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 远在天边——三论宝黛隔膜
红学研究
虽然,一个批评家(有时)在解释某一个作者或者作品的特色时,也会在作品中找到其中根本没有的东西。可是在这样的场合,批评家常常会自己暴露自己。要是批评家打算给他所分析的作品添上一种比作者实际所放到里面去的更要生动、更要阔大的思想,──那么显而易见,他无法通过作品本身的引证考据充分证实自己的思想。因此,既然批评家已经指出他所分析的作品应当如何,那么这样一来,就更加清楚地暴露作品构思的贫乏和描写的不彻底了。……(批评家)虽然作了十分深切的发挥,可是和……作品的本身却是很不合拍的。……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情形:批评家真的不理解他所分析的作者,从这位作家作品中抽出根本不应该得出的东西。
──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1)
当代红学“反封说”是偷换慨念之集大成。在“反封说”的辞典里,“不劝”=“赞同”=“知己”=“一致”。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知己”,当然也就在各方面完全的“一致”。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具有近代社会的意义……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艺术典型确是具有新人的显著特征的。”“他们的爱情是在长期的相互认识、相互了
解、相互爱慕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而他们爱情的最最牢固的基石,是思想的完
全一致。”“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的叛逆思想和叛逆行为,充分体现了那个时代思想界的先进思想和斗争精神。可以说,他们是一对洋溢着十八世纪中期的时代精神的典型。他们在意识形态领域里,起到了启蒙的作用。”(2)
“贾宝玉、林黛玉坚决反对封建科举的‘仕图经济’的道路,极力要求摆脱封建制度的束缚,追求个人自由、个性解放,以及主张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等等的思想,从当时的历史条件来分析,都是适合正在封建社会母体里孕育的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要求的。他们叛逆思想的实质,在一定程度上恰好是这个代表新的生产关系的阶级利益之所在,是正在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意识形态的反映。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这两个艺术形象的叛逆思想,与当时的时代环境(有资本主义萌芽)是协调的,否认这一点,则这两个艺术形象的叛逆思想,就完全失去了现实的土壤。”(3)
“林黛玉从不对贾宝玉说‘仕图经济’和‘光宗耀祖’之类的‘混帐话’,反倒对贾宝玉的种种叛逆行为予以支持,甚至在思想上的叛逆,还往往先走了一步。……是从自己的叛逆思想出发,要使自己的爱情化为一股叛逆力量,促使贾宝玉远离仕途,成为地主阶级的贰臣逆子。”(4)
“她比宝玉具有更强烈的反封建要求,这就决定她在叛逆的道路上往往较宝玉先走一步。”(5)
“林黛玉从她孤苦无依的身世与处境和高洁的思想性格出发,一贯执着地强烈地向他要求着彼此‘知心’、‘重人’,忠于自我,与封建主义秩序截然划清界限地严肃专一的爱情。为此,她以血泪与生命,对他进行了镂心刻骨的斗争,使他从苦痛的体验中逐步摆脱社会势力对他的纠缠和吸引,使他性格趋于纯化,头脑趋于清醒,思想感情趋于稳固与坚定。这一因素的力量,是必须充分估计到的。”(6)
“宝黛爱情,是宝黛思想的结合,人生道路的结合,文化涵养、生活情趣的结合等等,而其中,思想的结合,人生道路的结合,自由个性的结合,是他们生死爱情的灵魂。”(7)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础的,不只是婚姻观上的叛逆,而且是整个人生观上的叛逆。”(8)
“他们在反封建的人生道路上志同道合。”(9)
“他们既是情人,又是战友,他们所谈的是情,所行的是逆”。(10)
“与林黛玉的相遇相爱,愈发促使他朝着叛逆的道路走下去。他和黛玉在思想感情上、人生理想上是相互吸引、非常契合的。”(11)是“思想上的知己,生活中的同调。”(12)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人性解放觉醒者建立在反封建的叛逆的思想基础上的爱情。他们心灵相通,思想一致,互相关心,互相交流,互相尊重对方的人格和意志,充满着愿为对方牺牲一切的高尚精神。他们海枯石烂、生死不渝的爱情,始终是以心灵上的契合无间作为最高的准则。”(13)
“一致”论认为贾宝玉和林黛玉“思想完全一致”,不仅是反“仕途经济”的“一致”, 而且是“整个人生观、价值观”的“一致”;同时,不仅“思想一致”,而且是在“生活中”、“心灵上”等各个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心灵上契合无间”,完全“心心相印”。
可是,又没有一个人认真分析一下贾宝玉和林黛玉到底是如何在各个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
如果说“知己”论还可以从《红楼梦》原著中找到“知己”二字作为依据的话,那么,“一致”论则从《红楼梦》中找不出任何事实依据。
在《“知己”论可以休矣—— 一论宝黛隔膜》我们分析了林黛玉多次说“混帐话”,初步清算了“知己”论,但没有考察其思想性质。在《从“识分定”看“意淫主义”──二论宝黛隔膜》一文中,我们分析了贾宝玉的思想内核“意淫主义”以及林黛玉对此的毫无认识。本文则考察他们各自的思想性质,看看他们是否在各个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
上: 黛不知宝
人们在否定一个事物的同时也就肯定了与它相反的事物。贾宝玉否定“仕途经济”,不走“读书作官,立身扬名”的封建人生道路,那么他肯定的与它相反的事物是什么呢?
