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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顺和他的两个朋友匆匆的走上了三层楼,就在向东的窗口择了一个茶座。堂倌来了,问他们要吃什么东西。吉顺吩咐他先泡两壶绿茶,再拿几碟瓜子和花生。
三层楼是我们县里新修的第一间酒菜茶馆,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它的地址极好,是全县商业最繁盛的中区,风景也不错,左边靠着五洞的西桥,与县城的西门相连,倒翠溪从东北掠来,迤逶成曲折的绿带,到西桥的下面,就折而向南,再转向东南流去,与赭溪汇合;右边是一望的平野,疏柳与芦苇,绵亘到赭溪的涧边。若是在三层楼的屋顶上,往四周一望,全县的屋舍,就鳞接的毗连着,几树疏散的果树或桑叶,从人家的园中升起,稀朗的如寥落的汀州水草。倒翠溪与赭水合流的渚口,流水洄成几个旋涡,淙淙然别有一番风韵,合着野鸭入水,落雁翻空的清音,时时在空气中回翔。而楼下西桥上的市集,小贩的喧嚣,人声的扰攘,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都会气味。
三层楼上的顾主,都是防营里的士兵,衙门里的司法警察,和一些吃大烟的赌徒。凡是上那里的人物,都有其行中的衣钵,受过严重的戒律的;随便什么人,想不顾身手在那里鲁莽,必有坠入他们的笼中之一日。吉顺能够轻易地踏上那里,自然也是他这两年来日夜在赌场上生活的成绩。
那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三层楼的西窗射入,光线穿过室内的尘烟,结成几株方形的光柱,投在吉顺们坐着的桌上,和他的朋友金夫的脸上。吉顺指点着金夫换个位置时,堂倌就殷勤的送上两壶绿茶和三碟瓜子到他们的桌上。
他们开始喝起茶来,瓜子壳片片地飞扬;的的的地嗑瓜子的声音和吉顺们谈笑的声音错杂着起来。
吉顺是一个二十八九的泥水匠,住在离这里三四里的枫溪村。枫溪是赭溪的别名,因为这一支溪流的涧底,都积垒着红色的卵石与大岩;流水在石上走过,涧底荡漾着的红色石砾,正似满天枫叶,在秋的晴空中颤动。枫溪的村名就是从这里来的。吉顺的父亲是一个木匠,在枫溪一带以吝啬起家擅名的; 后来抛弃了本业,就在枫溪村上开了一间小杂货店,人们号为脚酸店的,竟然积蓄了许多钱财,买了几亩田产。在吉顺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死了。吉顺的老婆,是他父亲在时给他定下的;他的丈人是一个泥水匠。他的母亲抚养到十一岁的那年,就留下他父亲的财产和田业,交卸了代管的责任,又自己寂然死去。他的丈人见他只有孤苦一人,就把他接了过去;住在他的家里,一面就跟他学业。他从小就伶俐,无论学什么工艺,一学便会;到十六岁那年,就是一个上好的,禀有伶巧的匠心的泥水匠了。
但是吉顺即占有他父亲的遗产,又禀有他一身的好手艺,对于经济的收入,感到十分轻易而丰裕,所以对于金钱的重视,也没有他父亲那么见钱如命,那么郑重而保贵。他在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便有轻视金钱的心思,演成挥金如土的事实,与几个堕落的朋友,日夕堕入赌场中徘徊。他觉得他的丈人屡次告诫他的讨厌,声言不要他的丈人再来多事,就把他的老婆和三岁的孩子带回枫溪居住。从前,他在一年当中,总还做半年的工作;近几年来,他简真以赌博为正业,以茶酒楼为家庭了。他除了偶一晚上回家以外,差不多整一个月都不回家。现在,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而他父亲所遗下的田产,却早已售罄。他老婆在每况愈下,困苦艰难的家境中,虽然要挣扎着给人家服役,以自养活与支持家务,却为定期的每隔一年的生育儿女所困阨而不得超升。她每想劝诫她的丈夫,叫他不要这样常住在赌场与茶馆中,以赌博为正业,以至家庭的生计和财产破坏到这样空虚。但是他的性格,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谈话的时候,都要抡拳反眼,凶狠暴戾的骂她多管闲事,骂她吃得太安稳了,要问他讨一顿恶打和谩骂。他告诉她,只要好好的住在家里,他自然会赚钱来养活她们。但是有钱的时候,他是没有闲暇的时间回到家里; 若是在无钱坐不下赌桌时,回到家里,却又是多一番家庭间恶声的谩骂。几回她吩咐大儿子追到赌场,也挨得几个巴掌,哭丧着回家。从前在赌博赢了之后,也有几次买几斤猪肉回去,大家吃得一个写意;但是现在可没有了。
金夫是吉顺近几年来在赌场中时刻不离的好友。他是长方脸儿,高伟的身材,正方的下颔的四周,连到耳根,长着半脸的曹操胡子,阴森森的直立着如一个壮毛的刷子;目光棱棱的眼睛,尖角而耸立的眉毛;横广而多皱的前额:到处都显露出一种凶狠的气象。他曾在邻县的关局,当过一名护哨,因为同别人同时爱上一个山村妇女,以致用尖刀把那人杀死,才逃奔回家的。以后,他曾经开过一间小店,但是,不知怎的,没有几时便把店门关了,尽日的沉湎在赌博场中。
平春,大家都叫他小平,是中等身段的中年后生;比较起来,只有头部特别的小;但是面部各部门的位置和大小,却是十分匀称;眼珠分外的伶活,与满脸带着发光的油脸相辉映;说话时,常常带着狞笑,笑得除眼角的皱纹如燕尾般的分成三叉外,两颊格外的丰润而油滑,显出一种奸滑的,时常弄小巧的小鬼神气。他不像他的兄弟们那么勤俭敦厚; 他从小就要背着他父亲偷偷的逃去掷骰子和拔签,虽然他父亲严重的责骂他,他转眼间又如水注鸭背一样,毫没有影响的去了。他父亲刚死了一日,他还跑去赌博。他说:“我父亲在日,这样打我骂我,我还要赌;现在可没有人打骂了,我不应该尽量的赌一个痛快吗?”
他们三人,现在是刚从忘忧轩赌场出来,因为在那里获了一次侥幸的胜利,所以应该到三层楼去享乐一下。
“今天的运气真不差啊!”吉顺说:“那一定是财神跟着了,这是什么‘手风’,一连会赢到十几盘,我们的心还是不狠;要不然,庄家早被我们敲倒了。”
小平笑欣欣的,好像在得意自己的成功说:“第三盘不是依了我的配法,不是把你配好的重新配过,那不是被庄家吃去了吗?我知道庄家的心苗,只有这样配的。”
金夫喝了一口茶,又把头部斜着转来,嗑着瓜子。他把一片瓜子壳吐了出来,低垂的眼光,跟着看到地下。他抬起头来,瓜子的白沫,结在他嘴角的黑胡子旁边,很明白地上下摇动着。他说:“我们吃什么点心呢?”
“随便什么。”
“喂! 堂倌! 来!”
金夫的声音有些惊人,他说话的时候,正与小平相反,常常是板着一副呆板的脸孔,眼睛圆睁着的。堂倌刚欲往楼梯走下,被他这么一叫,便缩住了脚,急匆匆的跑到他们桌边。
“吃什么?先生!”
“你店里什么东西有?”
