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仙吕调·胜葫芦】月下刘郎走一似烟,口儿里,尚埋怨。只为牛驴寻不见,担惊忍怕,捻足潜踪,迤逦过桃园。辞了俺三娘,入太原,文了面,再团圆。抬脚不知深共浅,只被夫妻恩重,跳离陌岸,脚一似线儿牵。
【尾】恰才撞到牛栏圈,待躲闪应难躲闪,被一人抱住刘知远。
惊杀潜龙。抱者是谁?回首视之,乃妻三娘也。“儿夫来何太晚?兼兄嫂持棒,专待尔来。”知远具说因依: “今夜与妻故来相别,不敢明白见你。”
【正宫·锦缠道】转惊惧,认得是三娘,扯住告儿夫: “早来生活,大段难做。自从你前晨去了,直等到日色昏暮,好忧虑! 不知踪序,恼得兄嫂生嗔怒。等你来时节,没轻恕。” 甚情绪! 知远闻言泪簌,告妻儿: “三教堂中避他炎暑,正熟睡,盆倾也似雨降。觉来后,不见牛驴。半陂泊根寻到天晚,夜深不敢依门户,跳过墙来见新妇。”
【尾】 “沙佗村里难为住,你且向庄中耐辛苦,我待辞你往并州太原去。”
三娘洒泪告曰: “夫往太原,如何过日?” 知远却对: “今有九州安抚,即目招军,我去投事,特来与妻相别。” 三娘闻语,心若刀剜。“妾已怀身,将近数月,不免咐嘱。”
【中吕调·木笪绥】 李三娘黛眉敛,愁容掬,纤纤手,扯定刘知远破碎衣服。“若太原文了面,早早来取我。怀身三个月,你咱思虑。李洪义、李洪信如狼虎,棘针棍、倒上树,曾想他劣缺名目,向这懑眉尖眼角上存住。神不和,天生是卯酉子午。我这口无虚语,道一句只一句。生时节是你妻,便死也是贤妇。任自在,交胡道,我谁瞅顾?全不改贞洁性,效学姜女。莫忧惧,待交我寻活路。嗔不肯,止不过将我打着皮肉,只吾怕抵死难熬他,挣揣不去,刀自抹,绳自系,觅个死处。” 道罢后,垂珠泪,泪点将罗衣污。哭着告,告着哭,也不敢放声高哭。莫道是感血气,口餐五谷; 石头镌,生铁铸,也伤情绪。
【尾】 似梨花一枝带春雨,如何见得月下悲啼皇后,便似泣竹底湘妃别了舜主。
愁锁眉尖,吴邦西子不为娇; 泪滴脸边,汉宫戚氏非为媚。“儿夫若是太原不来,妾当专倚柴门等候。刘郎略等,取些少盘费。” 去去移时不至。知远自来观觑。
【黄钟宫·快活年】冤家尚未来,去了迭时饷。交人候夜深,全然无影响。蹑足潜踪,来到闺房。关上重门,窗眼里探头试望,见三娘。
手携斫桑斧,岂顾他身丧?生时没两度,死来只一场。不顾危亡,自古及今,罕有这婆娘,贞烈赛过孟姜。
【尾】把头发披开砧子上,斧举处吓杀刘郎,救不迭扢插地一声响。
长城姜女非为烈,垓下虞姬未是贤。三娘性命如何?却原来是用斧截青丝一缕,并紫皂花绫团袄一领,开门付与刘郎。愿儿夫无得忘妾,相送到墙下。
【般涉调·哨遍】二仪初分天地,也有聚散别离底,想料也不似这夫妻今宵难舍难弃。谩更说钱塘小卿、双生两个,祖送邮亭驿。徐都尉隋兵所逼,与乐昌公主分镜在荒坡。霸王垓下别虞姬,织女牵牛过七夕。云雨轻分,感恨巫娥,宋玉惨凄。大花绫袄货卖,你且为盘费。恩义重如山,恰来解开云髻,用斧截青丝一缕,付与刘郎,此夜恩常记。欲去时临行情绪,想世间烦恼无可堪比! 痛极时复泪珠滴,地惨天愁日无辉,当阳佛见也攒眉。
【尾】鸳侣分,连理劈,无端洪信和洪义,阻隔得鸾孤共凤只。
洪信似通天板障,洪义如就地屏风,棘针棍有若拆放同心锥,倒上树便是解开连理锯。终朝使计赶离门,致令夫妻分两处。正是相别,蓦闻人叫。
