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灯谜解读
红学研究
《红楼梦》第50回“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一节书,李纨、李纹、李绮三姊妹编了一套灯谜“奇文”,待人相析,谜面和谜底如下:
“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
“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芦也”。
“水向石边流出冷”——“山涛”。
“萤”——“草”。
此组灯谜,向未得到应有重视,盖以为寻常小小游戏,泛泛闲文,无关宏旨,因渺忽之。或以为作为灯谜,既有谜面又交了谜底,既提出问题又作出了答案,事已圆足,又何求焉?殊不料这整个谜面、谜底及其有序结构,对全书的思想意义而言,又构成了新的谜面。这个浮面的符号体系,经过了匠心独运的编码,它这“能指”的“所指”之底,它所携带的信息之底,它所隐喻的意蕴之底,才是真正的谜底,有价值有意义揭示的谜底。
一、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
对“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有过几种解释。其一,“征”作“纳征”解,“虽善无征”意谓观音虽善,但无人向她纳彩定亲,“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后代传下去了〔1〕。 ”“本意无非是说象观音这样善良的好人却没有后代传下来”〔2〕。其二,释“世家”为《史记》体例,“传”为“传记”。既然没有“世家来传观音的事迹,当然就无从验证”〔3〕。孤立地、割裂地看以上的解释未尝不可,但若联系起来看便发生困难。
无须赘言,作者明明是将这四个灯谜作为配套整体展示出来的。用今天的语言,可叫作符号链或曰系统,它是由四个相互关联、具有因果逻辑、处于运动过程的要素(或成分)构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机整体。它在《红楼梦》这个大的艺术系统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系统,是一个有机艺术个体。苏珊·朗格说:“在一件艺术品中,其成分总是和整体形象联系在一起组成一种全新的创造物。虽然我们可以把其中每一成分在整体中的贡献和作用分析出来,但离开了整体就无法单独赋予每一个成分以意味”〔4〕。整体的意义由要素合成,但要素一经整体编码,要素的意义便离不开整体了。只有运用整体与部分循环阐释的方法才能做出正确的释义。
“观音未有世家传一虽善无征”。大乘佛教创造出许多菩萨形象,他们在过去世善行卓著,现世则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是菩萨形象之一,以往在中国最有市场,也最深入人心;甚至认为观世音出生在浙江舟山群岛的普陀洛迦山,俨然成了中国的产物。过去有个口头禅:“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无论僧俗信口而出,故“观音”在此就是“善”的代词,取其概念,不取其身。“世家”:《孟子·滕文公下》:“(陈)仲子,齐之世家也”。刘知几《史通·世家》:“开国承家,世代相续”。世家指门第高世代为显宦的家族。贾府就是这样的“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的“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世家。作为符号系统的世家,必然与文学典型的世家相关,否则孤立的世家符号不转载典型世家信息便没有意义。“观音未有世家传”意谓:善心、善行、善政并未在世家中流传,泛而言之亦未在当朝中流传,作者声言书中“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虽善无征”:出自《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云:“上焉者,谓时王以前,如夏、商之礼虽善,而皆不可考。”夏、商时代的礼法制度虽然好,但因时代久远,文献资料缺乏,找不出证据。孔子也说“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当然作者的真正意图并不在遥远的夏、商,而在现今的世家贾府。
佛家的慈善精神并未在世家贾府中传流,或者说虽有善的虚名而无从证实。这个命题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有必要据实论证,这对了解本书命意和艺术特色定有益处。贾府极力要给世人造成一种印象,即“观音正在世家传”。贾府与佛道的联姻关系实在太紧密太广泛了。“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秦可卿、贾敬亡故两次大治丧均在此做佛事,连贾瑞死都“寄灵于铁槛寺”。水月庵(馒头庵)的净虚老尼与贾府勾结大干法纪,智通亦常来往,尼姑智能儿与惜春、秦钟有不同关系。地藏庵的圆心亦常走动。水仙庵宝玉曾在那里祭金钏儿。道教清虚观的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府国公贾代善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人。“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那日为元妃打三天平安醮就在此举行。贾敬老爷在玄真观里修道。天齐庙里的王一贴与宝玉等也很惯熟,故有“王道士胡诌妒妇方”的俳谐。大观园内也有一处佛寺,元妃题其匾曰“苦海慈航”,“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可能在这里。妙玉住的是拢翠庵。贾府第宅内还设着“各处佛堂”。礼佛、做佛事之活动场所既多,活动项目尤繁,治丧时、庆寿时、庆典时、打醮时、年节时、禳灾时,无不演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佛事。常见活动项目有“焚香拜佛”、“焚香上供”、“跪香拜佛”、“进香”、“跪经”、“寄名”、“放堂舍钱”、“供奉海灯”、“斋戒”、“吃斋”、“还愿”、小钱“施舍”、“放生”、“拣佛豆”、“抄《金刚咒》唪诵”、“印《阴骘文》散人”、赠送念珠,等等。这已成为必修的功课,生活的固有内容。