“反封说”认为贾宝玉“他走的是自由人生的道路。”“贾宝玉正是这样摆脱了当时种种传统思想的束缚,才走向自己的思想自由,人生自由的自由人生之路的。所以贾宝玉的自由人生之路,是一条坚决反传统的路,同时又是一条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生之路。”(14)
按照“反封说”的逻辑:“不劝”=“赞同”。对贾宝玉要走的这条路,林黛玉有认识吗?
贾宝玉反对什么,赞成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一切,林黛玉清楚吗?
在《赞女儿,恨女人──论贾宝玉的“美女崇拜”》和《为风流也读书──论贾宝玉的“美男崇拜”》(此二文我将也会在网上发出。笔者。)二文中,我们详细地考察了贾宝玉的两个极为重要的人生价值观:“美女崇拜” 和“美男崇拜”,为节省篇幅,现在我们只能简略地描述一下贾宝玉的这两个人生价值观,而着重考察林黛玉对此的认识以及她所持有的决然相反的价值观。
一、女儿崇拜
红学家无中生有好本事,不知凭什么说林黛玉“她比宝玉具有更强烈的反封建要求,”“她以血泪与生命,对他进行了镂心刻骨的斗争”。“在思想上的叛逆,还往往先走了一步。”可是 翻遍百二十回《红楼梦》也找不到林黛玉有什么算得上思想尤其是反封建思想的言论和行为,倒是贾宝玉有一些古怪的言论和行为。红学家从中发明出“反封建”、“叛逆”、“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个性自由”、“新人”等大义。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第二回)
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二十回)
“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
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
红学家高度赞扬说:
“这是一种大胆、可怕的离经叛道的言论。……贾宝玉公然喊出石破天惊的‘第一声’──‘重女轻男’。”(15)
“在要求‘人’的‘人化’这一基础上,曹雪芹和他的贾宝玉所发现的,首先是那些‘清净洁白’的少女们的‘人’的价值,而不是自己的价值;这比自我要求个性解放还先进一些……这是一种真正的人性解放的觉醒。”(16)
这震破了石头惊动了天的“第一声”,触动了林黛玉的耳膜吗?
这些最为红学家所赞扬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重女轻男”、“人性解
放”等等闪光的“反封建思想”, 林黛玉知道吗?
知道了怕也不敢认同,否则她还敢“出嫁” 变成“死珠子”、“ 鱼眼睛”,成为坏女人吗?
赞女儿,恨女人
在“反封说”的词典里,“女儿”就是“女性”、“妇女”。 崇拜“女儿”就是崇拜“女性”、崇拜“妇女”。贾宝玉赞女儿,骂男人,就是“妇女解放”、 “重女轻男”、“女尊男卑”等等。可是连很少见到贾宝玉的守园门的婆子都非常清楚,这“女儿”和“女人” 可大不一样。贾宝玉是非常仇恨女人的。他恨女人比恨男人更甚:
“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对贾宝玉赞女儿恨女人的怪论,婆子感到好笑,一针见血地指出:
“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
贾宝玉有生以来可真正遇到了一个知音,而且是唯一的一个知音,所以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第七十七回)
──当代红学为什么没有看到这句话?!
其实,贾宝玉一点也不孤独,他有着众多的“知音”。二百年后的红学家们不但象贾宝玉一样大搞“女儿崇拜”,大踩女人、婆子,甚至还支持以充分的“反封建”理由。
李贽的“童心”说是贾宝玉这一“呆话”的哲学基础。(17)
所谓“宝珠”变成“死珠”、变成“鱼眼睛”的过程,实际上是指一个人由于入世日深而日益丧失“童心”的过程。《朱子家礼》认为:“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唯其如此,所以贾宝玉也就把女孩子出嫁看作是她由“宝珠”变成“死珠”的起点。“宝珠”者是指具有“童心”的“真人”; “死珠”者是指“童心”虽障而未全失的人物;“鱼眼睛”者是指“童心”已失而以封建宗法思想等“为之心”的人物。(18)
贾宝玉还说,女儿一嫁了男人,染了男人气味,也就变坏了。这也是事实。因为女人出嫁,帮着男人一起干那些坏事,也帮着掌握一定的权力了,于是她就再也不是干净的了。 (19)
女孩子出嫁,在贾宝玉看来就象落花一样,遭受封建性的践踏;并且她们出嫁后渐渐成为社会机构的组织细胞,就会失去她们原有的纯真美好的内心精神和品质。(20)
这些婆子媳妇们,实在就是封建主义统治机构的基层组织细胞……她们总是为主子执行命令,作为封建势力的爪牙而从事活动的。贾宝玉嫌恶她们,憎恨她们,正是他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 (21)
读了这些高明的论断,我们真正惊诧无比:这些红学大师先生们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出嫁,难道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变坏了”?管事的只能是少数。
偷换慨念是“反封说”的命根。以小集合(少数管事的婆子媳妇)偷换成大集合(全体婆子媳妇)。将子慨念与母慨念全等。
按照这一“反封”逻辑,那些七、八岁单纯天真的小丫头子们,不是更有“童心”,更加“洁净”了吗,怎么也遭到贾宝玉的歧视呢?这又是什么样的“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
而且非常遗憾的是,作为“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林黛玉可一点也没有贾宝玉这种“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
说这种话的红学家就没有看到,在贾府,受压迫受欺压最深的就是处在最底层的婆子和小丫头子们。她们不但要受贾府统治者包括管事的婆子媳妇的压迫和欺
压,而且常常还要受到最“纯洁”最具有“童心”的女儿们的欺压。在大观园,宝玉宠着女儿们上了天。媳妇婆子都敢怒而不敢言。
女儿的地位甚至比自己的母亲还高。春燕对娘说:“我们到的地方有一半你们不能去。”春燕还只是一个小丫头。
第三十五回,王夫人令玉钏给宝玉送荷叶汤。凤姐道:“她一个人拿不去。”宝钗叫莺儿同去。俩人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
主子使唤大丫头,大丫头使唤婆子、小丫头。贾府的一条不变的“食物链”。
我们已经多次见识到“反封说”偷换慨念的本事。将“女儿”偷换成“女性”进而又偷换成“人性”。小慨念一级级放大。最后,贾宝玉的“女儿崇拜”就变成了“妇女解放”,“人性解放”、“个性自由”。
然而,当“反封说”终于让贾宝玉举起了“妇女解放”,“人性解放”、“个性自由”这面大旗后,却没料到贾宝玉同时也举起了另一面大旗:“打倒女人婆子!”“打倒男人!”