【歇指调·耍三台】 李三娘刘知远两口儿难为相守,泪点儿多如雨点,旧愁难压新愁。“若到并州早来取,休交人倚门专候。常记取此夜相别,凡百事刘郎念旧。” 蓦听得人高叫,吓杀夫妻两口。打扮身分别样,生得脸道邹搜。光皂头巾缀耍线,皮��鞋兔儿先愁,裹肚是三尺绯花,布衫是粗麻织就。手中提荒桑棒,曾赢了五村教头。耳朵似枯干桑叶,鼻偃蹇眼脑眍勾,胯大臀高,快片牛唇口,粗能饮村酒。骂斩娘打脊穷神,把小妹孩儿引逗。
【尾】 张开吃椹子麻糖口,叫一声真同牛吼。休道是刘知远,便是麒麟见后走。
弟兄两个,提短棒待把贵人伤;妯娌二人,扯衣襟欲将皇后打。可怜鸾凤不逢时,哀哉燕雀相欺负。
【南吕宫·应天长】 李洪义弟兄嗔怒,势如狼虎,提短棒,振威呼:“无端穷鬼,失了牛驴。更有何眼目,由来庄院里駞逗你咱妻女?好好地去后,免残生; 如不支,棒齐举。” 早是两个粗鲁,更怎禁妯娌懑言语,似倾下野鹊,把女婿耻辱。潜龙怎住得?也须索离他庄户。怒言道: “久后顺风雷,把三娘子却来取。”
【尾】 我去也,我去也! 匆匆去。知远回顾三娘,三娘觑丈夫。一个悲感,一个心酸,两人放声哭。
知远临行,怒叫夫妻四口: “异日得志,终不舍汝辈。” 弟兄笑道:“你发迹后,俺向鼻内呷三斗三升酽醋。” 两个妯娌也道: “俺吃三斗三升盐。”
【黄钟宫·出队子】 知远高声道: “我时下遭困乏,若风雷稍遂显荣华,却来庄中取艳娃。仇底须仇,恩底报答。”
洪义洪信由然骂: “待你发迹,俺把三斗醋鼻内呷。” 两个妯娌更乖角: “待你久后身荣并奋发,把三斗咸盐须吃他。”
【尾】 “莫想青凉伞儿打,休指望坐骑着鞍马,你不是冻杀须饿杀!”道罢,四口儿朓扯三娘归庄。刘知远独上太原古道。
《刘知远诸宫调》 一般认为是金代人的作品。它是在沙俄时,柯兹洛夫探险队1907-1908年发掘黑水故城时出土的。原书共十二卷,今残存五卷。原书字迹模糊,断栏残缺,错别字、异体字甚多,给读者和研究者带来了不便。1935年,郑振铎借得友人抄本,与原书照片参订,标点出版,收入《世界文库》 第二册,为研究此书打下基础。但文句误断误辨处还有不少。1937年,来熏阁据复制照片石印,使国人得见其庐山真面目,但在勾描字迹不清时,仍有描摹失真的地方。直至1958年北京文物出版社用坷罗版影印原书,才有一个较为理想的本子。此后,国内外学者对此作品进行了研究、校释,取得成绩。凌景埏、谢伯阳 《诸宫调两种》 对它作了校点,还有巴蜀书社出版的蓝立蓂《刘知远诸宫调校注》 也作了详细的考校。
这一作品演唱后汉高祖刘知远与妻李三娘的故事。刘知远虽有奇才,因家庭不和,出走沙陀,在李太公家帮佣。李女三娘偶见金蛇穿刘七窍,知其为异人,与他私订终身。次日,三娘将此事禀过父母,由父母作主,让刘入赘李家。李太公夫妇双双去世后,三娘兄洪义、洪信及两个嫂嫂,对知远百般折磨。一次,竟放火烧了知远栖身的畜栏草舍,幸降大雨浇灭大火,知远才得逃生。后因大雷雨惊散牛驴,知远无法再在李家存身,于是辞别三娘,前去太原投军。兄嫂逼三娘改嫁,三娘不从; 兄嫂叫她剪发赤足,担水推磨。三娘磨房产子,怕兄嫂加害,托人将儿子送与知远。十六年后,知远因军功升做大官,并另娶妻室,而三娘之子也已十六岁。一日,其子在井台偶遇三娘,回去后,告诉知远。知远感慨万千,前去认妻,夫妻母子团圆。
李三娘故事流传很广,几乎家喻户晓。《新编五代史平话》 中有此故事,元杂剧则有刘唐卿 《李三娘麻地捧印》 (佚),宋元南戏有《白兔记》,至今尚有戏曲演出。这一残本诸宫调,虽只存五章,却有较高价值。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中说其作者“具有伟大的诗的天才,和极丰富的想象力。他能以极浑朴、极本色的俗语方言来讲唱这个动人的故事。其风格的壮遒古雅,大类绿锈重重的三代彝鼎,令人一见便油然生崇敬心。”这个评价是恳切的。