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听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和小平都说随便,金夫就随便点了几个菜。堂倌殷勤的退去之后,在楼梯头就往下叫起菜名了。金夫又重重吩咐他一声“快些!”堂倌也如应声虫一般叫了一声,“嗄,快些!”
吉顺呆呆的注视着壁上的日影,又从这一枝辉耀的光线,逆溯到那向西的楼窗。他眼光在楼窗口徘徊了一回; 窗外的屈折的枫溪,溪边的疏柳和芦苇,芦苇丛中的一声声的断雁,断雁声中的悲哀情调;它们都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引诱他追想到近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
吉顺的幻想的心,忽然长出双翅,伶巧的像鸿鹄一般的飞出窗外,丢开那些夕阳荒草,疏柳丛苇的景物在脑后而不一顾,翩然的在那株多叶的樟树边沿落下,走入那樟树荫下的小门。那正是他自己的家庭——近来已有一月没给钱养活她们,半月没有回去看她们了。他是在三年以前才搬入这间小屋里的,他从前住的他父亲遗下的老屋,已经押给房族的大伯,所以他只能住入这间小屋里过活。他从那扇小门里走进,他的老婆背着两岁大小的幼儿,坐在靠墙的床前那条阔而矮的凳上打草鞋; 她眼眶里饱含着奇异的绝望,与偷生的泪珠,不时的潸潸滴下。五岁的女儿与七岁的孩子,沉默地坐在灶下,从他们的呆视中间,便知道他们心中正埋着一种绝粒的悲哀,欲诉无门的痛苦。地上杂乱堆着的稻草,正如他们心中结着的复杂的悲哀。他走了进去,老婆开口就问他要钱,告诉他这几日来大家绝食的情景,和儿女们的哭泣。坐在灶下的两个儿女,听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就抢着跑到他面前,紧紧地牵住他的衣裤,非常亲昵地叫着爸爸。他胸中觉得有一枝非常悲痛的箭,骤然从对面穿入,同情而自责的心思,与自己卑薄而翻悔的决心,就同时如蟒蛇一般的在他胸中乱滚。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的抚摸着孩子们的可爱的头颅。他正欲把一切的欲念撇出,把孩子们的父亲的责任,与重整家业的欲念撇去,心愿过着眼前的独立生活,仍消磨自己的悲哀生活在赌博与酒烟的兴奋中,就弃了孩子们,回头往外走时,他的伶活的第二个儿子,又哭丧着走入屋中,悲哀的拖住他的父亲,说他并没有偷过那人的东西,那人偏偏要说他偷过,要抓住他打,求他的父亲搭救。他想,我的儿子,难道就做了贼吗?这不是我所造成的成绩吗?在三四个小孩子的哭声中,他正埋葬着悲哀的沉默,突然他的大儿子的那个主人,又牵着他的大儿进来,说要交还他,说他的大儿没有家教,几次教训他都不听,这种坏的脾气,是生成永久不能去除的了,现在就要交还他们。他一时不能决定,复杂的悲哀,自悲与自责的心思,又把他重新系住在可怜的妻儿们悲哭着的家庭中,他沉默了好久,看看乱发蓬松,面容憔悴的老婆,看着哭丧着脸,眼泪在枯黄的面孔当中奔流的儿女们,他们好像都在讨伐他,责问他,咒咀他;他们悲哭的声音,他们带着泪痕,迟钝的闪着的目光,都如利箭一般的穿透他的心坎。悲哀在他心头旋绕,酸泪从他的心坎中涌了出来,扑簌的落在他前面牵着衣襟而悲哭的儿女们的头顶。忽然,一阵超逸的遐想,正如他屋外樟树梢头吹过的清风,在他脑际一闪,他想到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与她们终日哭丧着脸是大不相同,不免又生起退避的思想:我还是疗救我自己吧,——至少自己是可以安适的快乐的过去。
吉顺把停着在嘴边的那只手放下,那里还夹着一粒未嗑的瓜子,他不过在那里一停,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嗑瓜子的事。现在他无意中放下那只手来,视线也无意间随着转移,注意从幻想中飘了回来,栖集在那粒未吃的瓜子上。他又在瓜子的四周再一飞翔巡视,他明了的知道自己正坐在三层楼上,金夫和小平们正坐在他面前吃茶。
那不过是一瞬间胸中的幻影,只在他们的一个默坐中生出来的心像。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堂倌正送来酒杯和竹筷。他们看着他一双双的放好,又看他走开。
小平拿着两根竹筷,如擂鼓一般的在桌沿上猛敲,带笑的两唇间,滑稽的咕噜着绍兴戏的开台锣鼓的曲子。
“晚上再把那人拖下来。”金夫棱着眼角说:“那我们可以‘出山’了!”他声色俱厉地又说,“不是我不客气,自己夸口,要是我的手一‘红’起来,我一定三五日可赢; 今晚我一定把那人抖了‘钞’再说。”
小平的头颈微微的一斜,油腻的笑晕又在嘴角边荡漾;他无意识的缓了绍兴戏锣鼓的敲打,翻动了轻薄的双唇。“那自然,运气来了不拿钱,还等几时?老顺! 我们今晚的台价可以高他几倍,老顺! 对吗?”
今日的主人是吉顺,而小平们不过是帮助他赢了那人的钱罢了。小平的嘴巴虽然在平时说得那么伶俐,但是他的家里毕竟还有年长的兄弟,不敢任意的自作主张,拿出钱来大赌;况且今天又是吉顺赢了,有了本钱;所以他在谈话中,口口声声要喊吉顺,得他的同意。金夫和小平的言外意思,自然要讨吉顺的好,一面又表示自己各有高人头地的识见。可是他们
他们都回头注视着,注视那用木栅栏住的楼梯;从一柱柱的 木栅的空隙中,他们先看到一顶时式而破旧的呢帽,然后,再看 这呢帽一步步的高了上来,就是油腻发光的缎马褂,和积了许多油渍的灰布大衫;他只是空手,却没有什么好菜奉献;——但是他不是堂倌。
金夫正欲向那人发一顿脾气,眼睁睁的钉住那人的动静。好象在这一瞬间,骤然被他抢了许多宝贵的财物,比在赌场中人家把他的赌牌看了还要发火,非使他见个辣手不可。那人在楼梯的最上一级停了一停,立即就很自然的翻过身,向着他们走来。
“老顺先,你真的在这里?我找你呢!”
他搭讪着走近他们的坐旁。吉顺就拖了一条圆凳叫他坐下。他是个半文人。在村庄不紧要的讲事场中,是时常列席的;他的嘴巴很会说话,又会自己吹嘘。他时常夸口说,某一场人命案是全靠他收场,某人的讼事是全靠他获胜。他现在时常在某邑绅家中出入,和几家富室门前行走,随便的人,是不能获得叫一声“老某先”的。——老某先的先字,实在就是先生二字的缩音,是尊重非文人们的称呼。——吉顺现在被他叫了一声“老顺先”,顿时觉得身上一热,眉宇间就现出一丝丝慌张的血纹。
吉顺把他重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他难道晓得我赢了钱,要我的生意吗?”他想叫他一声,今天为什么要找他呢?他想叫他的名字,质彬,声音发到喉头的时候,又缩转来。他想:“直接叫他质彬,似乎太唐突了,还是同大家一样的叫他别号罢!”