供神盖庙,礼佛事佛,发放“各庙月例香供银子”等,这是现象,行善与否才是实质。贾府打着善的招牌,挂着善的幌子,标榜善,却不做善事,不结善缘,有名无实,“虽善无征”。有的却是大量的严重的甚至是令人发指的恶行。尤氏说:“你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巧的是,这些恶行往往是在“佛”的面前,在“善”的相伴下表现出来的。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蓄意安排,扣紧“观音未有世家传”。
要说贾府名善实恶的典型代表,那是非王夫人莫属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吃斋”;叫贾环抄《金刚咒》唪诵;刘姥姥信口开河讲了个观音送子故事,“合了王夫人的心事”,“都听住了”。(39回)带发修行的妙玉,“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王夫人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因将妙玉接进大观园,这里果有“观音遗迹”吗?王夫人赢得的善名最多:“是个宽仁慈厚的人”,“原是个好善的”,“太太好善”,“是慈善人”,“那么佛爷似的”,“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善名一大堆,仿佛这个世家里真的有这么一位观音了,可她的善心何在?善行何在?善政何在?不妨从头检阅全书,有的却是累累罪恶,种种暴行。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可以认为作者借宝玉之口说,王夫人一身受两种东西支配:“菩萨低眉”是其表面现象,“金刚怒目”方是本质真实,但她不是“降伏四魔”,而是迫害无辜。时而“那么佛爷似的”,时而“雷嗔电怒的来了”,正是这样的对立统一。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本来是宝玉调戏金钏儿,其母不责其子,反嫁祸奴婢:“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被逐出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投井死了”!这样一起在贾政都感到震惊说这是“暴殄轻生的祸患”,却正是同时被誉为“宽仁慈厚的人”,“姨娘是慈善人”下此毒手的。
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王夫人在这次暴行中,驱逐了十一人,害死无辜者三人(晴雯、司棋、潘又安),三人当了尼姑,还有更多人受到精神人格凌辱和打击。王夫人是这场大迫害、大惨案的主犯。她带领一群人杀气腾腾扑向怡红院,“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晴雯死于暴行,王夫人却谎称死于女儿痨,且强令“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做得如此灭绝人性!恶与丑凭借其权势与制度残灭了无辜无恃的美与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王夫人悍然制造这样的悲剧,其恶其丑的分量之大,适与被她毁灭的美与善的价值成正比。
王夫人这个妄人自有其妄断:“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下令逐出大观园,芳官等“就疯了似的”,“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作尼姑去。”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是王夫人留下的客,“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王夫人允诺,成交了一桩罪恶,且看她们的对话:
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
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
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所以苦海
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
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
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
智通与圆心也是豪门官府的帮闲与帮凶,是带着念珠的拐子,她们十分尽职地替王夫人的暴行作辩护。所谓收徒弟,就是拐骗人口的代词;所谓“世法平等”,就是徒弟当奴隶、师父当奴隶主的同义语;所谓“普度众生”、“苦海回头”,就是从大观园拖向佛门“牢坑”(智能儿说水月庵是牢坑)的哄人话。作者让智通、圆心“说嘴打嘴”,当场现形,从而有力批判假奉教人物。智通、圆心这样的“观音”,与“世家”主子们确实是如影随形地存在着,活动着,但并非传善,而是传恶,故曰“观音未有世家传”。而王夫人那样的统治者,越是逞凶肆虐,就越与佛门攀亲;越是作恶造孽,就越需要依附者替他安魂称颂他“好善”;越是将少女们美妙青春埋葬于“牢坑”,越喜欢听人说他积了“阴德”;越是沾满被害者的血泪,越是需要立刻罩上袈裟!虽然罩上袈裟,那是观音么?故曰虽善无征!
