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莠骄骄;② 看那讨厌的狗尾巴草洋洋得意;
无思远人, 不要再去思念那远方的亲人,
劳心忉忉?③ 想起他就教人忧心如焚!
无田甫田, 不要再去耕种那大块的土地,
维莠桀桀;④ 看那讨厌的狗尾巴草洋洋得意;
无思远人, 不要再去思念那远方的亲人,
劳心怛怛!⑤ 想起他真教人痛苦伤神!
婉兮娈兮,⑥ 天真烂漫目秀眉清的小乖乖呵!
总角丱兮; ⑦ 扎起小羊角辫儿真逗人爱呵!
未几见兮,⑧ 好象才几天没看见你呵!
突而弁兮!⑨ 为什么突然戴上了武士帽呵!
这首诗的词义不难索解,而其旨趣则众说纷纭。现在我们要抛开前人的诠释,只以诗的语言为媒介,只以诗的意象为向导,看它把我们的感情感受带向何处?
“甫田”,就是大田。《小雅》诗中也有以“甫田”、“大田”名篇者,大都描写田地广阔、劳动愉快、风调雨顺、庄稼茂盛、粮食丰收的景象,以及记述祭祀、庆祝等盛况。它们表现的虽然是奴隶制下的群体劳动,但整个气氛还是热烈欢快的。可是在这首 《甫田》中,那种热烈的气氛不见了,诗人看到的是: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尽管大田里长满旺盛的狗尾巴草,却没有心思再去耕耘播种除草施肥了。往日 “田甫田”的愉快再也没有了,“黍稷薿薿”的景象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也许是奴隶制群体劳作瓦解后,个体自由民在社会动乱年月痛苦挣扎的反映。这两句既是诗人目有所见,心有所感的喟叹,也是抒情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仿佛是在告诫别人,又好象在规劝自己。它既非比喻,也非兴托,而只是一种表示因果关系的陈述。所谓“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抒情主人公不是不想种田,也不是没有苦心经营,而是因为看到了荒草,感到痛心,所以无心再去种田。这中间无疑包含着很多生活内容和心理活动。下面接着说: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这两句同前两句一样,非比非兴,也只是一种表示因果关系的陈述: 不要思念远方的亲人,因为一想起他就使人感到痛心。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句与前两句排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为丰满、更为完整的意境。这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也不是比兴关系,而仍是一种因果关系: 因为“田甫田”,所以“思远人”; 因为“维莠骄骄”,所以“劳心忉忉”。“无田甫田”,只是一时的气话,“无思远人”,只是一时的怨语。“维莠骄骄”、“劳心忉忉”才是真正的现实和深切的悲哀。古诗中常用这样的章法来表现沉郁顿挫的感情,如《小雅·无将大车》: “无将大车,祇自尘兮; 无思百忧,祇自疧兮。”即其例证。这样写,表面上看来很平静,不动声色,而实际上,却有一股深情在字里行间激荡。在反复吟诵揣摩之后,读者自然会明白,那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游子,才是全诗感情的焦点、咏叹的中心。他是“劳心忉忉”之所由生,“维莠骄骄”之所由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离家外出干什么去了?此处作者没有明白说出,读者也无从猜测。清晰的语言,朦胧的意象,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诗美。
第二章的句式、章法、声情、意象和前章相同,可以说是前章的重复弹奏,只是变换了一二字句。这样反复咏叹,大大增加了诗歌的艺术张力。在“无田甫田”、“无思远人”的重复诉说中,诗人把田地荒芜,亲人远去,日夜以思,忧心如焚的悲痛,表现得既含蓄朦胧,又鲜明真切。人情美和诗美在这里融合成了强大的力量。
口头上说“无思”,实际上是无日不思。在凄凄怆怆、忉忉怛怛的氛围中,那个“远人”的形象越来越鲜明具体了。那是一个天真烂漫,聪明淘气,俊美可爱的小男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变成了大人,戴上了军帽。着“弁”,原是古代男孩成年的标志。“弁”有许多讲究,布帛做的叫文冠,皮革做的叫武冠。前者通常当作礼帽,后者一般用于田猎和征战。诗中只是说着“弁”,重点在表示他已经从小孩变成大人。由于他的远行在外,而且他的亲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叫他回来,因此,我们有理由猜想他着的是武“弁”。成年而着武“弁”,自然显得英姿飒爽,威武可人。当他第一次戴上皮帽,以武士身分出现在家人面前时,怎能不使他们感到兴奋和惊喜?这大约就是这位“远人”从军离家时的样子,是他留给亲人最后的印象。整个第三章都是对这个“远人”的回忆。这是一种美好而又辛酸的回忆,连用四个“兮”字句,恰恰能把这种感情表现得可泣可歌,声情并茂。这一章的章法和内容,在全诗结构上都显得突兀,这是由于抒情主人公心理产生了特殊的变化,由自怨自艾,如泣如诉的感喟,突然进入亦悲亦乐,忽惊忽喜的回忆与沉思。不过,当他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时,他可能再次诉说“无田甫田”,“无思远人”的凄凄怆怆,忉忉怛怛。
清方玉润 《诗经原始》摒弃旧说,他以为此诗旨意 “未详”。其说有云: “此诗词义极浅,尽人能识。惟意旨所在则不可知。《小序》谓 ‘刺襄公’ ,《大序》谓 ‘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 ,率皆拟议之词,非实据也。《集传》不从,是矣,而顺文敷义,又恐非诗人本旨。且前二章与后一章词气全不相类,此中必有所指,与泛言义理者不同。《集传》勉强牵合,终非自然。……姚氏 (姚际恒 《诗经通论》) 以为未详,识过诸儒远矣,从之。” 《集传》为朱熹作。朱熹是说诗的大权威,犹如此不能令人信服,这不是有些奇怪吗?其实说怪不怪,从毛 《传》 到朱熹,在解释这首诗时,一开始都犯了个大错误,他们都用比兴来体味此诗的形象意义,钩稽史实,穿凿附会,总想从其中引出一番微言大义。把吟咏性情之作,当作高深义理的寄托,把一个老农的痛苦呻吟,当作贤士大夫的谲谏之词,这样怎能不把人们的思路引入死胡同呢?姚氏、方氏能明识其非,却不能够指其是,也是由于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思维材料仍不能脱离前人窠臼,仍把此诗看着是比是兴,因而一时难以明其意旨之所在。他们既不尊重这首诗所描绘的真实的形象世界,更不理解这首诗所蕴藏的真切而醇至的感情世界,因而他们就不可能真正读懂这首诗。
读这首诗,总是使人想起唐张渭《代北州老翁答》,诗云:
负薪老翁在北州,北望乡关生客愁。自言老翁有二子,两人已向 黄沙死。如今小儿新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尽将田宅借邻伍,且复伶俜去乡土。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甫田》诗的作者,不就象张渭这样的人吗? 《甫田》中心凄怆而忉怛者,不也和张渭诗中的老翁依稀相似吗?前者中“远人”的命运和后者中“小儿”的遭遇何其惊人地相似?《甫田》中的主人公眼见“骄骄” “桀桀”之“莠草”,大约也曾经想过: “尽将田宅借邻伍,具复伶俜去乡土”吧,读此诗者,怅望千秋,不也有感他们的“萧条异代不同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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