”,这位奶奶立刻动了火;也是为了“正名”吧,凤姐使劲啐道:

  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

  看来曹雪芹明白,写小说虽也算是在讲道理,却只宜于摆事实,让摆出来的事实自然而然地透出作者所要让读者明白的道理。为了道理讲得更雄辩,所以才这么生动地描绘地主婆对奴隶的轻蔑、侮辱和惩罚的吧?“思维对运动的描述,总是粗糙化、僵化。不仅思维是这样,而且感觉也是这样;不仅对运动是这样,而且对任何概念也都是这样。”[5]只有具体的东西才是丰富的生动的东西,只有丰富生动的东西才有艺术的力量。认真体会列宁所肯定的这段话,更能了解为什么凤姐的言行写得这么生动,比用什么抽象的词句来“表态”都有力量。了解《红楼梦》怎样描写凤姐对奴隶的压迫,更有助于了解伟大的导师毛泽东同志为什么要反对党八股。

  凤姐的虐待奴隶,始终显示着她那作为地主阶级统治者的特性——有权。然而这种有权的特性,始终是通过人物言行的特殊点来体现的。就凤姐自身来说,她压迫奴隶的方式也在不断起变化,每一行为都有它的独特点,即个性。比如说,关于玫瑰露茯苓霜案件,关于老婆子得罪尤氏的案件,关于绣春囊案件,奴婢和仆妇的痛苦,在她看来都“不值什么”。为什么“不值什么”,她在口头上行动上都做了一致的、并不重复的论证。当周瑞家的向她报告值班婆子得罪了尤氏,她命令说:

  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和“不值什么”是同义语。只要不得罪那府里的大奶奶,仆妇的命运算不得什么大事,正如用小老婆换小老婆不值什么一样。关于追查绣春囊的来历,凤姐向王夫人提出乘机镇压奴隶的主张。她的动机仍然是从地主阶级的利益和统治出发,对奴隶们的生死存亡,也看得是“不值什么”、“什么大事”的,只不过在怎样整人的方式上有所不同。

  再,如今各处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闹出争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

  读过七十四回的读者可能想起,凤姐这些话的后果,就是司棋、晴雯、芳官、四儿所受到的迫害。他们被撵出贾府的遭遇,比兴儿挨打挨“啐”,或被迫自己打自己嘴巴更加悲惨。

  五    到底有些影儿

  凤姐对于自己的统治才干和“功绩”,长期处于自我陶醉的状态。她故意向南来的贾琏卖弄她的“功绩”,说什么“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这是随时随地首先把自己放在眼里,唯恐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凤姐的假谦虚。其实,谁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年轻而且压众,因而更值得放在眼里。凤姐从反面着笔以歌颂自己,这就至少能够增添她自己精神上的享受。然而凤姐的才干和“功绩”,其实是地主阶级权势所造成的。没有四大家族,她个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作为”?

  凤姐治家的才干,主要表现在对奴隶的统治。关于打发丫头的问题,她曾对王夫人说:  “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这,完全是为地主阶级安宁着想的。正如她大闹宁府时,说自己“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那样,凤姐有些话的真实动机,只宜从反面去理解。事实上,她对于别人,特别是对于奴隶,惯于当面背面给予“撮弄”。为了发泄她对邢夫人的怨恨,为了卖弄她自己的口才,为了维护贵族地主的利益,哪管司棋的难堪,竞当众拿司棋的密信“撮弄”司棋及其外祖母。为了解除王夫人对她以及对平儿的怀疑,为了诱导王夫人怀疑绣春囊是丫头们丢失在大观园的,她说:

  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的,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

  这当然不过是她的一种推测,但的确为司棋的秘密所证实。这和她回答王夫人提出的问题,说晴雯“原有些轻薄”一样,是在背地里对奴隶的“撮揉”。宝玉祭睛雯的诔文里,有“偶遭蛊趸之谗,遂抱膏肓之疚”的控诉。这不只是指袭人对晴雯的陷害。凤姐对睛雯闪烁其辞的那些话,对王夫人镇压晴雯和其他丫头,也起着推波助澜以至出谋划策的作用。话又说回来,凤姐治家的才干,不在于她握有镇压奴隶的大权,倒是因为她有一套强盗的逻辑。她为了镇压奴隶,炮制的舆论,如前所述,“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等等,成为她那压迫有理的理论根据,成为任意整人的借口和辩解。