第71回表贾母八十大寿,排八日庆寿宴。这种场合,为了延寿的目的,更须表现其善念,这通常又以佛事活动形式体现。“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还要叫宝玉等人去“跪经”;“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寿礼中必有“伽南珠一串”;还有“拣佛豆”活动:贾母叫两个姑子替她拣佛豆,借以积寿,连日来还叫尤氏、凤姐、宝玉等帮着拣。做法是:“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地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总之,善的包装确实很妥当了,但是包装里面所做的事呢?就在同一个时空之内,当着佛门两个姑子,凤姐处治了两个(因失职且得罪了尤氏的)当班的老婆子,“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贾母支持凤姐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贾母之“菩萨低眉”,凤姐之“金刚怒目”,以及二者间的默契,双簧实地扮演得颇为成功。
清虚观打醮,是后宫、贾府、道观联合举行的盛大活动。“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剩伯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这一天更升格为贾母亲去拈香,贾府上下倾巢出动,车轿人马乌压压的占了一条街。刚到观门口,凤姐和贾珍带头,分别对小道士、管家等发作起下马威风来:“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担怖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儿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贾府众人本是到清虚观为元妃打平安醮、祈福、“作好事”的,纵然做不到香客们那种一路顶礼膜拜的诚笃,起码不该以佛道为对象进行打骂凌辱吧?但贾府行径适成反照,他们这支浩荡队伍,名曰到佛道门前求安祈福,实则是到佛道门前施暴发威来了。令人深思是的,此事发生在“各位泥胎圣像”前,那么,“千里眼”你可看到么?“顺风耳”你可听到么?“当方土地,本境城隍”你可管得么?“世家”之“善”能得验证么?
有一回王夫人命贾环“抄个《金刚咒》唪诵”,贾环“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斯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一推。……”《金刚咒》是附在《金刚经》后边的咒语,唪诵它,佛家认为可以消灾祈福。贾环此番使黑心、动杀机、下毒手报复加害宝玉,妙就妙在黑心萌于佛心照耀之中,毒手不外抄录佛经之手。名曰消灾祈福,实则生灾祈祸;向善诚假,作恶是真!
以鬼神妖术的职业诈骗钱财的马道婆来贾府走动,见宝玉被烫伤,便危言耸听地说如不用佛法解释就难脱灾难,鼓动贾母捐香油、点海灯、供奉大光明普照菩萨,贾母答应了,马道婆有油可赚了,遂念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马道婆是宝玉寄名的干娘,那么这位道姑必是宝玉的保护神了,保护他不致夭亡。可就是这个保护神,一旋踵工夫就变成索命鬼!她与赵姨娘计谋用魇魇法“把他两个(宝玉、凤姐)绝了”。赵姨娘试图用此罪恶手段夺得荣府贾氏财产权利的继承权,如她所说:“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马道婆献此法,为的是拿到赵姨娘出具的“五百两的欠契”。世家权谋者与佛道贪财者便是这样勾结一道,奸宄为患的。
