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维尔纳·里希特 (胡其鼎 译)
他们夜间渡河,这条河其实不是河,而是一条小溪。军队叫它卡茨溪,虽说它另有名称。
“拯救战争委员会”出于传统意识,称它作“卡茨溪”。为提供实例,该委员会安排了这次战斗,征募了志愿人员,武装了两千人,他们现在在晨雾中进入小溪此岸与彼岸各自的阵地。
布吕尔将军指挥两军作战。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他在该委员会军官们的簇拥下,泰然自若地向指挥部所在的小丘走去。
“这不是演习,诸位先生。用空炮弹不能培养士兵的勇气。勇气要求冒生命危险。这回要根据命令真枪实弹猛打。”
委员会的军官们点头表示赞同。这位将军心绪极佳。
“委员会致联合国的呈文,请求提倡小型常规战争以维持士兵的勇气,这必须有过硬的实例以资论证。”
将军让人把地图取来。
战斗在五点四十五分打响。从小溪彼岸树林中冲出的骑兵队渡河。在草地上枪声四起,红光穿梭。一匹没有骑士的马跃过卡茨溪往回奔跑。小溪此岸的战斗进展神速。一名传令兵跑过田野,奔上指挥部所在的小丘。他报告第一批阵亡数字。将军充耳不闻。他正忙着看地图。
六点二十五分,一个开车进城的老百姓,向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告急。
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六点四十五分到达作战地区。他们到达时,正好骑兵队发起第二次攻击。
检查官普拉赫尔望着朝他奔驰而来的马匹,惊呆了。他举起手来。“以法律的名义站住!”无论骑兵还是马匹都不理睬他。检察官恼羞成怒,朝奔驰而来的马匹跑去,紧随他的,有一位刑事顾问,两名刑事助理,以及警察局的三名警官。他们楔入进攻的骑兵队和防守的步兵之间,奔向空地上一棵独立的枞树,并都攀了上去。
布吕尔将军愤愤地说: “这些老百姓在那边地里瞎转什么?”
“可能是农民,”委员会的一名军官说。
将军清了清嗓子,下令加强战斗。
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听到一个老百姓告急,也赶到战斗现场,正巧步兵上了刺刀进行反攻。
检察官迈尔是个退伍军官,立即察看形势,命令随同他前来的刑事顾问们、刑事助理们、警官们进入阵地开火。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们无一例外地紧挨着俯卧在潮湿的草丛中,用他们的警察手枪开火。
布吕尔将军耳朵极灵,能辨别各种枪声,他一听到计划上所没有的手枪声,马上就问: “谁放手枪?”
“可能是农民,”委员会的一名军官回答说。
将军命令骑兵队下马,不惜任何代价守住卡茨溪。
此时,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们也从枞树上向下射击。从枞树上传来的枪声,使将军大为恼火,他下令骑兵队向枞树发起进攻。
八点十一分,前军士弗伦策尔受命开始向枞树进攻。普拉赫尔检察官企图坚守在枞树上,但是徒劳。在强大的攻势之下,由于害怕挥舞的长矛,他失去重心,跌落到军士弗伦策尔的马背上,弗伦策尔马上宣布这位检察官成了他的俘虏。普拉赫尔检查官反驳,并宣布此种俘获为非法。可是,军士弗伦策尔让他横躺在自己身前的马鞍上,策马奔回卡茨溪,后面跟着六匹马,上面驮着被俘的刑事顾问、刑事助手和警官。
布吕尔将军沉着地听取报告:“七名武装的老百姓被俘,送交审讯。”战斗——目前他还称之为小冲突——要求他全神贯注。委员会的一名军官把被俘的老百姓称为游击队,但是将军却说,在他的计划里,并未规定有游击队。
“那可能是农民,”那个委员会军官说。
布吕尔将军命令步兵越过卡茨溪,把骑兵队赶回到树林里去。传令兵们奔向战场。
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迈尔检察官目睹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普拉赫尔检察官被俘,心中的公民意识觉醒了。他派一名警官带着命令返回远离此地的公路,通过电台向城里所有可对之发警报者发出警报,如有必要,也可向消防队告急。
随后,他下令进攻,营救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普拉赫尔检察官。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刑事顾问们、刑事助理们、警官们四下散开,间隔很远地向现正展开全线进攻的步兵冲去,步兵正杀声连天地力图横跨卡茨溪。
又有一名传令兵奔过田野,跑上将军指挥部所在的小丘。他报告说死了三人,将军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伤亡不大之类的话,但是,当他看到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现正展开的攻势,真是火冒三丈,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根本不曾下令展开侧翼攻击。