“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我找你呢,我到忘忧轩去过,知道你赢了钱。他们说你谈话的时候,吉顺没有听见。及到最后小平喊到他的名字时,他才含糊地问一声“什么?唔!”他似乎是进入昏迷状态,一时全失了意识。他追想着眼前幻觉时的心象,依违两可的心事,正如幻觉中所表演的一样。他想趁现在有钱的时候,先到家里去一趟,给他们几块今天赢来的钱,恐怕再同平时一样的,第二次就连本钱都送了,不能伸手,后悔无已;但是他又恐怕;若是除了现在吃的菜钱,今夜大赌的本钱就不能再减了,本钱少了,那里还能赢得大注的洋钱呢?今夜赢来之后,自然可以多拿几块钱到家里去了。有钱的时候,家庭里父和夫的责任,自然是应当负的;没有的时候,是没有法子,他想自己决不是那些忘了来源去路,不顾良心不负责任的流氓。
小平见吉顺坐着有些呆气,料定他心中是在计划今夜大赌的妙计,自己也不便再问,又无意识地念起锣鼓的曲调。
在菜馆中的静默,若是被动的静默,那么心思的唯一的潜逃所,就是无意的唇齿的咀嚼,与津液的分泌。小平和金夫们,自然脱不了这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支配。小平伸手去拾那附在碟上的一粒无肉的瓜子,送到口里,好像是很有滋味。他又举起那双筷子,重重的在碟上打了几下,磁器的响声,丁丁然走入楼下;他讨厌似的说,——可是这时脸上好象没有油光了,——“菜还不来。”急躁的金夫,却被他引动了,觉得喉咙痒得很,好像是什么梗住似的,就骤然如爆裂般的喝了出来,“喂! 喂! 好了没有?”
金夫的喊声,差不多就是骂的神气,引得楼下三两个堂倌,齐声而同调的答应,“好了! 来了!”
在这一阵混乱的声音中,楼梯上的的噹噹的脚步声响了上来:在他们期待而紧张的垂涎心情中,早就预料到堂倌送上热气蒸腾的好菜来了。
在三层楼,我就到这里来了。”
吉顺心里很害怕,料想他是在走衙门的,若是说出向我拿借几元,那时答应不得,不答应,又不得,我将怎么对付他呢?他只是沉默着。
小平的绍兴戏的锣鼓也无意的煞了中台; 金夫紧张着凶狠的面孔呆着,一时举座默然。
文辅看他们的情形,好像在错悔来了的时机;当赌徒们有了钱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可以说话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己一向在讲事场中的习惯,便说了出来。
“老顺! 我要同你说话呢……你赢了钱,你的运道真好哟,——福星降临到你的头上。……”
堂倌捧上了一中盆的虾仁,就打断了文辅说话的语意。吉顺吩咐堂倌再添一副杯筷;金夫已垂涎的拿起筷子,拣选几粒青豆,先去餍足他眼中的饥渴。
吉顺十二分的纳闷,不知文辅的找他,是祸是福。因此除几声殷勤的叫“请哟! 请哟!”以外,就偷偷的注视着这位意外相找的贵客。
一盆虾吃了,大家都放了筷子;只有小平是孩子般带着滑稽的笑脸,注视着盆上残剩的几粒青豆,在一粒粒的把它送到口里。金夫的脸上已如火烧一般的通红了,——红到圆睁的眼白都满了火线般的丝络;虽然他是没有吃了多少的绍酒,但他那凶狠的面色,已够使人害怕了。第二盆的菜,堂倌还没有送来;文辅料想着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供他们说话,便立了起来,轻轻的把吉顺的衣袖一拽,说:
“我要对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他便走出那扇向东的小门,在天棚的一角立定了。吉顺跟着走来,也无意的站住。
“你的好运到了!”文辅说。“我是很知道你的,你近年来的家境,近年来的生活,子女是这么的繁庶,家室之累,是这样綦重:谁不想着向上飞升呢,谁不想享受一下呢! 但是老顺,你听我的话! 我现在将享乐送给你了,将幸福送给你了。而且,你的子女是这么缠绕。你的家室是这样的累赘! 你一定是很愿意听 我劝告和办法的……。”
吉顺听他重复的讲到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家室,觉得就有一 地郑重的石块打在他自己的心头;忽然间,那块石块又如一只疾 飞的小鸟一样,闪过他的眼际,向他的家乡枫溪溜去,他的眼光 就如闪电的跟了过去。立刻,他的眼前又幻觉着刚才的一副残 败的惨像了。
“正是呢,我的家室,我的妻儿,我都完全负责的。”吉顺把 刚才在胸中犹豫两可的心思决定了。”不过我应该弄一些钱归家 呀! ——现在正是我的时候了,我只有尽量的赌,尽量的用现在 的赢本再去发一笔大财; 我是没有别法,我只好走这一条捷径 了。不错,我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要等你的劝告,我已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文辅先生,你是否劝告我这样,你的办法是否是这样? 我很感谢你!”
文辅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看着夕阳疏柳的景象,鼻孔不住的嗤嗤作响。他想起赌徒们的一片赌话,不知相差到几许远近了。他呆了一会,又好像十分随便似的说。
“倘使家室和子女,有人代你负责呢,你不是轻爽的多了吗?而且——邑绅陈哲生先生还想津贴你的行用呢。——倘使你是,——愿意的话。——”
吉顺的心头忽然发跳,脸上的血潮立即涌了上来。他明白了文辅所包含的一切语意。他知道以前的疑心的错误,但现在却正是比以前料想着他的情形更难措施了。
在文辅的语意当中,明明是叫吉顺暂时把自己的老婆租与张哲生。陈哲生是全县中的一个富绅,可惜没有半个儿子;他也曾经娶过二回的妾,但是只添了几个女儿;近年以来,他又在各处张罗着“典子”了。——典子的意义,就是说在契约订定的时期以内,所产生的儿女,是被典主先期典去,属于他的。至于血统之纯杂与否,那是不成问题的,总算有过那末一回事,他就可承认那是他的儿女了。
吉顺想到了一切,就觉得这是何等可耻而羞人的事! 宁可让她们饿死罢,我不能蒙这层羞辱。
他回头走了进来,刚走到小门的旁边,便听见金夫的喊声了。文辅在后面跟来,又轻轻地拖住他的衣角,问他“怎样呢?”他便很坚决的回答一声“我可不能。”
他们重新入了座。吉顺当举起筷子,插入盆子里面的时候,便在盆子当中看见他衣衫褴褛;抱着幼子,牵着儿女而哀哭的老婆。他看见她在对面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骂他,她骂他是一个流浪者,是一只畜……。
下
第二天的傍晚,夕阳已经收敛了余晖,黑暗如轻纱般的渐渐笼罩着大地的时候,吉顺从忘忧轩乘间逃了出来,走出西门,便沿着溪流走去,穿过那细沙铺成的锦地,走入将近残败的柳林当中。他的心神已如柳林中栖宿着的飞鸟一样,在一瞬间以前,被他惊逐得飞翔天外了;他现在的身躯,正如萧萧的残柳。他想起刚才赌场中的情形,他想昨日三层楼的快饮,他想起家中妻儿们的现状和未来的命运,他想起自己前途的绝壁和危崖,……他想到他一切为大力的巨神之手所播弄,所支配的命运,他几乎向天哀哭了,他于是颓然的坐下。夕阳收尽了余晖,大地全给黑暗吞没;吉顺深深的葬在这浓厚的黑暗之中,除了围绕着他,而为他微微点头叹息几枝柳梢以外,便谁也不知道了。