封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
读者也许要说了:不论贾宝玉怎么恨婆子女人,但仅就他高度赞美女儿这一点,就有着进步意义。列宁说:“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22)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妇女处在社会最底层,没有独立的“人”的价值。而贾宝玉发现并高度肯定“女儿”(虽然不是全体女性)作为“人”的价值,其进步意义我们就不应该抹煞。换句话说,即使够不上“妇女解放”,但至少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解放”,虽然只是部分女性的解放,其意义也应得到实事求是地肯定。
这比“反封说”多少要有一点实事求是精神了。“反封说” 就是沿着这条思路再加上偷换概念(将“女儿”偷换成“女性”)才建立起“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论的
这是我们不能回避的,否则也犯了“取舍再加抑扬” 的主观唯心主义错误。
这样我们的讨论便进入到另一个层次。
我们之所以说“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论是错误的,就在于它不只是偷换了慨念,而且还混淆了问题的范畴。
“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与贾宝玉的“女水男泥”观是两个不同层次不同范畴的概念。前者属于社会政治的范畴,后者属于心理审美的范畴。两者不具有可比的对应关系。
“男尊女卑”的对立面是“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女水男泥”只是“女清男浊”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它的对立面不是“男尊女卑”,而是“男清女浊”。因此,“女水男泥”、“女清男浊”与“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不能画等号。
“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就是不能到这个“范围”之外去寻找答案。“女水男泥”、“女清男浊”属于心理审美的范畴,那么就只能在心理审美的范畴内讨论。
其实,“女清男浊”观并不是贾宝玉所独有的,这在封建士大夫中可不少同调。北宋词人柳永、秦观等都写有大量的诗词同情赞美女子的美好。“金屋藏娇”,“广寒宫储之”等典故都说明了封建士大夫欣赏赞美女性的美貌,是很常见的现象。他们都主“女清男浊”观。
然而封建士大夫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持相反的观点,他们爱的不是美女,而是美男,主“男清”观。被誉为“从前争说《红楼》艳,更比《红楼》艳十分”的《品花宝鉴》又名《怡情佚史》描写的就是几位公子名士专爱演小旦的相公的故事。(23)
所以无论是“女清男浊”还是“男清女浊”, 无论是爱“美女”还是“美男”,都只是是封建士大夫所特有的审美情趣。贾宝玉也不例外。
吴宓先生《<红楼梦>新谈》说:“宝玉一生,惟以美术之道理为察人阅世之准则。……惟以妍媸美丑为上下去取之权衡。以是宝玉虽亲女人,而于李嬷嬷、刘老老之龙钟老态则厌之;虽恶男子,而于秦钟、柳湘莲、蒋玉菡之年少美材,则或友之,或昵之,从可知矣。” (24)
贾宝玉把“女儿”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审美的关照对象,通过对这个对象的观照,他获得了心理的快感。“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这中间不含有任何社会的、政治的和道德的价值因素。贾宝玉远远没有进入到社会政治的范畴。
“反封说”偷换慨念之所以屡屡得逞,或者说,与偷换慨念不可分的另一个看家本事,就是慨念的模糊,从不对慨念的外延和内函进行严格界定。这正是学术研究之大忌,理论的致命伤。不幸,“反封说”的所有论断,用这一条检验都不攻自破。把“女儿”偷换成“女性”,把赞美“女儿”拔高为“妇女解放”,是“反封说”的一大杰作。在逻辑上是将子慨念与母慨念全等,将不同层次不同范畴的概念生拉硬扯在一起。
我们说贾宝玉的“女儿崇拜”是落后的,更在于他对“女儿”还有个更严格的“洁”的要求,“女儿”必须保持童贞。
同是风流俊俏的女儿,他不爱尤氏姐妹和妓女云儿。他对女儿的取舍有两个硬性条件,除了风流俊俏外还不能“染了男人的气味”,不能失洁。“洁”是女儿的最高价值,风流俊俏倒在其次。他只爱漂亮的处女。一旦丧失了洁,便不是“水做的骨肉”了。
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宝玉“又听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尤氏姐妹美压群芳。宝玉虽盛赞:“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真真一对尤物”,可是因为是“淫奔无耻之徒”,“不干净”, 他一点也不迷恋。“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并因此打破柳湘莲和尤三姐的自主婚姻,造成尤三姐的悲剧。(第六十六回)所以,宝玉重游太虚幻境时,尤三姐拿着刀追杀他:“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第一一六回)在这一点上,以爱护女儿赞美女儿著称的贾宝玉甚至还不如以玩弄女人著称的贾琏。贾宝玉和社会普遍的价值观一样,认为尤氏姐妹“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第六十五回)