在贾府世家中,挂观音菩萨幌子之处必有不善之事,打观音菩萨招牌之人必有不善之行,如说这是一条定律,则中律者众,例外者寡。宝玉毁僧谤道,鸳鸯、平儿、小红、晴雯等并不奉佛,可他们倒有观音形象,菩萨心肠!王熙凤从不标佛榜善,固然罪恶累累,但她却“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积得阴功”,留有“余庆”。贾氏四姐妹,除探春,均附佛道。元妃叫贾府为她打平安醮,省亲之日,临行于“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临末,“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拜佛的背面也含有不善,那就是为省亲而建园和接待的“奢华过费”,转借赵嬷嬷的话就是:“‘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迎春时常手捧一部《太上感应篇》,这是宣扬劝善惩恶的道教书。当司棋被逐,“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可迎春不肯留,司棋到底悲愤而死。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尚犹自可,不管司棋死活,可就大悖《太上感应篇》为善的教义了。四姑娘惜春老早喜欢与智能儿一处顽耍,说“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此愿有素,且与日俱增,最终还是“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去了。贾府中人,除乃祖贾敬混迹道士外,就数惜春是真正皈依佛门的人。就是修到这个份儿上,可有观音之慈善没有呢?她平生只有一事是检验有无善心的机会,结果却完全彻底败露其丁点儿也无——那就是她对贴身丫头入画的态度。入画收藏了她哥哥受贾珍赏赐的东西,抄检时发现,连凤辣子都说有情可恕,可惜春却“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次日又逼着尤氏“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跪下哭求:“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等众人都劝说“留着他为是”,“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尤氏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她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此言,正因为达到佛家“自了”、“了悟”即“大彻大悟”境界,方如此“狠心”。可见,了悟愈深,则离善心愈远矣;那么,作为善的象征的观音,也便恍惚飘渺,莫知其止。夫如是,则世家焉有观音传?既无观音传,则“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的命题便能成立。
二、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芦也
现在我们译解这组系统灯谜的第二个环节:“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芦也”。谜面的功用大抵只是指出谜底,因为池边浅水中的草多半都是蒲芦。蒲芦是个符号,是个端绪,是个引线,是个媒介,是浮动冰山的顶尖。已知出在《四书》中,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第二十章: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
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芦也。
