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元话本中,有一篇脍炙人口的作品;《崔待诏生死冤家》。它见于冯梦龙编纂的《警世通言》第八卷,题下有注: “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它塑造了一个闪耀着独特思想光芒的青年女性形象——璩秀秀,引人瞩目。
璩秀秀,是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父亲以裱褙字画为业,是当时典型的城市贫民。她生得十分美貌: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又聪明伶俐: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倚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小说用这篇韵文和一首《眼儿媚》词来吟唱璩秀秀,固然是话本表现人物的艺术方法之一,但她的美貌和聪明在这一诗一文中描写得相当生动传神,我们仿佛看见一位天仙般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正栩栩如生地走来。作者在小说开头描绘的这一幅肖像画,活现了璩秀秀神采飞扬的青春美,但封建社会带给她的是不幸和痛苦。她已是十八岁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路过璩秀秀的家门时看见了她,对手下的虞候说: “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封建统治阶级的颐指气使,真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请看小说中虞候和璩秀秀父亲的一段对话: “虞候道: ‘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 ‘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一个“献”字,维妙维肖地表现了封建官吏的恃强凌弱。璩秀秀之父十分钟爱女儿,当咸安郡王的轿子过家时,主动叫她出来观看,那一句“我儿出来看郡王”,真不知蕴含着老人多少的情爱!但在豪横的恶势力面前,他只得压住怒火,卑躬屈膝,不惜把女儿“献”与官府。人性的被摧残、扭曲,令人心颤。正处于美好年华的璩秀秀,就这样只凭着权贵们的一句话,被强夺入咸安郡王府中作绣女,揭开了人生之路上的血和泪的新篇章。
在苦难的生涯中,璩秀秀结识了同在府中的青年崔宁。他会一手碾玉的好手艺,人又忠厚老诚,璩秀秀十分钟情于他,暗中一直在寻觅机会准备逃出虎口。一次,咸安郡王府中失火,璩秀秀提着一帕子金银珠宝,在混乱中“撞见”了崔宁。她主动拉着崔宁,趁乱逃离了王府。璩秀秀假装脚痛走不动,让崔宁带她到家中;又佯作饥饿,叫崔宁买酒来吃。在璩秀秀刚获得一点人身自由时,她立即向崔宁大胆地表示了爱情,并主动说:“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如何?”这种惊世骇俗式的坦诚,是她长期郁积在心底的感情的迸发,而绝不是什么“轻浮”。一旦她争取到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权
之后,就对崔宁提出的“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的提议百依百顺。她说: “我和你既做夫妻,凭你行。”如此截然不同的态度,更凸现了璩秀秀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从来都是传统思想的牺牲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宰割她们自主意志的刀子。璩秀秀一反传统女性的娇羞,主动地、大胆地去追求幸福的爱情,体现了和传统思想熏陶下的女子迥异的面貌。从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来看,她也开了我国后世进步文学中尊重个性自由潮流的先声。
璩秀秀和崔宁于当夜离开临安,先是在信州,后又到潭州开店做生意。这里和临安相隔两千余里,他们以为处于咸安郡王的魔影以外。但好景不长,一年后被郡王府中出差的郭排军偶尔撞见。两人在店中请住郭排军,央求他不要告诉郡王。谁知郭排军当面答应,回府后立即报告了郡王。郡王在盛怒之下,差人将璩秀秀和崔宁捉回。小说在描写咸安郡王抓到两人后, “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杀人的刀名),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活现出了一副杀人魔王的形象。璩秀秀在强暴的恶势力面前,自然难逃厄运:被郡王杀死后埋在府中的后花园里。但是,她的反抗封建制度迫害的精神却化成“鬼魂”,又来到人间追逐着崔宁。崔宁不知璩秀秀的死讯,信以为真,与她同到建康居住,依日开个碾玉作铺。璩秀秀并让崔宁从临安接来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人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美满生活。一日,皇帝观玩宝器,不幸将一个玉铃儿摔坏,崔宁夫妇受命修理玉铃儿,又从建康迁至清湖河下开店。恰好又被郭排军撞见,报告了郡王。郡王派郭排军去捉璩秀秀。璩秀秀设法报了郭排军之仇,又“双手揪住崔宁”一同做鬼去了。小说中璩秀秀“鬼魂”的出现,虽不免有荒诞的成分,但它却是作者为渲染主题而运用的一种艺术手段,意在说明:璩秀秀——这位封建时代的女子——为追求幸福的生活而百折不回的勇敢精神。她在人世间不能实现和崔宁的“长久做夫妻”,到阴间,她仍然执着地去追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终于,她实现了爱情的夙愿。正如结尾诗所说: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璩秀秀和崔宁的生死恋情,奏响了青年男女反封建思想的又一曲战歌。而璩秀秀,则成为我国文学画廊中又一鲜明的艺术形象,从她身上折射出我国中世纪时代市民社会中女性反抗封建专制统治的民主意识的觉醒,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
恩格斯说过: “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彼此能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73页)。璩秀秀民主意识的觉醒,集中表现在她对爱情的“拿生命孤注一掷”上。她本是市民社会的一个弱女子,有着人的正常的情欲和理想追求。自从被咸安郡王强抢入府之后,作为人的一切自由都被残暴地遏制了。在遇到崔宁以后,郁积在她心中的情感骤然迸发,她真诚地向崔宁奉献了一切,其少女的天真无邪和稚气本色跃然纸上。小说在展现璩秀秀和崔宁的爱情时,既没有谈情说爱的悱恻缠绵,也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他们感情的表现质朴得只是寥寥的几句对话。这固然有着离乱中的客观社会环境的因素,但也说明了这一对青年男女间的心心相印。璩秀秀对崔宁的痴情,构成了她全部性格的核心。这种镂心刻骨般的爱,是她追求爱情和婚姻的自主独立的民主思想的体现。她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父母,也不靠媒婆,单凭一颗痴情的心,赢得了和崔宁的结合。一旦觅到了知音,独立不羁地去勇敢追求,表现出卓然不群的直率与坦荡。直至死后,她化成“鬼魂”,继续执着地去追求崔宁。由璩秀秀,人们自然会想到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尽管她们一位是市民之女,一位是名门淑女,但在执着追求幸福的爱情上,两人则有着共同的精神。我国在南宋以后,理学盛行, “存天理,灭人欲”的信条长期统治着思想文化阵地。为情不惜“孤注一掷”的璩秀秀和为情可以生、为情可以死的杜丽娘,是中国文学中争取个性解放的女性艺术形象的双璧。和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大团圆”结局不同,璩秀秀和崔宁的命运是以悲剧而告终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又体现着我国中世纪时期封建思想的禁锢,比晚明时期更为严酷。璩秀秀这一艺术形象身上所闪耀的思想光辉,格外令人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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