红学家绝对看不到贾宝玉对女儿“洁”的要求。林黛玉则与贾宝玉取同一价值观。林黛玉把“洁”看得高于生命:“我的身子是干净的。”(第九十八回)“质本洁来洁还去”是她最高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她与贾宝玉有了难得的“思想一致”。
“赞女儿,恨女人”。这就是贾宝玉“女人三价值观”的实质。
贾宝玉将女人分出三六九等:最底层是婆子,其次是结婚的媳妇、小丫头以及不漂亮的女儿,最上层是风流俊俏的女儿。他不是赞美女性,而仅仅只是赞美青春少女。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女子一生中只有青春期的几年才能受到他的礼赞,而还没发育成熟的小女孩以及过了青春期的女子尤其是老态龙钟的婆子都会受到他的鄙视和憎厌。
这还不够,女儿还必须保持童身,不能“染了男人的气味”。女人一失去了童贞就“混帐起来”,即使不“混帐”,那也不“清洁”了。
质言之。贾宝玉赞美的所谓“女儿”,仅仅只是风流俊俏的处女而已。它指向的是外在美,而非内在精神美。它不考虑知识教养和性情品味,但却一定要求女儿保持童贞,实行禁欲主义。童贞第一,漂亮第二。
这就是一般的封建士大夫的女性审美价值观。比起那些专门追求佳人必须才美兼全的才子们的趣味要略逊一筹。比起那些不强调童贞,只求人好,敢于与妓女相爱的情种更是等而下之。
这就是贾宝玉“女儿崇拜” 的实质。
作为一个天天和宝玉亲密生活在一起“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林黛玉对贾宝玉的“女儿崇拜”有认识吗?不说有全面的认识,至少应该达到了那个婆子的程度吧?书中没有描写,可以说毫无认识。但可以推测到,既然连婆子都非常清楚宝玉“赞女儿,恨女人”,林黛玉当然会更清楚。作为女人,她当然会和婆子一样反对这毫无道理的谬论。虽然她现在还是女儿,被宝玉赞为“无价之宝珠”,可她也要嫁人,成为被宝玉痛骂的“死珠子”、“鱼眼睛”。因此,她也绝不可能有贾宝玉这种“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体表现”。
可是作者又不让他们在这个重大的价值观问题上有任何一点交锋与碰撞。贾宝玉不向自己最爱的妹妹“知己”林黛玉宣传自己的“女人三价值” 观以及“女水男泥”观, 林黛玉则连那个婆子还不如,虽然不赞成却又不批评一句。这说明作者在宝黛爱情关系描写中不含有任何思想价值因素。
丑化婆子
红学家之所以会象贾宝玉一样对婆子有着深刻的偏见:主观上,是受制于他们的“反封建”思维模式;客观上,也是受制于作品的“偏见”。
《红楼梦》的实际描写支持着这一偏见。
在其他文学作品中我们经常见到忠心耿耿心地善良让人敬佩的老女仆形象,可是这样的老女仆形象在《红楼梦》中一个没有。为了给主人公翁提供一个同质的环境,为了给贾宝玉扬女儿贬婆子的“歪论”提供根据,作者的描写失去了客观性,明显地存在着扬女儿贬婆子地倾向:凡女儿个个漂亮美丽而且纯洁可爱,凡婆子个个老态龙钟而且丑陋不堪。
作者贬抑婆子的方法主要有两个:年龄老态化,品行丑恶化。
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其实比王夫人年轻得多,李嬷嬷的儿子李贵才二十来岁,王
夫人的孙子贾兰都六七岁了。李嬷嬷却拄着拐杖,昏聩不清,令人讨嫌。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多次批曰:“宝玉方十余岁,奶母极老。不过四十余岁耳,书中说得太龙锺,亦败笔也。贾府家人媳妇众多,奶母必取年轻乳汁浓足之人,故知李奶嬷不至十分老迈。”(八回行间批)“老到拄拐走路,十余年前安得生育有乳,可作奶娘耶?何至一老至此?”(十九回批).
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妈和姨妈,袭人、麝月辈称为“嫂子”,不过就三、四十岁的媳妇辈,却被作者描写成七、八十岁又老又贪的婆子:“果然拄了拐走来。”“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眊,唯利是命……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宝玉站在女儿一边,保护春燕:“别怕,有我呢。”春燕都鄙视她们:“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她们还贪图小利,克扣干女儿芳官等的月钱并恶待干女儿。物不平则鸣。这样的丑陋婆子,当然会引起宝玉的憎厌,骂为“鱼眼睛”,也自然会引起读者的反感,与贾宝玉同好恶,更引起红学家的共鸣:
“贾宝玉憎厌婆子媳妇们,是事实,而且一直不变,甚至愈来愈甚。”但不能因此“就谴责他并不尊重在下层的人。”因为这里显然有着“正义性。”(25)
呜呼!作者的目的实现了,显示了高超的艺术功力。遗憾,损失也是巨大的,它是以牺牲生活真实为代价的。
二、 风月诗酒的人生
自我矛盾与统一
贾宝玉赞女儿,骂男人“浊物”,不喜欢读书,不与士大夫交接,可是又特别喜欢与秦钟、蒋琪菡、柳相莲、尤其是大禄蠹北静王这些男人结交。北静王每次见到他都要教导他一番读书上进,多与士大夫交接的大道理。他却非常喜欢听,不以为是“混帐话”。
在这几个男人面前,他抛弃了“女水男泥”价值观,甚至还要颠倒过来。至少可以说,他看重秦钟、北静王是远远高过女儿的。
贾宝玉“女水男泥”的“反封建”理论何以自圆?他一边高唱“女儿崇拜”“女水男泥”,一边又打了自己“女儿崇拜”“女水男泥”的耳光!