“可能是农民,”委员会的一名军官说。
布吕尔将军怒火中烧,他无法容忍老百姓介入,便命令正全力以赴的步兵不顾一切地立即去清除计划外的侧翼攻击。
九点三十二分,步兵扔下被步步进逼的骑兵队,猛烈向右转,用上了刺刀的枪,去对付杀将过来的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下马防御的骑兵队,弄不清步兵为何突然向右转,不等命令下来,便涉水过了卡茨溪,从背后攻击步兵。
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手枪子弹打光,手里又无刺刀,只好拔腿逃跑。步兵紧追落荒而逃的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下马的骑兵跟在紧追不舍的步兵背后飞奔。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逃得越快,追踪的步兵跑得越猛,步兵跑得越猛,下马的骑兵队追得越紧。
战斗移向远处的公路,超出了将军的视野。这种计划上没有规定的运动,使将军大为不安。他命令全体传令兵去追骑兵队,传令兵一去不复返,他又命令委员会的军官们去追赶传令兵,把整个战场移回原处。
但是,为时已晚。步兵只想赶上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下马的骑兵队只想赶上步兵,传令兵使劲要赶上下马的骑兵队,委员会的军官们拼命想赶上传令兵。可是,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们在迈尔检察官率领下,跑得极快,步兵无法赶上,但步兵也跑得极快,使下马的骑兵队无法赶上,下马的骑兵队跑得也快,使传令兵没法赶上,传令兵跑得也不慢,使委员会的官员们没法赶上。
此时,布吕尔将军决心亲自出马去追赶委员会的军官们,就这样,整个战场由北往南移动,其顺序如次:
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步兵,下马的骑兵队,传令兵,委员会的军官们,将军。
十点十三分,其间得到警报的公安警察的两个先遣连开到。对付动乱,是警察的家常便饭。他们挥舞橡皮警棍,迎头痛击向他们移动而来的整个战场。他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便先揍迈尔检察官,随后,打算揍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揍步兵,揍下马的骑兵队,揍传令兵,揍委员会的军官们,一直揍到将军头上。
在他们的压力下,整个战场又猛地向后转,从南往北跑去,其顺序如次:将军,委员会的军官,传令兵,下马的骑兵队,步兵,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公安警察。
公安警察赶到现场后不久,消防队也把水龙带同卡茨溪连接上,开始往战场喷水,首先挨浇的是将军,随后是委员会的军官们,传令兵,骑兵队,步兵,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末了是在奔跑中从后面揍到前面的两连公安警察。
在水龙的压力下,整个战场重新向后转,复又从北向南跑去,打头的是在空中挥舞警棍的公安警察。
十点三十四分,到了一营应急警察,并立即进攻奔跑着向他们移来的整个战场。在这种相反的压力下,又出现一次急剧的向后转,这一次,消防队也被卷了进去。现在,整个战场又由南往北移动,其顺序如次:消防队,将军,委员会的军官们,传令兵,下马的骑兵,步兵,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公安警察,应急警察。
十点五十七分,调查法官到场,十点五十九分,审理法官到场,十一点零一分,代理法官到场,十一点零二分,市长到场。
这时,在消防队之后,委员会军官之前奔跑着的将军决定停止战斗。他想尽办法也找不到一个能传递他的命令的人。夹在消防队和警察之间的传令兵、委员会军官、步兵和下马的骑兵,都疲于奔命,而归他指挥的两名号手,则坐在卡茨溪彼岸的树林里,看守着普拉赫尔检察官和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的官员们,周围是骑兵队无人骑的马匹。
这时,将军决定站住。他后面的委员会的军官们也立即站住,委员会军官后面的传令兵,传令兵后面的下马骑兵队,下马骑兵队后面的步兵,步兵后面的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第二谋杀案侦缉委员会后面的公安警察,公安警察后面的应急警察,调查法官,审理法官,代理法官,以及市长全都立即站住了。
唯独消防队没有发觉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仍旧朝北跑去,消失在一直未散的草地上的雾气中。