吉顺与小平们昨天在这三层楼畅饮了下来,便又走回忘忧轩中,预备第二回的大赌。他一直经过了漫漫的长夜,只是不曾有过一次稍可惬意的胜负,他的心里便异常的纳闷。酒力早已醒了,疲倦如偷人胸中潜伏着的心贼,频频向外攻击。小平不知在什么时候睡在台边的床上,呼呼酣睡的声首,时穿入赌徒们的耳孔。 金夫便不由自主的骂人, 上下的眼睫毛一连��了几映之后,便无神的钉住任何一处呆看,面色怪凶狠的。
正在这个人疲马乏,精神困倦的时候,吉顺的手气忽然‘红’了起来,一连赢了两场。陡然间,金夫也振起了分外的精神,在吉顺的背后一掣,又轻轻的在他的耳边一说,他俩便十二分的得意。
虽然不能够大赢,但这次赢来之后,一定先为暂时结束,不让它再有脱网逃回之危。
他俩心中都在这样计划着,便欣欣然现于喜色。
但是,事实却正是相反哟! 吉顺的最后的重注,却出于意料之外,被敌家揽了过去。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加在他们的脑门上,他们已忘了一切智力的抉择的制上,热火就在裂开的脑门涌出,他们是狂迷了。金夫立在背后只是放声瞎骂,吉顺就无主的重新压了一个重注——这差不多是一个最后的孤注了;但是,又被揽去。他们是好像很相信盈亏消长的道理,盛极之后,必有一次衰歇;而敌家这一次衰歇的降临,又被他料定在这最近的时机中,无论如何,应该紧紧地追逐着这个时机,不可让它轻便地逃过。但是,一切的发生,好像都有大力那边在指使似的,吉顺们终于败到不能收拾残局而负了敌人几十元的赌债了。当时收束了赌具,吉顺的灰心与反悔,便如两枝钉枪,在他的眼前如蟒蛇般的乱滚。他无力的躺在小平的身旁。赌徒聚集在他的面前,问他清付赌债的日期。他又挣了起来,把他们抢白了一顿,“做得鬼成怕要没羹饭吃?”他说他是不会少了人家的债的,怕他的都是小胆鬼。他见那些赌徒,不敢有第二句的说话,便又躺了下去;翻了一个转身,就呼呼的睡熟了。
吉顺醒来的时候,小平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第二的赌场已经掌上了灯火,人们的精神,已全副注在桌上的赌牌上,没有半个人注意着他;赢了他的巨款的赌人,已一个不在那里,大概同吉顺们昨天一样的跑到三层楼去吃凯旋酒去了。吉顺便在那个时候跑了出来,他觉得四周都没有他的路,许多难堪的思想又如逐臭的苍蝇一般麕集在他的胸次,挥去又立刻聚了转来;他忽然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便走到柳林深处坐下了。
秋风在疏柳梢头萧然地掠过,空问便轻轻的飞下几片落叶,秋晚的凄凉,唤醒了吉顺昏迷的睡梦。他十二分的错悔,错悔昨日不归家一趟,先抽下几元钱在家里零用;他十二分的怨恨,怨恨金夫们没有劝他不要下这样的重注;他又十二分的恐惧,恐惧着他们的索债之难以应付,致丢了他一向在人们面前的面子。
他顺手搔起一把轻松的细沙,就恨不得尽量的把自己堕落的身躯埋葬。柳林外涓涓的流水在响,柳梢头的碧天,已嵌上一颗颗闪烁的明星,四周觉得无限的扩大。忽然有一声惊人的哀鸿,顿然间感到万籁的阴森,周身不由的发了一个寒噤。孤鸿在他的头上飞过,羽声霍霍然,向着吉顺乡村飞去,这正似吉顺现在的处境的写照,又好像象征着他妻子未来的运命。他把手中握着的那把细沙散开,无意间又触着一片落叶。他从落叶推想到钞票,从钞票推想到洋钱,他又不由得在沙上乱爬;他希冀着,万一能够发现一些财宝。远处村狗的吠声,忽然随着柳梢的秋风送来,他爬着的手,便稍稍的停下;在他的心神当中,那只村狗是已经发觉着他在发掘而且偷盗人家埋葬着的财宝了。
他立了起来,走出柳林,穿过芦苇丛,才踏上大路。他向着自己的邻村一步步走去。远处的树桩,好像许多蹲立着或是佝偻着的人影,对他指手划脚的乱骂。他在卑薄自己的堕落,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上。在他村庄的入口,有一株阴郁的老樟,秋夜的树叶是分外响得凄凉,他的一身不觉恐惧起来。他放快脚步,匆匆的走入街头,却又引起群犬追逐着的狂吠。村上的人们,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有一丝丝的灯火从壁缝中透出,正如他们灯前的喁喁私语,从壁缝中透出,在黑夜征人的胸中荡漾着一样。他的两脚,如着了魔术不能自己制止似的,机械一般的移了过去,好像那些语声和灯影,一点也不能使他介怀。他走到自己家中的前门,(知道是早已照例关闭)便又绕到后门。老樟蔽天的黑影,好象豢藏着许多可怕的猛兽,呼声簌簌然,将一只只向着他猛扑出来,林木为之震动,栗然使人毛骨耸峙。他不敢骤然打门,因为他已几日来没有归家了。他从门缝偷偷的窥视,门缝大可容指,令人于室内景物一目了然。室中一切的陈列,都显得没有变更。灯光如豆,几濒于灭,转成青绿色,看了使人疑心是一颗鬼火。光线所及,仅仅限在一个小小的圈内,稍乎远了,便看不清楚;这正如一粒微细的石砾,落在浩渺的潭水中,仅仅漾成一个小小的水晕,儿子们都已睡下,幼儿在他老婆怀中,时时放开乳头叫哭;她频频摇着自己的身体,又拍着他的背部,表示是十分亲昵而怜恤。她面容憔悴,乱发分散在脸上,映着惨淡的灯影,初见令人疑惧。油灯的光圈,仅仅笼罩到她的面部,另外都成黑暗,他目光稍稍的移了上去,不由得周身起了颤抖。他发现了她的周身,尽是狰狞可怕红毛绿发的鬼魅,他们正张牙舞爪,要收拾她的性命。他差不多就要叫喊出来,但是他又如梦魇一般,好像无论如何挣扎,喉咙里总透不出一丝的微声。他的耳朵里,微微的听到有人训斥他的声音,他眼前一闪,忽然就换过一层黑幕。
“你正是年壮力盛的时候,便这样的堕落,沈沦入无救的赌海中,不自振作,把自己正当的职业抛弃到九霄云外,甚至自己的妻儿也不能兼顾,将濒于饿死。我现在除开把她们的生命取回以外,特来警戒你堕落者,使你晓得人生的责任,是不是这样随便可以卸下的,你对社会有工作的责任,你对妻儿们有保护维持的责任哟! 但是,你……”
他觉得空中有一只大手对了他的鼻尖指来,他几乎退避无地;他的头忽然无意间“碰”的打着了板门,室内的她就带着颤碎的凄惨的声音,问一声“谁呀?”他如着了魔似的,惊惶失措间,便放开大步跑了。
他想着刚才的情境,心中犹不住的颤跳。
“真的吗? 我的老婆和儿女们将为了我的不尽责任,而饿死了吗?”他又推想到她们死后,他自己的孤独情形,和只身飘流的境况,“啊! 那是怎样能忍受呢?我真能让她们饿死了吗?”他想到此处,忽然他的脑筋一闪,好像有人告诉他还有一线生望似的。他忆起昨日三层楼的不速之客文辅的说话了。
他匆匆的往文辅的家跑去,好像内心毫无牵挂,什么都是有望的,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昨日在三层楼上持以排斥文辅的主体,金钱,现在已经尽数崩陷;而他心中倔强的羞耻心,又因金钱的大力,几至消灭无形了。他心中毫没有矛盾的现象,毫没有怀疑的心思,神色反而清醒得许多。
他于是便离开了枫溪,又回至城内;城内还是灯火辉煌,几间饱含着现代社会的象征的点心铺子,正是生意兴隆,坐着一些游闲的男女,任意的据着高座谈些社会上丑恶方面的逸事,望之大似巴黎社会的充满颓废者的咖啡店。吉顺从前也会在这等地方出入,但是今夜却觉得那边之可以厌恶,不心愿进去。
他一直找到了文辅家里,就在门外叫喊。黄犬如同代他主人迎客一般,发狂似的迎了出来。吠声惊动了它的女主人,才在睡梦中问是谁人。吉顺回答是来找文辅的,且有紧要急事。但是她说,他出去还没有回来。
“他要到几时回来呢?”
