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生)这都是那野稗官全没据,更兼那谎小说绝不通。他若要锁铜台,混占了过车腹痛的双雏凤;他若要污天潢,连抢了琼瑶赛好的甘啰唝;他若要采塘蒲,先做了流风回雪的惊鸿梦;他若要载罗敷,豪夺了封金却媛的宜男种。又何必贤王帐、黄金远去赎蛾眉?却不教他望西陵、死生自听胡笳弄。
【柳叶儿】 他把我比自己的前程偅, 借曹公骂前日的当轴冬烘。我苦肯与那邺中七子同供奉,那曹公怕不似那豪总制,爽胡公,把戆文长十分的信任尊崇。(鹉飞上,生吹笛,同行,又入内,白)祢先生,你索性把曹丞相做人细说一番。
【青哥儿】 我如今唤醒了痴人,痴人说梦; 提起了矮人,矮人搬弄。他是个间生天上种,说不尽他盖世豪雄,绝世明聪,治世纯忠,乱世奇功,名世宗工,应世灵通,济世艨艟,救世参芎,泽世神龙,仪世飞鸿,贯世长虹,警世丰隆,振世金镛,威世彤弓,下世虚冲,包世涵容,砺世磨礲,华世璜琮,肩世楠松,镇世衡嵩。岂比那随世横纵,诈世谦恭,希世员融,效世雷同,欺世玄空,逢世中庸,谐世弥缝,奉世奴佣,恋世醇, 溃世疽痈, 混世魔公, 丑世淫风, 虐世机锋,囿世樊笼,没世愚侗,弃世盲聋,刺世辛蜂,射世沙虫,呀世蚊蛩,秽世蝇蠓。他曾说天命在吾,吾当为周文王矣。我从千古上细对针锋,除非是那三分服事老姬公堪伯仲。(鹉飞出,生吹笛同行,又入内白) 祢先生,再细说说看。
【广寄生】须知道为子的,父不能强以孝; 为臣的,君不能强以忠。况那颖苍舒,不过偶刻画了称癞象的舡沿缝,又暂搭救了担害怕的穿鞍从。那藻陈思,虽则是极出了限七步的燃萁讽,又几乎错应了灭五铢的磨钱梦。那勇黄须,空独扛了赛乌获的龙文重,又蚤误吃了有记色的安期贡。叫那狠五官,又安能遍却了闹纷纷蝼蚁般的登庸颂,只守定了一些些芝麻大的中郎俸。况天运循环,鼎无常主,若一姓能永传呵,则那颓盘古何不两只脚踏住了一片辟天基,乐爽鸠真个一双手揾干了万古牛山恸。
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中,才士们命运的穷通,总是系于当权者的好恶。有才智的读书人只有依附并听命于权贵,才有可能谋得政治上的建树。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不知有多少杰出的人才连抗争的声音也不曾发出过,就被无声无息地埋没在了历史的烟尘中。而东汉末年的祢衡,却像是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以他那笑傲当权者的超群拔俗的姿态,为古往今来的读书人带来了令他们振奋的光芒——尽管他也因之而失去了生命。祢衡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脱得一丝不挂,露着光腚在曹操面前换上鼓吏的服装,奏出一曲声节悲壮的渔阳掺挝。这击鼓骂曹的故事,一直都是后人所乐于提及的。祢衡用一种悲凉的方式,维护了自己作为一个才士的尊严。他的典故历来就很受文人们注意,郑瑜的 《鹦鹉洲》 乃是以此为题材而创作的一部以嬉笑怒骂而见长的绝妙的杂剧。剧作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暗寓沉痛。剧中 【上马娇】 一支曲子中,祢衡 “将税 (zhuo) 杖儿敲,把恶语儿哄。我两个 (祢衡与鹦鹉) 乍相逢,暗中终觉心相痛。索性狠了心,又还他一阵鼓咚咚” 的一段唱,作为理解和欣赏本剧的关眼,是十分合适的。
祢衡被黄祖所杀,死后仍改不了以前的老脾气,他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拿着吕洞宾赠给他的玉笛到处浪游,和贾谊、屈原、宋玉、庄周、楚狂接舆等一些已故的奇人异士纵论古今,说了许多大快人心的话。祢衡来到鹦鹉洲,看到在他的祠庙旁边,葬着他的 《鹦鹉赋》 中所写的那只鹦鹉,就招来鹦鹉的灵魂,开始了回顾过去的精彩的谈话。这一对宝贝对刘表、黄祖评论了一番后,又开始议论曹操。鹦鹉问祢衡,有关曹操与东吴二乔、刘备的甘糜二夫人、曹丕的妃子甄夫人、蔡文姬之间的流言飞语,是否确有其事。祢衡都一一替曹操作了辩解。
此处所选的第一支曲子 【寄生草】,即是祢衡就这一话题所作的一段议论: 别信那些稗官野史和荒诞不经的小说,你想想,要是老曹霸占了二乔、甘糜二天人、甄夫人——抢占了这些 “宜男种” 们的美娇娘,那么,他又为什么用重金把蔡文姬从匈奴左贤王那里给赎回来,却不随便让她待在匈奴呢?这支曲子引用了大量典故,真是话里有话。说来说去,泼在曹阿瞒身上的那些污水真是越擦越不干净了。