贾宝玉的自我矛盾,红学家看到了吗?
遗憾的是,贾宝玉的自我矛盾,对于红学家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林黛玉看到了贾宝玉的自我矛盾吗?和红学家一样,这个问题对她也不存在。不管贾宝玉多么敬仰北静王,背叛了自己的“女水男泥”的“反封”理论,林黛玉却照样骂北静王“臭男人”。(第十六回)维护了贾宝玉“女水男泥”的“反封”理论的纯洁性。──贾宝玉宁不愧乎?
其实贾宝玉的这些自我矛盾现象,弄清其本质就好理解了。
还是前引吴宓先生《<红楼梦>新谈》说的那句话:“宝玉一生,惟以美术之道理为察人阅世之准则。……惟以妍媸美丑为上下去取之权衡。以是宝玉虽亲女人,而于李嬷嬷、刘老老之龙钟老态则厌之;虽恶男子,而于秦钟、柳湘莲、蒋玉菡之年少美材,则或友之,或昵之,从可知矣。”
作者说的更清楚,一直隐藏的作者从幕后直接走到前台揭示了贾宝玉的心理: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第七回)
“风流俊俏” 正是其背后统一的价值观。
无论男女只要生得“风流俊俏”就好,否则一概不入其眼。
同是女儿,他不爱傻大姐、茜雪,四儿。第四十九回,薛宝琴、邢岫烟等女儿一起来到大观园,这些天仙似的美女从天而降,令宝玉大为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但是如果这中间还有一位西方的才女简爱(《简爱》的主人公),就不会有其他女儿那么幸运了,因为不漂亮定会遭到他的冷淡。
同是男人,只要身生得风流俊俏具有女儿态就不是“浊物”,也是“水做的骨肉”。因此他特别尊重秦钟、蒋琪菡、柳相莲、尤其敬爱大禄蠹北静王,甚至超过喜爱女儿。
他反仕途经济并不在仕途经济本身(他不可能对仕途制度有任何认识),而是因为读书、与士大夫交接、贺吊往返等俗务,都中断了他与女儿在一起的生活。这会令他非常痛苦。康德早就揭示了这种心理状态:“凡是直接驱使我离开我的状态,就使我不快、痛苦。”(26)第八十二回,不得不读书的贾宝玉憋了一天,放学后大有解放之感,向黛玉倾诉:“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
如果女儿能与他一起上学读书,二者将不再会有矛盾冲突了。他将会再兴与秦钟读书一样的热情,“正为风流始读书”。与他心灵相通的甄宝玉就非得两个女儿伴着他才能读得进书。
如果贾雨村也生的风流俊俏,那就不是“浊物” 了,何须再三请他出来见一见,他早就会飞奔出来相见了,如同见秦钟、北静王一样。“不因俊俏难为友”。二者得到和谐统一。
红学家看不到贾宝玉的自我矛盾,当然也就更不可能看到他背后的矛盾与统一───风流俊俏了。“反封眼镜”是一个单色偏光镜,只能看到贾宝玉不读书、反仕途经济这一面,并将其涂以红色:叛逆,不走封建家长安排的立身扬名封建主义人生道路,而过滤掉了贾宝玉的另一面:为风流也读书。
林黛玉虽然没有戴这样的单色偏光镜,可是因为没能看到贾宝玉的自我矛盾,当然也同样不可能看到他背后的矛盾与统一了。
风月诗酒
红学家所戴的“反封眼镜”绝对是正宗的品牌货,其过滤效果非常干净彻底,绝不会有一丝儿杂色入眼。所以,进一步,当然更过滤掉了封建家长向贾宝玉不读书做官而走风月诗酒的人生道路的认同。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 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 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第七十八回).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
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第七十五回)
“反封说”的关键词:“叛逆”与“扼杀”,以及主命题之一:“贾宝玉反叛封建家长安排的读书做官的人生道路,必然遭到封建家长的残酷扼杀”,其实,只不过是两代人关于举业的争论,(父辈也有分歧。贾赦就不认同举业。)而且是以父辈向子辈认同而告终。(严格说,应该是相互认同。子辈后来又进了考场,取了功名。)
实际上,风月诗酒与搏取功名,反不反仕途经济,走不走举业,都是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
林黛玉却没有舅舅们那么明智,不知道男儿除了取功名还有什么路可走,而在她看来取功名惟有八股文高,远比贾赦说的袭爵、捐官等要“清贵”的多。她以为贾宝玉还是要取功名的(“况且你要取功名”),他不喜欢读书只不过是讨厌八股文而已,因此当宝玉批八股文章“弄得牛鬼蛇神”时,她便象个“贤内助”,对“夫婿”的迷雾仔细地剖析: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
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 也觉得好,不可
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第八十二回)
黛玉一片真心,宁可忤逆宝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也要说“混帐话”,为他拨开迷雾。真可谓诤友、诤言。宝玉却执迷不悟,非常反感。俩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实在谈不到一块儿。
宝玉认真念书,黛玉打心眼里高兴。第九十四回,怡红院的海棠枯萎了一年突然提前开花。大家议论纷纷。“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这是黛玉出自内心的真诚祝福。
总之,林黛玉和贾宝玉在走什么人生道路的问题上完全不一致:
首先,她不知道贾宝玉要过风月诗酒的“意淫”生活,其次,她所主张的“清贵”地“取功名”,正是贾宝玉所反对的举业。
“知己”论当休矣!