“那是说不定的,有的时候简直不回家。”
“我今夜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商议,那怎么好?”
“他或者在衙门前的茶馆里也说不定,请你到那边去罢?”
他们各人都提高了喉咙,隔着石墙,在一问一答;黄犬还不住的狂吠,早已引起邻犬的附和,他俩问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踌躇了一会,决定到县署前去走一趟。
衙门前茶馆的顾客,正同三层楼上的一样,而此地格外多的,是司法警察,衙门内的当差们。他们每日都在十二点钟左右起床,现在正是他们办事和享乐的时候;因此衙门前的茶馆,也是终宵不寐,以待嘉宾。
吉顺真的在那里找到文辅。文辅坐在东首的福字座下,左手靠在桌上,身体倚着糊满花纸的破壁,右手时常任意的伸出一个指头,对着他前面坐着的乡下财主,和两位便衣的司法警察指划。这一席的东道,大概就是那位乡人,所以他是十二分殷勤,看着文辅和便衣警察的眼色。吉顺走了进去,一直走到那位乡人的背后,文辅还装着没有看见似的,及到他喊了一声文辅先生,他才如大梦方觉似的,收回那搁在凳上的右脚,急的立了起来,殷勤的请他坐上喝茶。那位乡人见文辅这样诚恳的招待吉顺,也匆匆的立起,在中间周旋。吉顺还没有坐得安稳,便不安的说:
“现在,我找你呢! 文辅先生!”
“你找我吗?”
吉顺的身上如浇上了一桶冷水,满身打了一个寒噤;他发觉了昨天三层楼上的冷淡的报复,好像决定前途就无希望。他只得呆呆的坐着,文辅又对着他们讲起他从前收来的一桩最得意的风化案件了。吉顺无意地拿起一杯茶来,还没有送到唇边,却被文辅讲的最有声色的词句怔住,无神的举着停在口旁。他倒翻着眼睛,偷看着文辅的神色;后来,文辅说到得意的时候,起劲地在桌上一拍,同时吉顺手中的茶杯就受了一种意外的惊吓,杯中的茶,满溅在他自己的衣上。他们笑了一顿,文辅又向他说了一个对不住,吉顺就好像有许多话不能再说了,于是便乘机说自己要说的话。
“我找你商量一件事情呢?”
文辅还没有答应,那位乡人便先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愈觉得这位文人的能干,什么人都要请求到他,和他商量;一面就无形中,觉得他自己的身分也抬高了不少。
吉顺小心的把文辅拖出茶馆的门口,街上的店户,早已关了店门,黑暗如漆。他们走到一个黑暗的转角,骤然在灯光之下走出来的眼睛,就是对面站着的那人的面孔也辨不清楚。吉顺开始说起,声音十分破碎;至于他脸上的表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很知道我的,你昨天的说话,我完全同意,——我知道你是很体谅我,很心愿帮助我的。”
“我怎么不体谅你呢?你只要看,我为什么要找你?就知道 了!”
“正是呢?”
“我恐怕你还没有明白罢,我是劝你把你的老婆‘典’了,不是叫你‘卖’,卖是永久不是你的了,‘典子’却一面可以得钱,老婆还永久是你自己的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名……”
“你真发昏! 我说你有些呆了,现在的世界,还说到什么名誉;金钱要紧哟! 若是说名誉,你自己赌博的名誉有什么好听?——有钱就有名誉。”
“那末,钱怎样呢?”
“那是很容易的,你可以不必说,我们为的什么呢?”
“不过……”
“咦! 你还舍不得老婆吗?几年的期限满了,仍旧是你的老婆;就是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也还是你的,——他不过至多一月来一次两次罢?——总而言之,老婆还是你的,他不过要在这几年的期限以内,拿去你老婆生下的儿子罢了;——儿子你已有几个了,你再生下的儿子让他去养不好吗?还有什么呢?”
吉顺呆了多时,好像文辅的说话完全都是对的,再不能有句辨难疑心的话。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罢?”文辅再靠实了一句。
“好!”吉顺决然的答,“但是,须要赶快,我等钱急用呢?”
“我就到哲生家里去罢。他大概还在乌烟榻上,没有睡觉 呢?”
他们又走回茶座,乡人已经会了茶钞,呆坐着等文辅回去。
文辅向他们告了一声别,又向那乡人道了一声谢,便与吉顺一同走了出来。
吉顺看着文辅往前走去,觉得自己又是非常空虚,并且这一个决定,根本上还有些疑惑。他现在将到那里暂时安顿呢?到那里再等文辅的回信呢?他想至此,便放声叫住文辅。呼声在深夜的穷巷中,正是和秋野的一声喇叭,同样惊人;他履声橐然的追过墙角,两面夹住的高墙的回音,格外朗然。他追了两个转弯,喊了几十声的文辅,才把他前面已去的文辅叫住。
“我到那里去等你的信呢?”
“老顺做事是这么急的,“文辅笑了起来,“你先回到家里,睡你自己的觉罢! 明天我总一定回你的信。”
“明天? 我想就是晚上呢。我到那里去等你?”
“你可以同我到哲生家里去。”
吉顺又似乎有些难以为情,含糊了一声;意思是不心愿到哲生家去露丑,好像他的良心教他,这种买卖,毕竟是堕落的勾当,无耻败类的行为,至少只能作为贼一般的,在窝家和朋类前面稍一张皇,除此便丝毫不可泄漏。文辅明了了他的意思,便决定要他到哲生家的门外等他。
文辅兴匆匆的走去,吉顺默然的在后面随着,正似一只被主人殴打了而又跟着他跑的低头垂尾的家狗。深巷中自己的足声,时常疑心有鬼魅追踵而至; 他恐惧着,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有时走过人家的乌黑的门口,他惊惶的眼,就告诉他,那里隐着一位捉他的武士。他正如作了贼似的,内心深自愧恨,惟恐人家看破了他的虚情,剖开他的胸板,取出他的黑心,向众显示。他们走到哲生家的门口,文辅就往门上砰然打门。许久许久,门上还是寂然,文辅疑哲生已睡,决定暂时归去,明日一早再来。
“老顺! 我们先回去吧! 他家已睡静了。——只是奇怪的,平素躺在乌烟榻上非到一点钟不睡的烟鬼哲生,今夜也如何睡得这样早,这样寂然如死的呢?”