故为政在人,……”《礼记·中庸》郑注、孔疏都说“人”指举贤能,“蒲芦”指蜾蠃。均误。沈括《梦溪笔谈》卷三云:“蒲芦,说者以为蜾蠃,疑不然。蒲芦即蒲苇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艺’。夫政犹蒲芦也,人之为政,犹地之艺蒲苇,遂之而已,亦行其所无事也。”沈说是,唯末句“行其所无事”,不对。朱熹释义云:“有是君,有是臣,则有是政矣”。“以人立政,犹以地种树,其成速矣,而蒲苇又易生之物,其成犹速也。言人存政举,其易如此。”朱说近是。《中庸》这段话讲的是儒家的一种政治思想——“人治”,是一种依靠执政者的贤明治理国家的政治思想。人治是与法治对待而言的。这里借用孔子的话说:周文王、武王的政策,刊布在版简上。制定政策的人亡故,则其政策就休止。人世的法则是勤更政策,土地的法则是易艺植物。朝廷的政治,就像土地上的蒲草芦苇。所以推行什么样的政策,在于不同的人。这则灯谜,是以“蒲芦”为引线,为的是引出“人治”的真意。“法治”制度,是以法律为本位,法律既经制定,不管谁执政,一般均以法律为准施政,这种政治有相对的恒定性和连续性。“人治”制度,是以人主为本位,人主即法律,人主即政策。专制君主都是“金口玉牙”,“口含天宪”,出言为律,举足为法。君权驾于法之上,或根本无法,以权代法,以言代法,以言断事。汉武帝时有个酷吏杜周,为御史中丞。“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5〕这种“人治”的所谓律令,所谓政策, 当然很难有恒定性和连续性,不要说改朝换代会出现“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同上),就是子绪父统也有仁残之别,如“法宽张武,狱恤缇萦”的汉文帝得到仁善的史赞,而“坐见枭剠,立翦牟贼”、诛伐同宗骨肉七国诸王的汉景帝,则远远不能获得“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的孔夫子和司马迁的共同赞誉了〔6〕。
说到这里我们要问,作者借这则灯谜欲泛泛表示一下关于“人治”的意见吗?不是,他是要把这“人治”问题紧紧地跟康雍乾三朝政策转变联系起来,这不仅关系到小说史诗般地反映的社会历史时代,更关系到曹家和作者个人的命运。康、雍朝政比较,历史确有定论:“圣祖政尚宽仁,世宗以严明继之。”(《清史稿·世宗本纪》)乾隆帝对他的父祖也作品评:“大抵皇祖圣祖仁皇帝之时,久道化成,与民休息,而臣下奉行不善,多有宽纵之弊。皇考世宗宪皇帝整顿积习,仁育而兼义正,臣下奉行不善,又多有严刻之弊”〔7〕。 套用《中庸》的话就是:圣祖在位,则其宽仁政治得以推行;圣祖去世,则其宽仁政治停息;世宗其人继而在位,则其严刻政治得以推行。关于雍正推行的严刻政治,兹不赘述。雍正一反乃父的宽仁而行严刻,给康熙帝杀掉的权臣鳌拜赐封号,并致祭,建碑,还加恩于其子孙。这不能不说在翻案,有违父志,称不上“大孝至诚宪皇帝”,这会动摇他的地位,所以他虽然背道而驰,但绝不肯承认翻案。果然,乾隆出来为“皇考初政峻厉”作辩解:
我皇考即位之初,承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垂六十余年之久,休
养生息,物炽而丰,厥后遂有法纲渐弛、风俗渐玩之势。皇考加意
振饬,使纲纪整肃,弊革风清。凡此因势利导之方,正所以成继志
述事之善也,又岂得调翻圣祖之案乎?〔8〕
乾隆还说“我皇祖皇考之宽严相济,乃审时度势,至当不易之成宪”。巧为弥缝辩说,正是在为自己翻雍正的案进行辩护。
乾隆翻雍正的案,或曰扭转政策,不自登极始,还在雍正九年十年之交“综理军机,谘决大计”时便开始了。乾隆的做法,一面受欢迎,如云“罢开垦,停捐纳,重农桑,汰僧尼之诏累下,万民欢悦,颂声如雷”〔9〕一面也受到反对, 署理四川巡抚王士俊条奏有云:“近日条陈,惟在翻驳前案,甚有对众扬言,只须将世宗时事翻案,即系好条陈之说,传之天下,甚骇听闻。”条奏反映了乾隆朝翻驳前案的事实,但他讳言翻案,览奏大怒,谕云:“夫指群臣为翻案,即谓联为翻案矣。此大悖天理之言也。从来为政之道,损益随时,宽猛互济。……乃王士俊訾为翻驳前案,是诚何言,是诚何心耶?”(同上)命将他斩监候,秋后处决。
“雍正有苛刻之名,乾隆行宽大之政”。雍、乾易代,是又一次的“其人亡则其政息,其人存则其政举”。“为政也者,蒲芦也”,让我们看一看在乾隆施政的地方长出来怎样的“蒲芦”。雍正崇佛用佛,与道士胡孱,临末可能惑于道术,死于丹药。死三日,新君下令驱逐张太虚等,并警告,若“捏称……御前一言一字”,“定严拿究,立即正法,决不宽贷”〔10〕。后又对僧人采取清查、限制,定清厘僧道之法。