人生如意 拒绝长大
贾政质问贾宝玉:“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第三十三回)他认为宝玉已经很“自在”,应该“知足”了。脂砚斋也说“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
不自知。”(第四十一回回前批)其实,贾宝玉是非常知足的,多次感慨人生无憾,“死的得时”。这些最重要的反映贾宝玉人性本质的人生观、幸福观以及终极关怀,红学家无一不视而不见,或者说不愿看到的。因为禁固在“铁屋子”“高压”下的贾宝玉怎会感到一丝儿“自在”而“知足”呢?
林黛玉也没能看到吗?她当然看不到。
她认为人人都不能“趁心”:“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第七
十九回)
这话本来是对的,可用在贾宝玉身上就不那么对了。虽然贾宝玉常常“无
故寻愁觅恨”,但对于人生,却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感到非常满意: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飘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这种心态与感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霜风刀箭严相逼”的林黛玉相差实在太远了。林黛玉当然不愿看到。贾宝玉还没有采摘到人生美果,没有享受到“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 (第九十七回) 就感到人生如意“死的得时了”,那管林妹妹正苦苦地等着与他结婚呢!
其实,他哪里是想“现在死”,他的幸福还没享够呢!他只是要把时间固定住,永远是少年时代。甚至长大成人已经定婚了,他仍然无忧无虑地还是一副少年形状。以至小丫头都看不惯,鄙夷地说:“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第八十九回)
正是由于贾宝玉拒绝成熟始终长不大陶醉在少儿的幸福中,所以他不懂得考虑“作定”的大事,不知道要向家长开口为自己定婚。
如果林黛玉象那个小丫头一样认识到这一点,当会敲醒宝玉,引导他往“作定” 的大事上努力。遗憾的是,林黛玉对宝玉始终长不大的少儿心态毫无认识,除了“证心”还是“证心”,对“知己”的认识甚至连小丫头都不如。
如意夫君
林黛玉到底爱贾宝玉什么呢?盛赞宝黛爱情的红学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 题。
第二十九回介绍说,贾宝玉爱林黛玉有三点:
一、“从幼时和黛玉耳鬓斯磨,心情相对。”
二、“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闺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
三、从不劝说“混帐话”。
那么林黛玉爱贾宝玉什么呢?
从小和贾宝玉“耳鬓斯磨心情相对”,算一条。
此外还爱什么?
赞同贾宝玉不读书反仕途经济?
认同贾宝玉“赞女儿恨女人”?
认同贾宝玉在闺房斯混?
欣赏贾宝玉在制作胭脂脂粉方面的僻好?
都不是!
其实,林黛玉对于贾宝玉的认识,仅仅只限于第五十七回紫鹃半夜谈心的话:
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 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 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如果说这只是紫鹃的小人之见,并不能代表林黛玉的思想,那么,第八十二回,林黛玉终于流露了心声:
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
林黛玉要的只是“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如意夫君,最重要的是有情有义。那管他什么思想不思想的,更没想过由于性格与“思想不一致”而造成的婚后生活不协调。旅美学者夏志清分析说:宝玉和黛玉“性格气质截然相反”,“即使他俩结成了姻缘……他们也是不可能幸福的。”(27)她非常清楚宝玉的种种乖辟不肖,不走正道难以指望终身,也非常清楚与宝玉在仕途经济、人生道路、价值观、世界观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都存在着严重分歧,却还要一心有意于他。说明她完全没有“思想基础” 上的价值考虑,那管它“一致”还是“不一致”!这个问题在她头脑里根本就不存在!
质言之,林黛玉没有脱离她的时代。她的爱情婚姻观仍然是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式的。
下篇:缺乏交流
三:毫无共同语言
从《红楼梦》的实际描写来看,以及第三十四回回目“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等等,这一切都说明作者并没把林黛玉和贾宝玉描写为思想上的“知己”。反倒实实在在描写林黛玉和贾宝玉在思想上存在着严重的差距,思想基础不一致。没有共同语言,又缺乏交流。
出家:人生最后的归属
贾宝玉一遇到烦心事就逃禅,悟空。第二十二回,贾宝玉因姊妹们磨擦搞得左右不是人,心中大灰,因想到原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下悟了,写了一偈,又填一支《寄生草》,于是便很快获得解脱,获得心里平衡。可立即被林黛玉和薛宝钗一下批驳得毫无招架之功。
贾宝玉出家当和尚,被红学家说成是“对黑暗封建现实社会的反抗,是找不到出路的出路。”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贾宝玉的这一“反抗行为”不但没有得到他的“知己”和“反叛战友”林黛玉的赞同和支持(宝玉一说要“当和尚”就遭到
黛玉的批驳),反倒得到他所反抗的对象当朝皇帝的赞许“称奇”,被赏了一个“文
妙真人”的道号。(第百二十回)以至有人非常奇怪:“皇上却没有看出贾宝玉的不合作态度,在贾宝玉失踪后还派人四处寻找,似乎非常惋惜;后来知道宝玉做了和尚,还赶着封他一个‘文妙真人’。看来这个皇上有点糊涂。”(28)
不知道是皇上糊涂还是论者糊涂。今天的国家主席、共产党总书记***在洛阳白马寺见到因为不满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腐败现象和不正之风”而出家“以求精神解脱”的小和尚印中时,也没“看出”印中和尚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国家的“不合作态度”。(29)
“反封说”认定贾宝玉的出家是对黑暗社会反动家庭的“彻底决裂”,那么比他先“彻底决裂”的贾敬、妙玉、贾惜春又该如何作解?