“你再打一下罢! 或者哲生还没有睡呢?”
文辅狠命地打了几下:哲生隔壁小屋中的居人,已经在床上转动,被他们叫醒了。最后,似闻里面有些声音,文辅再打一下,又报告出自己的名字,侧耳倾听,只见拖鞋的声音,搭搭的自远而近,文辅知道是哲生自己,便叫了一声“哲生先生。”以后便走近了。
“文辅吗?”哲生一面在开门,口里这样问。文辅说:“是的。”
“夜这样深了,还来干什么,明天不可来的吗?”
“我真奇怪,我道连你也睡了,——我打了许久的门,你要是不再来答应一下,我真的决意明天来了。”
门砰然了开了,吉顺如有人指使一般的,当即随那从门中透出来的烛光避开,站入幽暗的墙阴。哲生立在门的中央,背后的墙角下,放着一枝洋烛,烛光随风摇摆,几沦入黑影中残灭;有时竟小成一颗豆形,被风吹得喘不过气来。哲生是穿着一身湖绉的短棉袄,在颓唐,委顿的神色中,还含有兴奋活泼的风彩;——
大概这正是他吃饱乌烟的表示。
“你一个人来吗?”哲生问。文辅含糊的答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关上大门。
吉顺在墙角的阴影中站着,明了的看着他们的酬酢。他心境十分模糊,好像不知在何处地方,正如梦中的境界那么隐约,辨不出情境和方位。及到哲生的大门又砰然的一阖的时候,吉顺才如在梦中受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灵魂就飘飘渺渺的,好像从悬崖跌下,在无限的空间,心弦十二分的紧张着,想在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得到一个归宿;顿然间,他的脚底一重,火花就从踵跟往上涌起,他周身觉得火热,眼前星火乱迸,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如任何人们从梦中惊醒后,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样。他好像眼前被什么神明指引了的,骤然明了自己的卑污,羞辱,无可忏悔的恶行……他确信: 他们把这一双门关了之后,就是剥夺了他的名誉和生命,而又挤出他于幸福的范围之外,任他去流浪挨冻,挨饿受人们的唾骂,这是一个预兆。他想深深地跪下,向着头上几点星光闪耀着的上苍膜拜,祈求那伟大的天帝的大力,挽回那已经铸错了的命运。
“我将从什么地方忏悔起呢?——从晚上的决定,从昨晚的输钱罢?呵! 还是从我沉沦入赌博的那年起罢! 大概那年就是我堕落之年了:从那年之后,我简直无可救药,一往直下,啊! 我一定要悔改赌博的恶习,作我的正业了;啊! 我一定要勤谨的做我分内的工作了!
“现在,是铸错了罢! ‘典子’,是多么难堪的惨剧,竟从我的手里编演出来;‘典子’,是何等讨厌的名词,竟从我的堕落,而加到我纯洁的孩子们的母亲的头上,——虽然他的丈夫是卑污的,
“我将怎样对我明天的朋友们呢,我将怎样回到家里,见我那些纯洁的孩子们呢?我将怎样告诉她呢?啊! ‘典子!”那不是同‘活离’一样的吗?我不是直截了当的把她如货品一般的卖了不好吗?啊! 我应了我十几年前,从丈人家中把老婆负气带了出来,回到枫溪自立家门的时候,我丈人的恶毒的预言了。不错哟! 他的女儿从我,一定要被我卖了而不得善终的;现在不是应验了吗?——我要用什么话去否认我丈人呢? 啊!
“啊! 最纯洁的还是孩子哪! 但是,我现在也把他们弄污了,他们的额上,将永久刊着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是为了我而永久被社会所遗弃,所凌辱,永久是社会放逐的罪犯了啊! 这种无上的罪恶,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头,自己陈出颈血和心肝,或者还可以忏悔,不然,就是沉在大海里饱了鱼鳖们的饿肚,与跌在万丈的深渊里,永久做那不可超拔的倒死鬼,也不能洗去我的罪恶的万一罢。”
忽然一个伶巧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就疑心是什么精灵感受了他忏悔的愚诚,前来超度他的灵魂,解脱他的罪孽。他睁开眼睛,迈步追了上去,却看见两只放光的眼球;啊! 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那里有什么精灵呢?他又自己嘲笑自己起来,正如一个人在路上认错了朋友,大呼的赶了上去,却被那走路的生客白了一个眼似的,翻悔自己的鲁莽,嘲笑自己的发昏一样。他从嘲笑自己的思潮出发,于是就怀疑到刚才的忏悔;他从否定了刚才的忏悔出发,于是肯定了他已往的人生。
“对呀! 人生行乐耳! 有了钱就是幸福,有了钱就是名誉;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存在,精神不过是变化无常,骗人愚人的幻影罢了! 譬如,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在黑暗的墙荫中呢,那无非为了几个臭钱,——为了我没钱,想人家的钱;人家有了钱,就可大吹大擂摆起许多臭架子了。什么忏悔,什么恶孽,那完全是鬼话! 我刚才大概是着了迷的了。没钱的人,应该受辱,应该受苦,挨冻,挨饿,那是一条唯一的真理,千古不破的,虽上帝的权力也不能破灭的真理! 真理是如此的; 我没钱时的受辱,受苦,牺牲名誉,那不是十二分的应该吗?”
他想到此地,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得很,何处不可任他自由飞翔,自由欢唱?他推想以后的命运,飞黄腾达的萌芽,便在今夜的墙阴小伫,埋下了种子;他决定未来有了钱时生活的美满,正如操着左券。
“我有了巨大的资本,还有什么不可为呢? 赌博,经商,投资,企业,……何一非获利的机会?那个时候,怕什么人不如称现在的俊卿,哲生们一样的,称我做什么顺老爷了吗?
“呸! 你们滚开,听你顺老爷的吩咐! 什么?你不认得我是顺老爷吗?——啊! 城东赵老爷喊我打麻雀。去,去! 你说我任老爷没有功夫,今天县知事还要我吃酒,请我陪他的夫人打牌呢?什么赵老爷,我认也不认得! 你们现在可认得我了!……”
哲生家的大门开了,文辅点着头走了出来! 洋烛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引回了吉顺的幻想。哲生把大门关上,一线的光明,仍旧被他收了回去,空间仍旧留着黑暗。文辅新从灯下出来,觉得外间格外黑暗,任何物件都不能看见,除了自己的身体存在以外,四周简直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
吉顺意气高傲的跑过来,问文辅接洽的情形,还带着五六分幻象中得意时的气概。
“很好,他是答应了。”文辅说。
“钱呢,拿来没有?”
“现在那里有钱呢,一定写了契约,签了花字,还要择个日子,请了媒人,才可以拿钱呢?天下事那里这样便利的,你又不是圣旨口的皇帝,一说出口就依你的话当即实行。”
吉顺的心坎中渐渐的又狭窄起来,他觉得文辅这几句似讽非讽,似骂非骂的说话,在他的胸中颤动,正如一个多刺的球。他幻想中得意时的风云叱咤,好象还在真实当中;而文辅的几句热讽冷骂,却使他分外的难当。他几疑文辅不是一个人:怎么他近来已经阔到县知事都请他吃饭,赵老爷请他打牌,还不肯去的顺老爷,都不认得了?——却敢肆无忌惮的讽刺他! 但是,他还是似醉的,问道:
“多少钱呢?说好了没有?”