雍正所兴大狱,乾隆作了诸多改正处理。乾隆即位当年十月,下令释放圈禁的宗室,命议宽释允䄉、允褆,分封允礽的子孙。命九卿议奏阿其那、塞思黑子孙回归宗室问题,此事关系重大,廷臣难于定议,就宸衷独断,将阿、塞子孙给予红带,收入玉牒,即承认他们为宗室。至乾隆43年,下令恢复阿、塞的原名,允许归还宗籍。允禩集团成员阿灵阿墓前的罪碑,令除去,令复入本旗本支。对年羹尧、隆科多两案中的人员,亦予宽大。起用被雍正屈抑的前云贵总督杨名时,释傅尔丹、岳锺琪等被罪的著名将领于狱。元年三月,以汪景祺作《读书堂西征随笔》是在出游秦中,与其在浙江故里的族属无关,令将其流放宁古塔的兄弟、侄子放回原籍。又以查嗣庭本身已经正法,子侄拘禁配所将近十年,也令释放回籍。对雍正宣布宽免的曾静、张熙,乾隆还是把他们凌迟处死。对于其他文字之祸,接受监察御史曹一士的建议,进行复查〔11〕。关于文字狱,乾隆朝共约发生130起, 远胜乃祖乃父;不过前16年文字狱几乎绝迹,这应是乃父的翻驳;以后的变化,则当另论。
自宝亲王“综理军机,谘决大计”以来,给曹家及其“联络有亲”的几家带来的,可谓时来运转,翻身解放。雍正九年,曹寅的妹婿傅鼐由谪地召还,给原授职衔,“入宫侍起居”。老平郡王讷尔素(曹寅长女婿)被雍正夺爵在家圈禁,而其子福彭(曹雪芹表兄)与宝亲王早相交好,袭平郡王,雍正11年为玉牒馆总裁;四月,军机处行走,开始参与机要;七月为定边大将军讨噶尔丹策凌。新皇帝即位,九月三日,以“覃恩”追封曹振彦为资政大夫(二品的虚衔等级),锡之诰命,原配继配为夫人;曹尔正为资政大夫,其配为夫人。说明曹家已解除了政治犯的罪名。曹頫此时似乎也作了内务府的员外郎。“亏空”旧案,也被“宽免”。这年福彭即作了协办,总理事务,次年傅鼐署兵部尚书,授刑部尚书并兼兵部尚书;福彭为正白旗满洲都统;又次年,傅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正蓝旗满洲都统。此二人很可能为曹家暗施护救,使之转复小康局面,情事昭然〔12〕。曹家所受到的“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的历史命运,与康雍乾三帝的“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的因果关系太直接太密切了,曹雪芹的感受刻骨镂髓。曹家这片“蒲芦”,是三帝“为政”的产物,其春荣秋谢、苍黄翻覆随三帝的“为政”而变化。现已如斯,终将如何?看看雪芹是怎样推理或怎样写实的吧。
三、水向石边流出冷——山涛
灯谜的第三则:“水向石边流出冷”——“山涛”。山涛是西晋人,竹林七贤之一。我们尚未看出山涛其人与上文的观音、蒲芦,下文的萤有什么关系,因此,“山涛”这符号在此不代表竹林七贤之一的那个人,而是指从山里倾泻下来的涛涛滚滚的水流,也就是山洪暴发之意。山洪有破坏力量,它会冲荡淹没物质财产和人畜生命,造成灾害。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是以自然灾害隐喻社会灾害,以天灾隐喻人祸。具体说就是一场政治风暴袭来,使曹家(或贾府)一败涂地。
据周汝昌先生研究,曹家从短时的小康复苏到最后惨败,与以弘皙为首的“逆谋”大案有关。乾隆四年十月,宗人府议奏“庄亲王允禄与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结党营私,往来诡秘”。十二月,又经人首告弘皙与安泰交结,听信邪术,竟询问“祖师”以下列问题:“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这显然是“心怀异志”,“大逆不道”。此案结果,弘皙“从宽”免死,永远圈禁。此事发作的前一年,傅鼐已经因为误举参领明山、失察家人两事,落职入狱,病卒于家。此案中间交给平郡王福彭和讷亲二人审讯的,而最后阶段,改由他人,福彭销声匿迹三年,此必福彭自身之亲戚、属下人等与此案发生干系。此案之主要人物,为胤礽、胤祥、胤禄三人之子,曹家与之皆有牵连。自此数方面关系观之,曹家与本案边沿关系有了株连,到此遂再次、也是最后的宣告彻底败落〔13〕。
四、萤——草