实际上出家的动机很复杂。当年,唐太宗曾问高僧玄奘:“你们僧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玄奘回答了八个字:“鱼龙混杂,凡圣交掺。”
晚明僧人湛然圆登《慨古录》:“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为牢狱逃脱而为僧者;或为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为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夫为僧而妻戴发者,谓之双修;或夫妻皆削发,而共住庵庙,称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焉。”佛教世俗化僧尼队伍扩大,许多人无戒律无信仰,只为酒色财气生活而奔波。这是僧界藏污纳垢的一面。
穷苦人的出家多为避灾,活命。有从小就被舍入佛门的。也有人作为权宜之计,出家为躲过灾难,以后遇机会再还俗。如《玉簪记》的陈妙常。请初,许多士大夫为了不向异族主子称臣,为保住民族气节而出家。还有的是认识到人世的肮脏及人生的无意义,出家以洁身自好又可摆脱烦恼痛苦。如妙玉、贾惜春。有的是遭受巨大的不幸灾难,产生强烈的幻灭感,痛苦越大幻灭感越强,于是出家“是一种类似自杀那样对人生的报复行为。因为这时,生活看来是太痛苦太残酷了。”(30) 如顺治皇帝。如果贾宝玉实践了他的诺言“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死就出家,便属于此类。这样,所谓的“决裂”论才勉强说得通。红学家没有看到贾宝玉的自食其言,把贾宝玉结婚几年后的出家当作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然而这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出家。
可见所谓否定人生否定红尘的净界其实与红尘一样,是另一种生存方式。
以上的各种出家都与佛教的本意有很大的差距。
善男信女们则是认识到人生的苦难无意义,迷恋佛教的涅槃,麻痹了现实生活意识,出家做功德,或者躲在山林中炼丹,实际是为来生做投资。追求成仙成佛。如贾敬等善男信女所终生苦苦追求欲到达彼岸。
更有一种更高程度的出家。他从哲学高度认识到终极价值,作为先知,带着一种顺应天意和真理的喜悦,以一种因认识到真理并为之献身的自我实现的优越意识和幸福感而出家。因此出家绝不意味着痛苦。虽然有的人获得这种认识前曾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但却不是否定人生,而是超越世俗人生,不是对人生社会的抗议报复,而是肯定人生,不是对来生的投资,而是今生的自我实现。如唐玄奘等高僧。
贾宝玉即属于这一类。但又有所不同,是一种更高的境界。这种境界与“好了歌”以及贾敬、惜春等善男信女大不相同。贾敬等善男信女欲成仙成佛而不能,始终脱离不了此岸。而他们则不同凡胎,跨过此岸到达了彼岸,成仙成佛。这种人物当然是虚构的,只能存在于佛教典籍和文学作品中。但是他与佛又有区别。佛是普渡众生,大慈大悲,悲天闵人。而他们则是独善己身,洁身自好,对尚处在黑暗中的芸芸众生无动于衷。
贾宝玉经过痛苦的历炼,重游太虚幻境,再看册子,知道了女儿们的前生后世,豁然顿悟,成了先知。具有极大的优越感,“世人皆醉我独醒。”最后贾宝玉大笑着从家出走,其实是胜利大出家,越过此岸到达彼岸,人生价值的最高实现。
在这方面林黛玉和薛宝钗等人一样,与贾宝玉不是一路人,不可能有共同语言,更不知道贾宝玉的出家乃是其人生价值的最后实现。
林黛玉反对贾宝玉出家,就是反对贾宝玉走自己的人生道路,反对贾宝玉人生价值的最高实现。
第六十二回,林黛玉担心贾府后手不接:“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 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贾宝玉却毫无这种考虑,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宝玉劝探春:“只管安富尊荣。”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在居家过日子生活方面,两人也无共同语言。
宝玉喜欢热闹,聚而不散。黛玉却喜静怕吵闹。
林黛玉喜欢弹琴。宝玉非但不知音,反批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 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
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
俩人情调如此格格不入,弄得黛玉只得叹息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第
八十九回)
总之,林黛玉和贾宝玉很少有共同语言,更不是生活的同调。
沟通与一致
但是,如果说林黛玉和贾宝玉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儿共同语言,没有一点儿“一
致”的地方,那一定是戴上了另一种“有色眼镜”。我们反对“反封说”主观唯心主义,不能戴着“有色眼镜”反对“有色眼镜”,仍犯主观唯心主义错误,不能象“反封说”开先河者两个小人物反对新红学主观唯心主义那样,以一种(左的)主
观唯心主义去反对另一种(右的)主观唯心主义。实事求是,就是两点论,不可只取一点,不及其余。
1、首先,必须看到林黛玉和贾宝玉在诗词方面还是有着共同语言,有着共同一致的爱好。
2、其次,在制作胭脂脂粉方面有着共同的兴趣。宝玉与秦钟上学向黛玉作辞,特意叮嘱:“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第九回)
3、再次,贾宝玉对女儿有着严格的“洁”的要求。林黛玉则与贾宝玉取同一价值观。林黛玉把“洁”看得高于生命:“我的身子是干净的。”(第九十八回)“质本洁来洁还去”是她最高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她与贾宝玉有了难得的“思想一致”。
4、还有,林黛玉不赞成贾宝玉的“女人三价值观”,却与贾宝玉的“女水男泥”价值观有着某种一致,骂北静王“臭男人”。
5、大雪天大家罚宝玉到龙翠庵取梅花。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第五十回)唯林黛玉知贾宝玉与妙玉有特殊的微妙关系。真正“知己”了一回。