“多少钱?说好了。他说因为我去说,特别客气,八十;人家去说,恐怕还不到六十呢!”
“多少哟?”吉顺还恐怕自己的耳朵听错,重新吃惊的问了一遍。八十块钱,算什么钱呢?仅仅八十块钱,还能赌什么钱,经什么商,投什么资,……好了,八十块钱,简直是不算钱,没有钱。他不相信极了! 他的空中楼阁,是任意的建筑在有钱之上,却不料他典了子之后的有钱,也不过是极少数的“有”罢了。他那里会相信只有八十呢,那一定说错了或者听错了,所以又重新问一遍。
“八十。”文辅很不耐烦的重述一句。
“只有八十吗?”
“八十。”文辅坚决的答,“你不相信吗?那是我的面子,才多了二十块呢。”
文辅的形容,差不多就要决裂;吉顺才清楚的领会了这个数目。神奇的“八十”,把吉顺从幻想中拉了出来,又在他的头上,撒翻了一桶的水。他微微地有些觉悟过来,觉得文辅的嘲骂是应该的,他正有功于他,因他的面子而增加了二十块钱呢。他于是向文辅说了一个“对不起!”又说了一个“再会!”便各自走开。
他一路走出城门,走过三层楼下,深夜中倒翠溪与赭溪合流,铮铮然如音乐之悠扬。下弦月已经上山,东方笼罩一片灰白的浓云;月光从浓云中射出,四周的景物,已沉默的显示了些微的轮廓。忽然一阵西风,透骨的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两手交互的插入袖中,又紧紧的绞在胸前,头颈尽量的低垂,——低垂到贴伏在肩膀和胸际。他心中毫没有思想,也不废踌躇,就回到自己的村上。枫溪的人,自然比不上城内的带有都会气味,他们是早已酣游黑甜乡去了; ——就是一只小狗都睡熟了。他在自己的门上打门,老婆当即醒了,问他是谁。他听着老婆在睡梦中颤震的声音,心里就好像射入一支火箭。
他含糊的答应了,老婆就走来开门。灯台中的灯油,已经点得干净得很;他只好擦着一根自来火,照他走进。他总觉得这种家里,不应是他住的地方。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儿童们的便溺,成人身上的汗酸,和各种辨不出滋味的腐物的混合体,格外使人难闻。
“怎么一点火油都没有了吗?”他明知家里没有半个钱,但他却要说一句官话,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雪仇似的。
“小儿要吃奶,我又没有奶,他只是哭;只好把灯点上陪他坐着。他才哭倦了睡下不多时候,我的眼帘刚朦胧的合下,你便来 了。”
他觉得他老婆的说话是对的,行事也是对的,反是自己的行
为,太辜负了她了。自来火熄灭了,他们都在黑暗中。他心中好像有一颗烧红的铁球塞住,痛澈心胸,似乎非吐出来不可。他的面上,忽而如走近火山喷口般的发烧,忽而如俯临寒冷的深潭般的颤震。他的心正如磔在十字架上受刑,血痕狼藉,一块块撕得粉碎的四裂。
他的老婆已经躺入床上的破被窝中,乳她身旁被她转动醒的幼儿。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想起眼前的情境来。
“幻想恐怕终久是幻想罢,穷人们,——尤其是像我一样的赌鬼——想发财,恐怕比象鼻穿过针孔蜈蚣穿起皮鞋,还要难得多呢。
“呵! 典什么子! 我牺牲了名誉,牺牲了儿童们纯洁的名誉,而决心的实行‘典子’,心愿把自己的发妻——虽不能说是爱妻——割爱了,把儿童们的母亲廉价出售了,而所得的代价,却只是区区的八十块,拿钱的时间,又不能应我的急需。啊! 发什么昏呢,‘典子!’
“妻儿们,可爱的妻儿们,毕竟是我的,是我永久的慰藉者;失意时的欢笑,倦怠受辱时的慰安,都是从她们自然的爱中,天真的笑中,永久取不尽的精品,无上而高贵的珍馐。啊! 我宁可让我的生命为人家所有,我不心愿把我可爱的妻儿卖了,我不心愿她们前途的未来幸福,为了我的堕落,而亵渎了,而牺牲了。呵! 我的罪恶! 我的罪恶! 我不应该向上帝忏悔,我至少总应该向她们赔不是,至少是我辜负了她们,对她们不起。”
他想到此处,便把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躺了下去,又渐渐的靠近他老婆身边,在她的面上,亲了一个从来没有这样亲爱的嘴。她是从开了他的门后,便一直没有睡着,看着他的情形,证以今晚几个人来找他时的高傲而带轻屑的脸色,便断定他这几 日一连的不归家,又是在忘忧轩中赌了一个十二分的败仗回来了。照例,他若是赌输了回来之后,她便不应该去惹他让他自己坐着发泄。现在,她又看见他这样的向她亲昵了,她便告诉他今晚那两个人来找他的说话:
“今晚天刚黑时,有两个人来找你呢。我说你没有在家,他们还说我把你藏起来。说话凶赳赳的,说你在忘忧轩逃出来的,输了钱还想赖。我说真的没归家,他们才去了。但是过了没多时候,他们又来过一趟。”她停了好久,好像要等他的回答。他还是一句话都说不来,好像喉头有什么梗住。她又轻轻的接着说:“我恐怕又惹起你的怨恨,还不敢就对你说呢。”
“唔!”他只能在鼻孔中回答出一个字来,但是他的心已经难过极了“谁能在失意时,和她一样的,体贴我,安慰我呢?啊! 我今晚如入了神似的,请文辅所接头的事,将怎样对她说起呢?啊!我简直是被什么恶鬼迷了!”他的心一酸,眼眶里的酸泪,就不由得滚了出来。他自己也奇怪:他平素昌言,他是永生没有眼泪的,如何今夜反有更多的眼泪呢。“泪泉复活了罢! 泪泉复活了罢!”