灯谜的最后一则是:“萤”——“草”:
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
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
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
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萤火虫在夏季多就水草产卵,幼虫入土化蛹,次年春变成虫。古人误以为萤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礼记·月令》:“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崔豹《古今注》:“萤火,腐草为之。”这则灯谜,是根据古人的认识编出来的。
这则灯谜荷载着什么信息呢?积淀着怎样的文化意蕴呢?用在这里有何思想意义?首先,它传输着变的信息,由草变萤,即由甲物变成乙物,并且是已成规律的必然。这种变的思想,早被人们接受,反映在诗文中。如庾信《对雨》诗:“湿杨生细椹,烂草变初萤。”沈旋《咏萤火》诗:“火中变腐草,明灭靡恒调。”骆宾王《萤火赋》:“乘时而变,含气而生”;“委性命兮幽玄,任物理兮推迁。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烟”。韦应物《玩萤火》:“时节变衰草,物色近新秋。”杜甫《萤火》诗:“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岑参《秋思》:“吾不如腐草,翻飞作萤火。”储嗣宗《过王右丞书堂二首》:“萤光虽散草,鸟迹尚临池。”
其次,它所传输着的变的信息,是什么性质的变的信息呢?是旧物破坏或消亡而变化出来另一种物。关于这个意义,柳宗元《天说》总结得很明确:“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物坏而萤生,萤就是物坏的明证、标志、符号。诗文有从这个角度着笔者,郭璞《萤火赞》云:“熠耀宵行,虫之微么。出自腐草,烟若散熛”。陈章《腐草为萤赋》云:“厌浥败草,霏微夜萤。若受天之明命,能在地以成形。始烂然于朽壤,俄蠢尔于荒庭。……始前衰而委化,终后显而可觌。”卢纶《卧病寓居龙兴观……》诗:“腐草填荒辙,阴虫出古沟。”
第三,所谓物坏而虫生,那么“物坏”在中国历代诗文中具体指什么呢?答曰,指的是一个家庭、一个群落、一个城池、甚至一个朝代的衰败或灭亡。最早表现物坏而萤生的诗恐怕要数《诗经·幽风·东山》,其第二章云: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裸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此诗主人公东征在外,年深岁久方回,可他的家园却因战乱而荒芜残破:瓜萎荒草满院满墙爬,屋里尽是地鳖虫,门前结满蜘蛛网,田地成了野生动物活动场,入夜就是萤火虫占领的世界。因而萤就成了家园荒芜残破的标志。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原型,一个母题,在以后的文学之流中,萤往往成了家败园破之事与感伤怀忧之情的能指自然符号。晋傅咸《萤火赋》云:“感诗人之攸怀,览熠耀于前庭。”晋潘安仁《萤火赋》云:“嘉熠耀之精将,与众类乎超殊。《东山》感而增叹,行士慨而怀忧。”骆宾王《萤火赋》云:“感秋夕之殷忧,惭宵行之熠耀。熠耀飞兮绝复连,殷忧积兮明自煎。见流光之不息,怆惊魂之屡迁。”以上数篇均远袭《东山》诗表现作者感伤怀忧之情,下面再举数篇反映家败园破之事的。
刘长卿《过裴舍人故居》诗描写裴舍人第宅败落的情景。:
惨惨寒天独闭扃,纷纷黄叶落空庭。
孤坟何处倚山木,百口无家汎水萍。
篱花犹及重阳发,邻笛那堪落日听。
书幌无人长不卷,秋来芳草自为萤。
刘禹锡《秋萤引》诗:
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寂寥金气净,千门九
陌飞悠扬。纷纷晖映互明灭,金炉星喷灯花发。露华洗濯清风吹,