此时,普拉赫尔检察官好不容易说服了看守他的两名号手同他合伙。普拉赫尔检察官带领骑兵队的全部马匹、第一谋杀案侦缉委员会以及两名号手越过卡茨溪,并让他俩吹起进攻号。
此时,代理法官要求普拉赫尔检察官停止攻击,因为战斗看来已经结束。
普拉赫尔检察官立即遵命停止攻击,此时,整个战场也静止不动了,唯有消防队一直向北奔跑,直到布吕尔将军重新登上指挥部所在的小丘,他们才回来。
将军周围站着调查法官、审理法官、代理法官、市长、委员会的军官们、刑事顾问和刑事助理们,小丘下直到草地,站着志愿人员、公安警察、应急警察和重新返回的消防队。
调查法官提问,将军胸有成竹地回答道:为维持政治势力均衡,必须维持军队,为维持军队,必须维持士兵的勇气,为维持士兵的勇气,就必须维持小型、常规的实战。
因为反过来推论:士兵的勇气垮了,大型军队也就垮了,大型军队垮了,势力均衡也就垮了,势力均衡垮了,政治也就垮了,政治垮了,我们这个世界也就垮了。
这种推理,大家听了都觉得满意,尤其是市长。卡茨溪畔的战斗,市长在简短的讲话中说,清楚地证明了当代军事战略思想的正确。尽管如此,普拉赫尔检察官仍然指示他的官员,给将军戴上手铐,请他领头穿过分裂两旁的队伍,向远处的公路走去。
随后,他拿起“拯救战争委员会指挥部”的牌子,作为物证,跟在布吕尔将军后面走去,他后面跟随着市长、审理法官、代理法官、调查法官、委员会的军官们、传令兵、步兵、骑上马的骑兵、公安警察、应急警察和消防队。
这是一篇优秀的讽刺小说。作者通过虚拟的想象,怪诞的情节,艺术地再现了生活,使小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战斗精神和鲜明的艺术特色。
作者运用夸张手法,生动刻画了两组可憎可笑的人物群像,予以无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以布吕尔将军为首的军官们,是现实生活中战争狂人的化身。在卡茨溪畔的战斗指挥所里,面对着树林里和草地上穿梭的红光、横飞的血肉,这些战争狂们心绪极佳,全神贯注地指挥着这场杀人游戏。而他们在为自己的屠杀事业辩解时,又是那样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这些狂妄专横、残忍冷酷、无知愚蠢的家伙还要一本正经地大讲什么“维持政治势力均衡”。这是当代全世界的人们几乎每天都在不断听到的熟悉的声音。于是,读者脸上讥讽的笑容,便会变成对我们脚下这个充满战争危机的地球的现实命运的沉思和忧虑了。另一组人物,是以市长为首的地方行政官们。这是现实生活中昏庸无能的政界废物的化身。他们对自己领地里突然爆发的激烈战斗大惑不解,而在徒劳拙笨地企图熄灭战火的愚蠢努力中,又出尽了洋相。小说结尾时,引发双方武装冲突的误会终于解除了,市长和他的下属们便交口盛赞布吕尔将军“当代军事战略思想的正确”。军政两界在经历了五个小时热热闹闹的拉锯战之后,终于握手言和,并肩站到同一面旗帜之下,手拉手儿唱起赞美战争和死神的颂歌来了。这种在“无事惊扰”之后终于误会消释,冲突各方都皆大欢喜的团圆式结局,人们在充满欢乐气氛的轻喜剧中见得多了,却很少见象里希特在这篇小说中所作的那样,赋予它如此丰富如此深刻如此严肃如此沉重的现实内容。这个结局,和前边两组人物的可笑表演,以及他们正过来反过去的荒谬推理,尽管都是出自作者的虚构和夸张,却处处折射着现实生活最严峻的真实。这种以全球政治生活为背景,把关系人类命运前途的重大主题浓缩到一条小小溪流旁边发生的一个小小闹剧中去的巧妙艺术构思,以怪诞映真实,用荒唐写严肃,令读者在捧腹之余深深陷入沉思的艺术手法,充分表现出作者杰出的讽刺才能,也使小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战斗精神。
讽刺艺术都饱含着作者鲜明的爱憎,夸张手法也常常要借助浓笔重彩的渲染。然而,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却是把作者强烈的爱憎情感隐藏到冷静客观的平铺直叙中去。作者使用的是一种类似战场新闻实录的报道笔法,严格地按时间顺序,把战斗发展进程中的各个阶段如实加以报道。时间精确到每一分钟,人物出场和活动的顺序也不厌烦地交待得清清楚楚。再加上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而准确地加以描写的战斗环境、战场气氛、人物的言谈举止,便使得这篇从总体艺术构思上来讲是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许多细节的具体描写上却能给人一种真实感。况且,叙述的冷静,不等于感情的冷漠;不加以评说议论,也不等于没有是非判断。作者是把情感和判断全部渗透到具体事件的客观描述和人物形象的成功刻画中去。这种含而不露的讽刺手法,既不同于嘻笑怒骂的冷嘲热讽,也不同于大声疾呼的激烈鞭挞,却同样具有悠久的艺术魅力,而且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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