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的长篇小说《啼笑姻缘》自一九二九年在上海《新闻报》副刊上连载之后,轰动一时。比较作家以往的作品,《啼笑姻缘》已朗然显示出作家在意识上的进步。鼓书女艺人沈凤喜是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她的血泪斑斑的命运变迁,集中揭露了当时军阀的飞扬跋扈和他们糜烂丑恶的生活。
沈凤喜生活在袁世凯篡权登上大总统宝座之后的北平。她住在贫民麇集的车水胡同,家徒四壁。一家三口在天桥一带靠唱鼓书为生,十来个子儿一天,根本无法糊口,即便母亲拚命给人家帮佣缝洗,于生活的资补也是极有限,全家几乎是凭着别人的怜惜支撑着的。
穷人家的孩子往往也有独到的造化。少女沈凤喜竟出落得令人欣羡。于是属于沈凤喜名下的聪颖气质和姣好容貌,便成了她特有的财富,她凭着它们周旋挣扎在这个世界,同时也是这一份财富,最终将她逼入以泪洗面甚至发疯的境地。
命运使沈凤喜结识了从杭州北来的富家子弟樊家树。樊家树一派阔少的外表,骨子里却不乏平民的精神。他鄙视憎恶阔小姐的挥金如土,而对卖唱的穷苦人倒很有一番怜悯和同情的情感。是同情心,当然也有沈凤喜那份天然生成的财富,使樊家树对沈凤喜从一见钟情而陷入相思。随时萦绕在脑际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惨楚孤单的沈凤喜终于也因仰慕他的倜傥和热心相助,生活开始有了新的转机。唱大鼓的姑娘有现实的一面,沈凤喜心里明白地说过: “你(指樊)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像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因此,当她听到樊家树的表白“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建筑在金钱上”时,她从惊诧到羞涩,最后竟陶醉了起来。
军阀刘国柱的出现,对沉迷在爱河中的沈凤喜确乎是一场新考验。近二十年贫贱生活同时也养育着沈凤喜一颗市民阶层特有的虚荣心。她是穷够了,穷怕了的,金钱的诱惑对她并不是无所谓的。刘国柱作为将军的显赫,他对于沈凤喜的殷勤,竟使这位唱大鼓的姑娘神魂颠倒地做起将军夫人的梦来——“凤喜一挨着枕头,却想到枕头下的那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刘将军有些行动,虽然过粗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不是如此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内,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一辈子都是财神了。……”
在金钱面前,沈凤喜暴露了软弱的意志。作家的剖析精细而准确,他同情自己的女主人公,但无意消弭她身上的那股市民气息。
樊家树是沈凤喜全家第一个救命恩人,少女的初恋是珍贵的,即便层层迭迭的湖水也无法包裹封闭湖心的骚乱。现实生活用军阀的金钱向沈凤喜张开了罗网,但一旦少女进入网内,刘将军的全部欺诈、贪婪、横蛮、专制、虐待……日甚一日地显现在沈凤喜的面前。我们的女主人公这才真正领悟到“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于是对于樊家树的思念如火一样烧烤着她脆弱然而多少还是纯正的心。
失却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珍贵的难得的东酉,是很难复得的。在刘国柱的公馆中,沈凤喜一面蒙受着非人的凌辱,一面怀念着家树,陷入感情的尖锐矛盾和痛苦中不能自拔。倒是樊家树说出了现实的真面: “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哪有什么法子抵抗他呢?”
小说第十五回,在什刹海的柳堤上,身穿印花亮纱旗袍,腿上穿着跳舞袜的沈凤喜,从一辆由四个背大刀挂盒子炮的护兵护着的汽车跳下来时,竟然被樊家树看出,他“啊”的一声,仅仅这一声,沈凤喜只得无可奈何抬头一看,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扶着车门,钻进车子里去了,无法倾诉自己心中的痛苦。
是对樊家树的思念和负疚心理,使沈凤喜在先农坛与樊家树偷偷约会。封建的贞操观念,让沈凤喜自况为一块被染了色的白布,她无法接受樊家树执着的情意,同奔南方的提议。她的还钱,还戒指等举措看来是对樊家树的侮辱和绝情绝义的表示,然而她约家树会面的地点依旧是他们原先的定情之地,她的华贵丽都的装束已束之高阁,出现在家树面前的依旧是原先惯常的蓝竹布旗衫,白袜白布鞋。赎罪的想头更是被家树的坦诚坚毅粉碎了,于是沈凤喜内心的苦楚益发不能解脱,在将军公馆也开始遭受更为野蛮的摧残。
沈凤喜最后的一幕是令人颤栗的。在无可寻得与樊家树结合的无穷尽的苦恋中,在对往昔动摇失足的悔恨中,在刘国柱衣冠禽兽的凌辱下,好端端的沈凤喜终于疯了。她为反抗而疯,她为柔情寸肠而疯,她为已经意识到的命运却又不能改变而疯。她最后与樊家树的相见,完全是在一种癫狂痴迷的氛围中,头脑中经常显现着家树的幻影,悲惨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沈凤喜这个形象是有典型意义的。她的短暂的一生,是一部被市民阶层自私软弱意识所戕伤的悲剧命运史,同时也是对封建军阀政治黑暗、草菅百姓的控诉书。
《啼笑姻缘》的问世,标志了张恨水从鸳鸯蝴蝶派小说向新小说过渡的努力。沈凤喜蹇乖的命运,在作家的笔下已不是一部流水帐,而是胶着着作家对现实的批判和对市民意识的剖析。沈凤喜以绝顶聪明而又意志薄弱为其个性特征,作品对她的描写开始冲破以往鸳鸯蝴蝶派小说惯常的僵硬模式。从外表看沈凤喜与作品中的阔小姐何丽娜酷肖如一,从而为作家结构“误会”提供了方便,但两人的个性迥然不同,大异其趣。如果何丽娜是热情如火、光艳逼人的玫瑰,那么,沈凤喜则是清俊隽丽,带着淡淡的哀愁的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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