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病装,贴扮紫鹃扶上,贴上灯,旦叹介)
【一枝花】 身如落叶轻,人比黄花瘦。把恁般俏样儿断送甚来由?独坐潇湘,又捱到黄昏候。消受,这打窗风雨一灯秋。似这等无了无休,倒不如速亡速朽。
(小旦) 俺林黛玉,自今年犯病,日见沉绵。暮热朝寒,形消骨立。
大约残生有限,夙愿难酬。细想从前,好无聊赖也。
【梁州第七】 不由人一桩桩思前忆旧,把往事凑上心头。恰便似一场春梦难回首,经几番轻尝暗试,才得个意合情投。则俺这热肠冷面,也只是佯怒乔羞。空惹那燕妒莺仇,依旧的玉冷香幽。有缘呵,可怎的私愿难酬?无缘呵,为甚么髫年厮守?少待呵,又恐怕薄命难留。推求,知否,这的是春蚕将死丝还有,孽债呵没还够。直到蜡炬成灰泪 始休。天啊,俺就死呵,还向地下埋愁。
【牧羊关】 堪叹伶仃命,淹煎病不瘳。望家乡,曾无个好梦到扬州,倒似那倩女魂异地沉浮。再休提的亲娘舅,和那假疼人的外祖母,谁瞅睬俺将死的丫头! (哭介,大嗽介) (贴)姑娘,你看满地鲜红,吓死我也。(小旦喘息低唱介) 洒桃花一阵翻肠嗽,敢则是泼残生今夜休!
【四块玉】 望怡红,泪暗流,人去也,空帘牖。早只见绛芸轩寂寞锁清秋。听说他犯癫迷旧症今番骤,多管是痴性儿只为咱日夜愁。可知我病样儿已到了九分九。镇凝眸,见一面也怎能够?
(丑扮傻大姐上) 林姑娘,你一人在此,好不冷清。你看前院热闹哩。(小旦) 为何热闹?(丑) 只因琏二奶奶说,要与宝二爷冲喜,唉呀呀,就点了满堂的灯烛,要与宝姑娘拜堂成亲哩。(小旦) 果然? (丑) 是我亲耳听的,亲眼见的。(小旦) 嗳哟! (跌倒介) 我好恨也!
【骂玉郎】 好一似快刀儿戳了心头肉,怎命逢冲破,尽变了冤仇?热心儿一霎冰凉透,果然的是冤家才聚头。从此把我眼泪呵收、收、收,恨说不出的苦衷肠,谁代剖?
【哭皇天】 休、休、休,把往事一笔全勾。只要他天长地久,从今后,西风夜,鬼啼孤柩,就是俏红颜落得下场头。(取案头诗稿介)这诗呵,皆出我锦心绣口,不教艳蕊娇香一字留。(投火盆介) 这才剪除了魔障也,莫忏悔风流。
(小旦坐喘,忽定神向贴介) 紫鹃,我知心止你一人,姊妹一场,今日永诀矣。我有句要紧言语,你须听者。
【赚尾】 生前此地伤心透,死后心伤此地留。你务要把我尸骸送回扬州安葬。(贴哭应介) (小旦) 你不必鹃血乱洒淋漓袖,把泪眼轻揉,看俺含香豆蔻。俺呵,今日里,打破情关可也大撒手。
许鸿磐根据 《红楼梦》 的主题和思想,将林黛玉、薛宝钗、晴雯三人殊途同归的不幸遭遇编成戏曲。这不同于一般的平铺直叙地敷演故事情节的 《红楼梦》 戏曲,而是从一个侧面,展现了 《红楼梦》 悲剧性主题。
许鸿磐仿元人百种曲体,为北调四折,曰勘梦,曰悼梦,曰断梦,曰醒梦,所以叫做 《三钗梦》。其中 《勘梦》 总说大概原由,《悼梦》 写晴雯之逐,《断梦》 写黛玉之死,《醒梦》 写宝钗之寡。其中第三折 《断梦》 写得犹为凄婉动人,且佳句连翩。
【一枝花】 里这样描写林黛玉: “身如落叶轻,人比黄花瘦。” 把她的瘦身弱体刻画得形象可感,让人不禁联想到潇湘馆里的青竹竿竿,清瘦飘摇,孤立无依。此时的她又是独坐馆内,挨到黄昏时候,消受着打窗风雨一灯秋。和着她病体恹恹,对着这样凄凉秋景,不由让她黯然神伤。回想自己身世飘零,前途渺茫,悲从中来。
在孤寂摧伤之中,她细想从前,问情是何物。【梁州第七】 里这样唱道: “有缘呵,可怎的私愿难酬? 无缘呵,为甚么髫年厮守?少待呵,又恐怕薄命难留。” 这种种矛盾的疑问,郁结于心中,不得其解。惟一可信的是人死情难了,愁难断,一抔黄土难掩风流。据此可见林黛玉对爱情的执着和坚贞。
问情之后,林黛玉开始叹命。【牧羊关】 一曲中,她 “堪叹伶仃命,淹煎病不瘳”,自感身世如浮萍,飘向无凭依,飘流无依靠,飘荡无人惜,是个薄命的孤苦弱女子。而且,她又身患痨病,痛苦不堪,感叹自己 “洒桃花一阵翻肠嗽,敢则是泼残生今生休”,此时又有谁来怜惜? 她自料残生有限,大限将至,最让她留恋的还是那份和宝玉的绵绵柔情,而这时宝玉因犯癫迷症已搬出怡红院。在她正想着“见一面也怎能够” 时,傻大姐却无意中说出宝玉与宝钗成亲的消息,这无疑将黛玉推向了惊愕痛苦的深渊,也把全剧推向了情感冲突的高潮。林黛玉残存的一点热望霎时冰冷彻骨,她对人间美好姻缘再也不抱一丝幻想。无比冷酷的现实迫使她坚强起来,既然爱不成,便将眼泪从此收起来,把往事一笔全勾,这世界再无半点可眷恋了。她怅然悲愤地将诗稿焚化,不教艳蕊娇香一字留。她决意和这个世界永相隔离。在最后一曲 【赚尾】 中,她唱道: “生前此地伤心透,死后心伤此地留。” 可见林黛玉生死只有一 “情” 字相牵。她嘱托完后事后,使满含伤悲凄怨地辞世,这是 “今日里,打破情关可也大撒手”。林黛玉是为情而生的女子,情去人也难留。这一折名为 《断梦》,实质却是命断梦不断,情犹不断。
整出戏让人心若藕洞然,情若丝缠绵。戏里黛玉命断,戏外伤感留连,戏里戏外情牵意连,人神同悲。作者是位经学家,他以杂剧形式改编 《红楼梦》 的有关情节,足见 《红楼梦》 原作的感人至深的力量。为什么仅仅写这三个女子,作者自己解释说: “余谓读 《红楼梦》,以为悲且恨者,莫如晴雯之逐、黛玉之死、宝钗之寡。” 但是他又说: “夫晴雯之逐,梦也; 黛玉之死,亦梦也; 宝钗之先溷尘而后证果,则梦中之又演梦焉。嗟乎! 人生如梦耳,余亦在梦中。” ( 《三钗梦北曲小序》)因此,剧中黛玉唱道: “慢悲俺魂消白骨,请看他梦散红楼。” 作者当时不能够深刻洞悉三位女子悲剧背后的社会原因,仍不免以 “人生无常”、“人生如梦” 来解释。读剧中林黛玉所唱之曲,悲恨的同时当联系原作领悟 《红楼梦》 的真正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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