他的热泪,滚滚的滴在她的面上。她的心弦,也分外地紧张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非常难堪的了,返悔自己说话的唐突。她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安慰他,她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气,算对他表示同情。
他两的心弦合奏了,他们的中间,虽然是隔着一条破棉被,但是他们觉得是胸贴着胸的,他们两颗颤跳的心房,相互的体贴着,简直比两颗红宝石,放在柔软的法兰绒上还要安适。他忘怀了一切的苦痛,一切的烦恼,一切的被人间所凌辱,讪笑,卑弃的愤恨;他陶醉在柔软的乡里,正如他的心安贴在她的心里,便蒙下眼睛,蘧蘧然入睡了。她感着他的鼻息,知道他是渴睡了,就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搂住他的颈项,叫他进入被窝里就睡。他从朦胧中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复打了一个呵欠,觉得全体的筋肉都弛缓了,便胡乱的躺在她的外面。他的板床实在太狭,所以他都注意的挤着。当他的脚穿入被里的时候,却推醒了在脚下睡着的第二个儿子。他在睡态朦胧中,还不知他是否回家,却如呓语一般的叫了一声“爸爸!”他在这一声爸爸当中,又感到胸膈中的情调也是两样了。眼泪又不觉而然的走出眶来。
一九二五,八,二十二,上海。
(原载《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赏析】
由于人类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与进步,用“人工受精”的方式生儿育女,已经不是什么新闻。随着“试管婴儿”的诞生,标志着生命科学业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当然,因此而引起的夫妻之间或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或财产纠纷,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如果有人因为穷得活不下去而“出租”自己的老婆替他人生养子女,在当今的中国不啻是“天方夜谭”式的奇闻。可是,就是这样的“奇闻”,确确实实在五六十年之前的中国,曾经发生过,也曾经存在过。柔石的那篇著名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无独有偶,早柔石五年,另一位浙江籍的现代著名作家许杰,在他的小说《赌徒吉顺》里面,也描绘了类似的生活场景。除此之外,台静农的《蚯蚓们》、含沙的《租妻》、罗淑的《生人妻》以及施瑛的《棉裤》等小说,也都是取材于“典妻”陋习的作品。可见,在那个被扭曲的社会里,在灾难深重的中华土地上,这种扭曲人性的丑恶现象,早已经不是“奇闻”(有人甚至考证过这种现象“古已有之”),而现代作家们之所以对这个题材兴趣盎然,也正是如同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里所写的那一篇杂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叙述的那样: “我的取材,多来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当然,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是,文学作品可以反映一个时代或社会的某一个部分,正是这“某一个部分”,往往反映出那个时代和社会的面貌与本质,窥一斑而见全豹。一篇能够流传至今,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小说,并非只是存在下来而已,它所以能够逾越自己的时代,是因为它具有生活的真实性,含有一种借助于形象语言的真知灼见,完全值得我们今天借鉴,并且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赌徒吉顺》正是一篇这样的小说作品,它实践了许杰自己的文学主张“反映人生,批评人生”。
许杰不是那种借助丰富的想象虚构故事的作家,他的小说作品,一般不追求离奇古怪的情节或惊心动魄的事件。他常常从人人都能看见,而并非人人都能理解的日常生活出发,分析周围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的矛盾或斗争,从中概括出一幕又一幕场景,塑造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因此,他的小说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仔细品味却又能够感受到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此外,他描写人物,也有独到之处,在朴实无华的词句中蕴藏着淳厚的韵味,例如《赌徒吉顺》里“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的酒菜茶馆“三层楼”上,吉顺们一边吃茶一边召唤堂倌,“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在每一个菜名下面,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听他们细心的选择。他念菜名,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他说了之后,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
吉顺是乡村里“一个二十八九的泥水匠”,他的父亲原是一个木匠,后来在农村里开了一间小杂货店,还置办了几亩田产,只可惜在吉顺少年时期父母便相继弃世,他只得随岳父学习泥水匠。“但是吉顺既占有他父亲的遗产,又禀有他一身的好手艺,对于经济的收入,感得十分轻易而丰裕”,终于“他在二十岁的那一年上,便由轻视金钱的心思,演成挥金如土的事实,与几个堕落的朋友,日夕堕入赌场中徘徊。”吉顺的下场,自然是卖光家产,而他的妻子则不得不带着他们的四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在饥饿线上苦苦挣扎。然而,这个时候的吉顺,不是改邪归正重振家业,却梦想以赌钱为“捷径”发一笔大财。当然,这个赌徒的内心也是矛盾的,他“决心赢了钱,不再赌博了”。所以,赢钱的那天,他和赌友们在酒楼开怀畅饮的时候,大家都在高谈阔论,他却在“追想到近几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可是,他又忘不了“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结果,这个赌徒在一败涂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想试着走“典妻”这样一条旁门左道。
无论吉顺这个赌徒在赌场里的胜败与否,作者都用了大量的笔墨,深入细致地刻画吉顺的内心世界在如何记挂着自己的妻儿家室,刻画他的内心深处如何在家庭感情与金钱财富之间剧烈斗争,这表明作者显然接受了“五四”以后我国小说创作吸取欧美小说心理描写与心理分析的特点,在创作手法和文学技巧的现代化方面刻意求新。美国第一流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在《弗洛伊德与文学》这篇论文里,从三个方面肯定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一是热情地致力于探索自我;二是承认人性的潜藏力成分及其与可见表象之间的对抗; 三是认为精神是可分的,其中的一部分可以欺骗另一部分。因此,特里林评价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顶峰之一”,证明了“弗洛伊德与浪漫主义传统的联系”。另一方面,由于弗洛伊德学说有泛性主义的倾向,因此在国内外学说界曾经引起过一阵又一阵不大不小的争议。但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已经被客观事实证明是科学的。科学的,也就是全人类的。因此,弗洛伊德学说在人类思想史上的影响日益增大,弗洛伊德主义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已经无可否认。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许杰、施蛰存等中国现代作家在二十年代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并运用于小说创作。在《赌徒吉顺》之中,作者正是吸取了心理分析中意识压抑的理论,发掘出这个赌徒内心最深处的心理变化过程,揭示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使心理刻画达到更大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从而摆脱人物塑造的单一性。使人略感遗憾的,只是许杰这一时期虽然已经成为中国文坛上著名的乡土文学作家,但是他本人已经转化为都市里的知识分子,还由于他个人缺乏赌徒生活的实际体验,所以在大段大段的心理刻画中出现了诸如“精神的”、“物质的”、“忏悔”之类等较高文化层次常用的词汇,而这些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吉顺们这一类乡村赌徒的潜意识里的。
同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或罗淑的《生人妻》一样,《赌徒吉顺》问世以来也颇受评论家的青睐,他们一致认为《赌徒吉顺》控诉了那个吃人的社会的罪恶和贫富悬殊的阶级地位所带来的人的不平等,鞭挞了封建经济和宗法关系下的野蛮残忍以及商品交换情况下的冷酷无情,主要地是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待这篇小说。也有人稍微转换了一下视角:“最初于二十年代出现的农村破败景象,已经被几个敏锐的小说家写进作品中。许杰的吉顺沦入‘忘忧轩’这个颇有讽刺意味的场所,也使人窥到了导致这种破败的推力。……小说控诉了资本势力的罪恶压倒了人的封建伦理观念,把人挤成了畸形,是惊心动魄的,使作品具有相当的社会意义。”——或许可以说这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待这篇小说。
有趣的是,评论家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赌徒吉顺》虽然同是取材于“典妻”这一社会陋习的小说作品,但它不同于《为奴隶的母亲》或《生人妻》等小说的最大特色在于主人公吉顺最终并没有典妻,作者所着力刻画的赌徒吉顺的心理变化过程正是 “人性的潜藏力成分及其与可见表象之间的对抗”。如果借用当代西方“解构文论”的方法,那么,这篇《赌徒吉顺》的“显在结构”是主人公赌场失意预谋典妻,而“潜在结构” 却是主人公夫妻恩爱难舍难分。长篇小说由于其自身的包容量较大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用不同的方法来分析评论,中短篇小说一般比较难于做到这一点,但是《赌徒吉顺》却可以用不同的视角和方法来分析与评论,这正是它独特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故而在我看来,《赌徒吉顺》不仅仅是揭露了人类现实社会之中存在的丑恶现象,更是颂扬了人性的崇高伟大和人性之真善美,相信人性最终会战胜一切的丑陋卑劣,也就是相信人类社会最终将自我完善。当然,我的这个观点,不免给《赌徒吉顺》这篇小说加上了浪漫主义的色彩,或者说是理想主义的色彩。但是,文学是人学,文学应当肯定人性,应当把人看作世界和人自己的主人。因此,我想用世界文学大师莎士比亚歌颂人的那一段名言来结束我的这一篇短文: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 多么高贵的理性! 多 么伟大的力量! 多么优美的仪表! 多么文雅的举动! 在行 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 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 宇宙的 精华!万物的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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