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络索】 (旦)愁来渺若烟,恨去长如线。蹙损纤眉,怕使垂杨见。微波远接天,盼将穿,一度思量一惘然。汉皋星影寒珠佩,湘水风声落翠弦。难排遣,似归来江口守空船。思悠悠碧海青天,梦迢迢碧落黄泉,消不了相思券。
(贴、小旦) 请问娘娘,那雍邱王的才貌,毕竟生得如何? (旦) 若论他的才貌,真是古今稀有也。
【前腔】 诗裁美女篇,粉傅郎君面。搔首长吟,铜雀风云变。神情望若仙,见犹怜,这小影除非画里传。买丝难绣佳公子,掷果争看美少年。人中选,因此上芙蓉拟赠水云边。了前生未了因缘,定来生未定因缘,趁一刻东风便。(贴、小旦)娘娘既是这般思想,与他成就了好事何如?(旦) 痴儿,胡说!
【前腔】 从来欲易迁,只有情难变。一往而深,但觉江河浅。我与子建呵,何须定比肩,影相怜,敢说个死作鸳鸯不羡仙。任凭他庄生晓梦迷蝴蝶,只不过望帝春心托杜鹃。无他念,楚山云气冷于烟。是修罗派住愁天,是苍穹给与愁年,谁解我湘妃怨。
(杂舞旗上) 探得雍邱王今日路过洛川,特来报与娘娘知道。(旦)侍女们,随我川上一游者。
【前腔】 临波整翠钿,掠鬓松金钏。称体衣裳,半是罗云翦。盈盈一水前,步生莲,窃比嫦娥近少年。秋娘慢唱公无渡,春影谁知我可怜?桃花面,因风吹出武陵源。做痴人,为我牵连,做痴魂,为你缠绵,抽不尽红蚕茧。
三国时陈思王曹植的一篇 《洛神赋》 是千古不朽的名作,曹植遇洛神的故事为后世历代文人津津乐道。明代汪道昆的杂剧 《洛水悲》 就写了这个故事,黄燮清的杂剧 《凌波影》 写的也是这一题材。此剧写曹植入京朝觐已毕,回归藩地,行经洛川驿歇宿。夜晚,他枕着圣上赐给的玉带金镂枕入睡,梦见洛川神女来同他相会,并约定第二天在洛川上等他。次日,曹植如约来到洛川,遥见一位仙女降下云端,他望空下拜,正欲交谈,却被魔鬼冲散。后来他得知神女本是洛水之神宓妃,就作《洛神赋》 并让人绘一幅 《凌波影图》 作为纪念。这里所选 《仙怀》 一出,写的是洛川神女在洛水等待并怀念曹植的情景。
吴梅 《顾曲麈谈》 论述 《倚晴楼七种曲》,特别指出黄燮清善作 【金络索】 这一曲牌的曲子,他列举 《帝女花》 中的 《宫叹》、《桃溪雪》 中的 《题筝》、《凌波影》 中的 《仙怀》、《鸳鸯镜》 中的 《忏情》 等出,都用了这个曲牌,而且 “首首都佳,亦一奇也”。从本出所选的四首 【金络索】,可以看出吴梅的赞赏是符合实际的。
这四首 【金络索】 都是洛川神女所唱。第一首曲子,写的是神女对曹植的思念之情。据传说,曹植 《洛神赋》 中所写的洛川神女即他曾与之相恋的甄氏。甄氏原为袁绍的儿媳,袁氏败后为曹丕所得,曹丕即位为魏文帝,立甄氏为皇后。曹植原曾见过甄氏,甄氏也钟情于他,后来二人身份已定,无缘再会,曹植假托遇见洛川神女而隐含对甄氏的爱情。因此,汪道昆的 《洛水悲》 中就直言洛神是甄氏。《凌波影》 剧未点明这一层,但从这第一首 【金络索】,可以看出洛川神女对曹植的思念渗透着深刻的人间男女之爱。她自述身居洛川,愁恨交织,殷切地盼望着曹植的到来,但见面的希望却是那样渺茫。她望着天上寒星闪烁,听着水上风涛呼啸,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凄凉与冷落。思悠悠,恨亦悠悠,有时梦里相见,也难解相思之苦。曲词嵌入白居易 《琵琶行》 诗中成句 “归来江口守空船”,表达洛川神女孤独寂寞的处境,竟然和沦落天涯的琵琶女一样,意在指出神仙也有凡间女失恋的苦闷。
第二首写的是洛川神女因随行侍女发问而讲述她印象中的曹植的才貌。曲词中夸赞曹植的诗赋,也描绘了曹植的潇洒与风流,把傅粉的何晏、掷果的潘安和他相比,用 “佳公子”、“美少年” 这样的词语来加以形容。同时,她直言不讳地表示了她对于曹植的倾心以及愿结姻缘的美好愿望,并说这是她要在洛水与他相会的真正原因。这段曲词,显现了一位具有炽烈的爱并大胆追求爱的女神形象。
于是,随行侍女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既然如此深刻而真挚地爱着曹植,何不与他 “成就了好事”?洛川神女所唱的第三支 【金络索】,就是回答这个庸俗的问题的,并阐发了她对于和曹植之间爱情的理解。她认为男女之欲是容易见异思迁的,而男女之情是能够长久不变的。她把情与欲加以区分,超越了世俗对于爱情的认识,表达了她对于精神境界中纯洁爱情的高层次追求。洛川神女心里明白,她和曹植的爱情是神与人之恋,这种情感交流只能是 “神交” 而非 “形交”,双方之间必然存在着难以逾越的仙凡之界。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这种爱情毕竟显得空灵而飘渺,达不到凡间男女之爱那种深刻与强烈,但由于她为身份所限也只能为此感到遗憾了。曲词中引用了李商隐 《锦瑟》 诗中的名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曲折地表示了她对于同曹植的爱情将像庄生梦蝶那样梦醒成空,又将像子规啼血那样留下遗恨。这样的哀怨之情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第四支 【金络索】 是洛川神女得到巡川使者报告、知曹植马上要经过洛川的时候所唱。她所期盼的同曹植会见的时刻就要来到了,不免有些激动和紧张。曲词表现了她的这种神态: 临波照影,整下一下首饰和服装,也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好像凡间的少女去和相爱的情郎约会那样,几分羞涩与几分矜持都难以掩饰。这样的描写,又把洛川神女的神仙本性人格化了,塑造出一位具有凡人特征的多情善感的女性形象。
同汪道昆的《洛水悲》 相比,《凌波影》 描写的洛川神女故事在人物塑造和思想内含两方面都更加成功。其曲词之佳,也正如吴梅所评论的,“秾丽柔靡,去古益远”。因此,此剧的影响也更大一些,当代梅兰芳主演的京剧 《洛神》 引起轰动,并拍成电影,就是据黄燮清的作品改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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