这里节录刘知远别三娘去太原投军一段。我们可以在此体会到本色的语言,和 “壮遒古雅” 的风格。【仙吕调·胜葫芦】、【尾】、【正宫·锦缠道】、【尾】 四曲,写刘知远走失牛驴后不敢回家,决心去太原投军,待天色已晚,“捻足潜踪”,偷偷来辞爱妻。而三娘也正着急地等候丈夫。见面后,知远说出要到太原的原因。虽然是叙述知远深夜辞妻的过程,描绘却很生动,写出刘郎月下潜踪,怕人发现的心情,也写出三娘焦急地在牛栏边等候丈夫回来的情景。中间还插进三娘拦腰抱住知远,让他虚惊一场的小插曲,使相会的情节波澜叠起,具有戏剧性。夫妻二人相互惦记的焦急心情,为他们的道别先作铺垫。
三娘心知丈夫已无别的路可走,无可奈何地告诉丈夫自己已有孕,希望丈夫早来接她。【中吕调·木笪绥】、【尾】 二曲写三娘对知远的谆谆嘱咐,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 “生时节是你妻,便死也是贤妇” 的心意。这两曲语言纯朴,几乎全是口语,却铿锵有声,字字句句透出三娘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只吾怕抵死难熬他,挣揣不去,刀自抹,绳自系,觅个死处。” 三娘的决心十分感人,即使 “石头镌,生铁铸” 的偶像也被感动。【尾】 曲用了一句白居易 《长恨歌》 成句 “梨花一枝春带雨”,以及湘妃泣竹的典故,来形容三娘悲啼的面容,增添了一些修饰的成分,也算恰到好处,因为这是戏曲中常用的典实,无损于整体纯朴本色的风格。
【黄钟宫·快活年】、【尾】、【般涉调·哨遍】、【尾】 四曲,写三娘取大花绫袄一件给知远做盘缠,割下青丝一缕赠知远作念想。作为说唱形式,要吸引听众,就会故意卖关子,给一个悬念。三娘割青丝就是个悬念。她进去后,长时间不出来,知远潜踪跟至闺房,只见三娘手持砍桑斧,披散头发,以为要自尽,差点儿吓煞。却原来是割发赠夫,让他 “此夜恩常记”。接着,作者以双生小卿、乐昌分镜、霸王虞姬、牛郎织女、巫娥宋玉 (应该是楚王) 五个典故来形容夫妻离别的凄惨:“地惨天愁日无辉”。
以下六曲写洪义、洪信夫妇对知远的恶骂,把他赶出李家大门,断定知远 “不是冻杀须饿杀!” 这里,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对这兄弟俩面貌穿着的形容,如 “光皂头巾缀耍线 (耍线意为垂下的带子)”、“裹肚是三尺绯花”、“耳朵似枯干桑叶,鼻偃骞眼脑眍勾,胯大臀高,快片牛唇口”,这是对恶人丑陋面貌的描写,纯是当时口语,经过一些夸张的形容,颇能抓住特征,很生动,并且反映了当时的审美观。若把这个作品与《西厢记诸宫调》作比较,可以得出结论: 这是民间说书艺人的创作,它的动人处正在于其活泼生动的民间语言,而这种语言又是经过书会才人们的加工,并且在不断的演唱中得到锤炼,纯朴而不粗俗,却没有刻意地去雕琢。郑振铎说它像绿锈重重的古鼎彝,正说明它给人一种古朴的厚重感。而 《西厢记诸宫调》 的作者,文化素养较高,语言经过提炼,更为优美凝练,已具有个人风格。这两个作品给人以不同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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