  凤姐那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信口雌黄,当然不是她的新发明。一切剥削阶级,都有一套压迫有理的强盗逻辑。他们为了“治人”,倘若不自欺欺人怎能行?深为凤姐所欣赏的蓉儿,不是也会为了寻找挡风的墙而从历史资料找根据吗?他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西门庆反驳吴月娘劝他积阴功时,也能找到理论根据。他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6]这种把神佛当戏耍对象,又把它搬出来替自己丑行辩护的说法,客观上是对封建统治者自己的嘲弄。这些惯于鞭扑奴隶的统治者,常常这样在理论上鞭扑了他们自己。有权就有理;西门庆这种荒唐的理论,和王熙凤“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的理论一样蛮横。尽管这些话是自欺欺人和荒唐可笑的,却是他们炫耀权力的表现。也是他们怎样“治人”的指南。

  《红楼梦》对于以王熙凤为代表的反动统治者,怎样利用他们掌握的国家机器为非作歹的罪恶言行的揭露;对于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革命者来说,何尝只是在艺术方法上,成为怎样塑造所谓反面的典型人物的借鉴?

  六   不值什么

  清朝的卖身文约,历史博物馆陈列室里也可以看到。女孩男孩一旦成了奴隶,完全丧失人身、自由,一切都得任凭处治。《红楼梦》往往以曲折的方式,包括凤姐的谈天说笑,揭露了地主阶级把操纵奴婢命运当作合法权利的罪恶。

  所谓曲折的方式,也是简捷的方式。曹雪芹塑造凤姐形象,也象塑造宝玉形象那样,常常着墨不多,却使我联想到许多景外之景,言外之意。

  那外头卖的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结腮了。

  这是宝玉“喜出望外”给平儿“理妆”时说的。在这么短短的几句话里,使人想到宝玉许多《红楼梦》并没有直接描写过的生活。

  从南方回来的贾琏,偶然在凤姐面前提到他曾在姨妈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  “生的好齐整模样”。问了姨妈,才知道她原来是上京前买来的那个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敏感的凤姐讽刺贾琏,有些话涉及平儿和香菱的人身自由。

  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

  凤姐这种以物易物的说法,仿佛不过是对于“吃着碗里,看着锅”的贾琏的嘲弄。要是贾琏真是把凤姐那得力助手交换另一个奴隶香菱,她怎么肯干?但她的玩话却是实话,  “不值什么”这四个字的内容很不简单。它既是统治者从自己阶级利益出发而形成的强盗逻辑,同时也概括了许多奴隶都可以任人拿来作交易的悲惨遭遇。

  从姑苏采购回来学戏的女孩子们,先是给主子用来卖弄豪富的装饰品,用来排遣无聊的寄生生活的消遣品,后来被主子分赠少爷小姐作了丫头,最后是把她们撵出贾府,谁愿要谁就带了去,那管她们被转卖给妓院当妓女,还是被塞在庵堂当变相奴隶的尼姑,……反正对贵族地主来说,奴婢的命运是“不值什么”的。尽管你“心比天高”,谁叫你“身为下贱”,你既然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怕误了终身”也是枉自操心。已经发放出去的丫头彩霞,她的父母和她一样“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拒绝来旺的求婚,因此旺儿媳妇来走凤姐的后门。这,本来不是凤姐管辖权限之内的事情,可是,既然凤姐的陪房旺儿媳妇是以凤姐为靠山,而彩霞父母又是凤姐的“下人”,凤姐就有权把彩霞的娘叫了进来“说合”。彩霞娘“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承了出去”。彩霞娘“满口应承”,其实是慑于凤姐淫威的结果。贾琏有“不可霸道了”的顾虑,说免得将来两亲家不和?先把来旺儿子管教几日再给老婆不迟。凤姐笑着回答:“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妥协,说;  “既你说了,又何必退呢?”就这样,彩霞仍然没有真正获得人身自由,终于在凤姐那“不值什么”的判断和支配下,成了主子赏赐奴才的牺牲品。

  剥削阶级的淫威,不仅“创造”出拚死也不屈服的鸳鸯或晴雯,却也“创造”出彩霞娘这样的屈服者。而彩霞娘的屈服对统治者凤姐来说,也体现了凤姐统治才干的另一方面:运用更狡猾、更巧妙、更隐蔽、更稳妥的手法来维护地主阶级的统治。