【柳叶儿】 一支曲子,祢衡驳斥了史书关于他的一些评论。笼统,也即模糊,此处是欠考虑的意思; 冬烘,也即糊里糊涂。祢衡夸口说如果他肯与孔融、王粲、刘桢等 “邺中七子” 一同为曹操效力,那么 “憨文长” 在曹操面前也就不会备受尊崇了。史书既然如同痴人说梦,鹦鹉于是就请祢衡把曹操的真实为人详细地陈述一番。
【青哥儿】 一支曲子中,祢衡信口开河,用节奏像雨点般紧密、语序如蚕丝般纷乱的语言,褒贬杂糅,对曹操的为人进行了精彩的点评。首先,他指出曹操非同凡人,乃是“天上种”。这 “天上种” 三字似褒实贬,奠定了这支曲子嬉笑调侃的基调。接下来,祢衡又把曹操称作盖世豪雄,说他绝世聪明。祢衡说曹操在政治稳定清明的时代会对皇帝非常忠诚,没有任何杂念,在纷乱的时代则能够建立奇功;他有着让自己举世闻名、受人尊崇的技巧,有着适应时代发展的精明; 他好比普渡苍生的大船,又好似拯救世人疾苦的良药,降雨解救干旱的神龙,倡导世风的表率,气冠天下的彩虹,令世人恐惧的大雷雨,振醒世人的大钟,以及威名扬天下的雕弓;他既可以屈服于时世,又可以包容整个世界; 他像磨砺世人的石头,又像为世界增添繁华的宝玉; 像撑举着世界的良材,又像镇守大地的高山。美言至此,把一个曹阿瞒的形象拔得可谓高矣。而接下来,祢衡机锋一转,罗列出众多的丑恶之徒与曹操进行比较: 那些在时代中随波逐流的人,欺世盗名的假谦恭之徒,混迹于世的圆滑之徒,只知道仿效世人的盲目之徒,耍手腕子欺骗世人的刁钻之徒,逢迎时俗的中庸之徒,取笑天下的钻营之徒,唯诺听命的奴才,那些像饮了醇酒般眷恋尘世的家伙,像烂疮一样使世途溃乱的家伙,那些混迹于世的大坏蛋,使世界变得更加丑陋的淫乱之徒,残害世人的险恶之徒,牢笼般使世人受到限制的家伙,没世无闻的大傻瓜,逃避世事的瞎子聋子,嘲讽时事的黄蜂一般的家伙,含沙射影陷害人的家伙,嗜血营利如蚊虫一般的家伙,肮脏的世道中像苍蝇蠓虫一样的家伙……所有的这些坏东西,怎么能够和曹孟德相比呢?这段让人目不暇接、喘不过气来的言论,充分地展示了祢衡杰出的辩才,把他心目中曹操的种种为人,在明嘲暗讽之间表现得痛快淋漓。接下来,祢衡用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的手法,借曹操曾经说过的话,更进一步地揭露了曹操的奸雄嘴脸。曹操曾以周文王自比,而在祢衡眼中,他却不过是一个乱臣贼子而已。在语气上,这段唱词在 “大珠小珠落玉盘” 的急促之后,是微风细雨般的舒缓。这样一张一弛,使得这支曲子趣味横生,有着不同反响的艺术效果。
接卜来的一支 【广寄生】 曲子,祢衡对曹操的几个儿子又进行了辛辣的挖苦嘲讽。曹冲字苍舒,向来以聪颖见称。而在祢衡眼中,他不过是称了称癞象,用智谋搭救了曹操的一个马夫而已。向来以文才藻思见称的曹植,也不过是做了首七步诗,还险些为此而搭上了性命。再说那位黄须儿曹彰,不过有几分膂力,举了举龙文鼎而已,最后还不是吃了曹丕所赐的毒药 (安期贡) 送了命! 外号 “狠五官” 的曹丕,怎能一概拒绝那些闹哄哄的马屁文章,他一生只不过是守着一帮没有多少实权的酸文人,做了几篇诗文而已! 言外之意,曹操靠着这样几个儿子,怎能使江山永固呢?更何况天运无常,国无常主。如果一姓的江山能够永传的话,开天辟地的盘古就会万世一统,那些亡国之君也就不会有江山易代之悲了。
《鹦鹉洲》 借祢衡为曹操“翻案”,抒发了剧作者对当时现实的不满。郑瑜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际,他对那些混迹于乱世之中的权贵们,是有着强烈的不满的。剧作借祢衡之口,大胆自由,酣畅淋漓,痛骂了权奸祸国殃民、残害士人的行径。反语手法的运用,使得针砭嘲讽的效果更加强烈。大量典故的引用,显示了剧作家丰赡的才学。而美中不足的是,大量用典为欣赏者理解此剧设置了过多的障碍。明清之际,文人们所受的限制较其他朝代尤为突出,改编故事,借古讽今,别有寄托,是文人们进行戏剧创作时所惯用的手法。也许能一泄幽愤就已经足够了,剧作家在创作这些用来在文人的圈子里进行传阅的剧作时,大概压根儿就不曾企望过让更多的人来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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