6、第七十回,“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后来宝玉着急还差五十篇字时,紫鹃送来黛玉替他临写的“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与宝玉十分相似。”真正帮了宝玉一回。虽然大家都帮了宝玉写了字,却唯黛玉用心最专。
7、第八十一回,贾宝玉感伤迎春出嫁,林黛玉同感。
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 "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林黛玉和贾宝玉有了一次情感的沟通和共鸣。他俩在感伤愁绪方面容易引起共鸣。
8、第四十九回,钗黛和好。贾宝玉问林黛玉何时接了梁宏案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 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 心中闷闷不乐。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 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 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 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骀⒚?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 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俩人有了一次难得的思想交流与沟通。
9、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礼教的原则上,他们才是真正完全的“思想一致”:一同“信守”,又一同“失落”。
礼教承认爱情(心事、想头),禁止恋爱(私通、致意)。俩人“完全一致”地失落了前者,而信守后者。
10、首先,对于各自心中的爱情“心事”,俩人都看作是可耻的“下流痴病”。(第二十九回)
11、其次,对于俩人关系,更不敢“私通”、“私定”。绝不涉“桑濮之勾挑”,也不诗词唱和。林黛玉牢牢把握住“外避嫌疑,内拒暧昧”的原则。贾宝玉则异曲同工,认真执行“外不作定,内不私订”的硬道理。(参阅:《“外避嫌疑,内拒暧昧”──林黛玉不可或失无想头的道学假面孔》和《“外不作定,内不私订”──贾宝玉拒绝成熟》。笔者。)
12、最后,对于婚姻,虽然礼教允许青年人争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者礼也。” 俩人又是“完全一致”地失落了礼教的这一条重要原则。(请参阅我的另一文章《自我失落悲歌一曲───重新评估宝黛爱情》,笔者。)
贾宝玉和林黛玉“沟通和一致”大致有这么12条,或许还有遗漏,请读者指教。
四: 缺乏交流
从不唱和
封建理想夫妻是才子佳人唱和型,夫唱妇随。互相切磋,你唱我和,其乐融融。最著名的当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李易安和赵明诚。冯梦龙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无如易安、德甫者。才子佳人,千古绝唱。” (31) 毫无疑问,林黛玉和贾宝玉都非常爱好诗词,且都多愁善感,应该有着说不完的话,切磋没完没了,共同的趣味和各自的情感,互相交流相互感染。真可谓“生活的同调”。
遗憾,这幅诗一样的画面,我们只在第七十九回林黛玉对贾宝玉《芙蓉女儿诔》
中“茜纱窗”一词切磋时看到过一次,此外则难得一睹。
第二十七回、第二十八回,黛玉葬花,哭呤《葬花诗》,抒发红颜薄命己命犹薄的哀绪。宝玉远远听了引起强烈共鸣,“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黛玉发现“抽身便走了”。这一情绪没能交流。
第四十五回,黛玉作《秋窗风雨夕》,抒发孤独、寂寞、幽怨、伤感的愁绪。宝玉雨中来看她。进屋来,“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黛玉“烧诗”,实在不可理喻。爱是灵魂沟通重叠的结果,只有经常交流相互
滋润才能茁壮成长。爱就是向对方坦诚凸现自己的真实。自己刚写的诗为什么不愿给心上人看?如果说怕宝玉将闺阁中的诗传到外间,把诗拿过来收好就行了,何必与自己写的诗过不去,非要烧了不可!她这一“烧”,烧掉了“唱和”,也烧掉了“生活的同调”,甚至也烧掉了爱!她不愿意向宝玉暴露自己的心绪,不愿意向宝玉展示自己的灵魂、真实的自我。没有寻求知音,渴望理解的需求。
对此,红学家也不可理解,“说也奇怪,宝黛虽则都有诗才,却从未以诗酬答。”(32)
可见贾宝玉和林黛玉空顶了“才子佳人”名号。何谓“才子佳人”?简单地说,就是饱读诗书,又喜欢诗词唱和,借诗词表达自己爱情的青年男女。红学家高度赞扬《红楼梦》打破传统的才子佳人一见钟情,花园私定的旧模式,岂料曹雪芹在泼洗澡水时,连同盆中的孩子也一起泼了出去。
宝黛从来不唱和!
无法沟通
生活中,两个人无论思想差距多么巨大,互相多么不了解,但不了解并不可怕,只要能多沟通,慢慢地就会有所了解了。怕就怕无法沟通,那就只能导致隔膜越来越深。
读者弄不明白黛玉为什么不愿与宝玉进行任何感情上的交流,尤其是不愿交流爱的感情。林黛玉的“心事”、“想头”,不但“从未曾当面说出”,甚至连默认一下也不行。所以每当贾宝玉触到她的“想头”,欲与她的“心事”沟通时,她都给以脸色,不是发怒就是走开,决不向贾宝玉敞开心扉。这样他们俩人中间隔着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捅不破。
一方面,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得发狂,尤其高度赞扬她不说“混帐话”,然而,不论是感情还是思想都没能认真地与“知己”交流一下。他可以对外人赞黛玉,却从不曾当面赞过一句!
另一方面,贾宝玉多次发誓:心中只有妹妹。林黛玉却怎么也不相信。林黛玉每每逼贾宝玉交心,可贾宝玉每次交心,她又不敢要,无不逃也似地走掉了。搞得贾宝玉万分痛苦。他们俩人始终存在一个“证心”的问题。由于隔膜无法沟通,“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 但都多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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