  彩霞娘把凤姐变相的威胁当作“体面”的遭遇来接受,正如应卯迟到者挨了凤姐打骂还要“进来叩谢”一样,表明地主阶级的淫威,有时造成了奴隶仿佛心悦诚服的假象。《红楼梦》再现统治阶级的罪恶统治,包括凤姐软硬兼施这两手,不象《金瓶梅》写潘金莲打骂丫头秋菊那样,缺乏由此及彼的概括性,往往停在比较表面的现象描写。贾琏不热心支持凤姐“霸道”的搞法,正如他不支持他父亲利用贾雨村诈取石呆子的古扇的搞法一样,并不表明他比凤姐或贾赦善良,无非在如何统治“下人”方面,较能瞻前顾后,不敢为所欲为或手段生硬而已。

  七  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

  凤姐不见得随时随地都象个“夜叉婆”或“镇山太岁”,有时在“下人”面前也有说有笑。兴儿说她“嘴甜心苦”,来升说她“脸酸心硬”,这对凤姐“治人”手段的两重性是颇生动的概括。正如“粉面含春威不露”,“春”和“威”的对立统一,后者是主导方面那样,“嘴甜”或“脸酸”对“心苦”或“心硬”来说,前者是从属于后者的。就艺术手段的灵活性来说,前者不只不是对后者的冲淡,而是一种特殊形势与特殊效果的强调。

  列宁批判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虚伪性与反动性,曾以小说中的地主怎样镇压奴隶的情节为论据。列宁对于表面上温文尔雅,可是在招待客人时发觉酒未烫热便叫进来仆人,轻声令鞭打服役奴隶的地主的行为,作了这样的分析:“他是那样地人道,竟不关心鞭挞费多尔的棒条是否用盐水浸渍过。他这个地主自己对仆人不打不骂,他只是远远地‘处理’,他不声不响,不吵不嚷,又不‘公开出面’……真象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7]凤姐或王夫人,都是这种真象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其实都是怀着鬼胎,所谓“城隍娘娘见喜”的角色。那残酷嘴脸比王夫人暴露得更分明的凤姐,既然也是一个理解自己阶级利益又能非常聪明地维护这些利益的伪君子、两面派,那么,她不仅经常唱白脸,有时也要唱红脸——统治奴隶软硬兼施。凤姐平时和奴才以至奴隶的有说有笑,作为统治的手段来理解,不过是善于治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于奴隶,她不是随时到处都在横眉竖目、张牙舞爪的。玫瑰露一案,几乎造成屈打成招的冤狱,但她接受了平儿的劝告。笑看把处理奴隶冤狱的权柄交给平儿,说“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不过她这“大事化小,小争化了”的妥协态度,主要出于维护她自己的利益,关心她自己命运的私心,并不是她经常对待奴隶的对策。她那如何治人的特点,和惯于猫儿哭老鼠的王夫人的特点有显著差别。就在她接受平儿的劝告之前,还对平儿这么说:

  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使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

  在这里,凤姐提出了定要残酷镇压奴隶的纲领,提出了如何镇压奴隶的具体措施,提出了可以任意冤枉奴隶的理论根据。不“细细的追求”,“如何使人”?所以她认为逼供的手段很有必要。强迫奴隶在太阳地里跪磁瓦子,挨饿与“拷打”的方式不同,一样可以获得预期效果;“革出不用”和“不加贼刑”,似乎也应当算作一种纲目细密的法典。既然“没偷,到底有些影儿”;既然最高统治者的“朝廷家”也可以“挂误”,那么“咱们”家这么“发放”奴隶还有什么不是?这一切表明,反动的统治者总是压迫有理的。理论根据很明白,因为她是反动的统治者。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脂砚斋针对黛玉错怪宝玉的情节批道:“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这是评者在借题发挥,是对借题发挥的封建统治者的讥讽。有些历史记载表明,反动统治者的行为本身,带有讽刺自己的意味。忠于刘氏天下的名臣周亚夫的儿子买甲楯准备父亲陪葬用,却被人诬告为谋反。廷尉审理此案时责问亚夫:“君侯欲反何?”亚夫声明:“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乎?”审问者反驳说:“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这种凤姐式的逻辑,气得周亚夫“不食五日,欧血而死。”清末,上海流传一个笑话,说火警时邻人背一衣箱出走,警察当成抢火犯拘捕。公堂上打骂犯人一顿以后,发现箱里衣物与供词一致。开放之前,法官笑道:“我代你打脱点晦气罢了。”这些史料和笑话所揭示的东西与凤姐那“官断十条路”的理论,不也是有点“差不多”的味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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