攒昴不定招摇垂。高丽罘罳照蛛网,斜历璇题舞罗幌。曝衣
楼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转仙掌。槐市诸生夜对书,北窗分明辨鲁
鱼。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铜雀人归自入帘,长门
帐开来照泪。谁言向晦常自明,儿童走步娇女争。天生有光非自
衔,远近低昂暗中见。撮蚊妖鸟亦夜起,翅如车轮而已矣。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乌衣卷》等怀古诗特别著名,咏叹历史兴亡,感慨王朝没落世家衰微,哀惋故国宫室台榭的荒凉,引起人们对兴衰变常历史辩证的无限沉思。《秋萤引》也属其中之一,不过它有其独特处,即以秋萤为主线,将在时空上变动着的王朝故国、宫室台榭、汉陵秦苑都贯穿起来,一概获得“腐草为萤”的性质,全部赋予“物坏出虫”的系统质,整体融入了“东山熠耀”的原型。此诗时空覆盖广,历史容量大,兴衰主题显,萤草定性明。唐彦谦《萤》诗:
日下芜城莽苍中,湿萤撩乱起衰(一作花)丛。
寒烟陈后长门闭,夜雨隋家旧院空。
星散欲陵前槛月,影低如试北窗风。
羁人此夕方愁绪,心似寒灰首似蓬。
这萤火虫反正是跟“芜城”、久闭了的汉武帝时长门宫、早空了的隋炀帝时旧宫苑结下了不解之缘;而这缘,从《诗经·东山》和《礼记·月令》那会儿就牢牢地结下了。
宋·张耒《秋萤行引》诗:
碧梧含风夏夜清,林塘五月初飞萤。……汉宫千门连万户,夜
夜荧煌暗中度。光流太液池上波,影落金盘月中露。银阙苍苍玉漏
迟,年年为尔足愁思。长门怨妾不成寐,团扇美人还赋诗。……君
不见连昌宫殿洛阳西,破瓦颓垣今古悲。荒榛腐草无人迹,只有秋
来熠耀飞。
这里的萤也是超时空活动的,它本是《东山》里的“熠耀”,又出自《月令》中的“腐草”,它经历过汉代宫苑,伴随过皇后美人,如今是废墟的俦侣,衰亡的见证。清初彭孙遹《宴清都》(萤火)词云:“隋家宫苑何在?腐草于今无片影。向山堂,且伴幽人,琴书清冷。”不胜今昔之感,盛衰之叹,炎凉之慨!
“物坏出萤”这种“原始意象”,这种民族文化基因,也遗传到了曹家的文学创造当中。曹寅有一首《念奴娇》词,兹录上片:
白头朱老,把残编几叶,犹耽北调。事去东园钟鼓散,司马流
萤衰草。《燕子》风情,《春灯》身世,零落《桃花笑》。当场搬
演,汤家残梦偏好〔14〕。
《念奴娇》题下原注:“题赠曲师朱音仙。朱老乃前朝阮司马进御梨园。”“钟鼓散”句下夹注云:“东园,内监梨园钟鼓司。见《明内府志》。”朱音仙是南明司马阮大铖使之进用于内监梨园钟鼓司的曲师,因而他与南明小朝廷的历史命运、与阮大铖的剧作结下了密切关系。阮大铖天启间依附魏忠贤为阉党,臭名昭著。崇祯时被废斥,匿居南京。马士英拥立福王于南京,专国政,不顾多方反对起用阮大铖为兵部尚书。由于南明君臣的腐败丑恶,当然不能挽救大明的覆亡。阮降清,死因不明。阮之为人,为士林所不齿,然其昆剧剧作却有地位。所作剧凡八本:《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桃花笑》、《井中盟》、《狮子赚》、《忠孝环》。前四本今传。曹寅这首词,写阮大铖当年与马氏把持权柄,为奸一世,煊赫一时;作剧上演,擅一时之文名。然而曾几何时,东园钟鼓散,尚书司马化云烟,“事去”矣!所余只有“流萤衰草”!至于朱音仙,他也是南明及马、阮兴亡盛败的见证者,他就象唐玄宗兴亡盛败的见证者梨园旧人李龟年于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传幽怨,写愁烦,把天宝当年遗事传。”(《长生殿·弹词》)他也像南明覆亡的见证人、阮大铖的门客唱曲艺人苏昆生所唱《衰江南》:“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桃花扇·馀韵》)同是梨园旧人的朱音仙,也是这种兴亡之变的见证者和传播媒介。说到这里不难想到,曹雪芹何尝不是引为同调的人呢?他也是世家贾府兴亡之变及王朝末世的见证者和传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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