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被》全名《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写河南府尹李彦 实被奸臣弹劾,赴京听勘去后,女儿李玉英无倚无靠,在婚姻 上所经历的一场悲喜遭遇。
李玉英十八岁时,母亲亡逝,尚未许聘。父亲走后,家中 无人主事,独自一人过着忧愁烦闷的日子。下面一段曲子表现 了她当时的心情:
耽阁了二十一二,好前程不见俺称心时。每日家鬓鬟 羞整,粉黛慵施。熬永夜闲描那花样子,捱长日频拈我这 绣针儿。每日家重念想,再寻思,情脉脉,意孜孜。几时 得效琴瑟,配雄雌,成比翼,接连枝。但得个俊男儿,恁 时节才遂了我平生志。免的俺夫妻每感恨,觑的他天地无 私。
这段唱词把一个孤身女的苦闷、无聊、忧虑和追求表露无 遗。她把自己这种心情完全寄托在绣鸯鸯被上,“金线儿妆出 鸳鸯字” ,“绿绒儿分作鸳鸯翅” ,“枝缠着花,花缠着 枝” ,直到她成就了“百岁姻缘事” ,“恁时节才添上两个眼 睛儿” 。她要将这鸳鸯被作为未来夫妻的信物。可悲的是父亲 离家,杳无音信,婚姻事谁来为她作主?偏偏玉清庵的刘道姑 又提起她的这桩终身事,“说的人睡卧又不宁,害的人涕喷又 不止,你着我不明白憔悴死” 。她的形骸瘦了“四肢” ,腰身 削了“半指” ,罗裙折宽掩,缕带儿松弛,“冷清清泪如丝, 闷恹恹过日子。学刺绣一首诗,索对那两句词。空展开花样 纸,折成个简帖儿,又不是请亲邻会酒卮,只把小梅香胡乱 使” 。她满腹心事,但倾诉无人,“只落得清减了脸上胭脂, 这姻缘知道落在何人氏” 。
她虽然对婚姻事考虑很多,心里又很着急,却不愿盲目造 次。她深知“男女婚姻贵及时” ,但自己是“娇滴滴美玉无 疵,又不比败草残枝,怎好的害杀相思” ; 她要寻个可意的 人,“便逾墙钻穴也无辞” 。她决不饥不择食,胡乱行事。总之她 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既很着急,又很慎重。
刘道姑受命于人,专门来向李玉英提亲。这个人便是财主 刘彦明员外。李府尹往日为官,忠勤廉正,一旦被奸臣劾奏, 赴京听勘,竟然囊底萧条得拿不出盘缠,只好托刘道姑向刘员 外借了十个银子。刘员外今年二十三岁,尚未婚娶,听说李府 尹家有一未嫁之女玉英,提出让玉英在借契上也画一个字,李 府尹无法,只好照办。谁知玉英这一画字,便成了后来惹祸的 根源。一年后,李府尹本利该还刘员外二十个银子。但府尹杳 无音信,刘员外倚财逼婚,要刘道姑以还债作要挟,要娶玉英 为 “浑家” 。刘道姑先以关心玉英终身大事为名,确实打动了 玉英的感情,使她出嫁之心更切; 接着刘道姑说出刘员外之 名,并夸奖刘员外乃“名门旧族” ,有“百万家财” 。玉英听 了,反倒没有慷慨应承,说道: “他有钱财只做得钱财使” 。 刘道姑以李玉英在借债文书上画字为由,要李玉英答应这桩婚 事,玉英驳斥说: “论婚姻须不曾画个婚姻字” 。刘道姑看她 不允,以自己是借债的保人,将来要受连累吃官司相威协,玉 英坚定地说: “便吃官司我也拼得替你官司死。总饶他铜山 百座邓通家,怎动的我琴心一曲临邛氏” 。
当刘道姑再次以打官司会“出乖露丑” 来劝告玉英时,玉 英回肠转肚,叹了口气,后悔当初不该借了刘员外家银子。出 于善良之心,她也不愿因还不起银子让刘道姑吃冤枉官司,又 听说刘员外二十三岁,不曾有娘子,“天生的一表非凡” ,多少 人说亲皆不中意,于是便依了刘道姑。她的先拒后依,有无可 奈何的成分,也说明她选择配偶不以钱财为重,而以“人物如 何” 为重。一旦相信(事实证明是轻信) 了刘道姑对刘员外人 物的介绍,她便毫不犹豫地把寄托着自己一世前程的鸳鸯被交 给刘道姑,并答应当晚在玉清庵与刘员外结成夫妻。她既对忧 愁多时却又突然来临的“燕尔新婚” 充满美妙的想象,又希望 那“多情的秀士” “到天明是必休撇了这个女孩儿” ,对前途 既憧憬,又担忧。
李玉英去玉清庵与刘员外赴期,和《西厢记》中崔莺莺和 张君瑞私会是根本不同的。崔张在私会之前已多次见面,建立 了真挚的爱情,老夫人又有许婚之言在先;他们的私会只是在 老夫人无理赖婚之后,为了冲破阻拦,实现正当的自由爱情而 采取的蓄谋已久的行为。李玉英和刘员外的私会却完全不是这 回事,两人并未会过面,更无爱情可言,老父又无许婚之言在 先。所以李玉英赴期时的心情和崔莺莺是不完全相同的。两人 同有怕羞的心理,但李玉英则在怕羞之外尚有被人发现抓拿之 心情,还怕未见一面的情人事后负心的担忧。当然一方面因为 负债无法偿还,又听说刘员外人物不错; 另方面年纪大了,急 于出嫁而又无双亲做主,所以李玉英的赴期虽然是主动找上门 来的,但并不使人感到轻率、荒唐、幼雅和可笑。相反,和一 个连面也没见过的人在道姑庵中黑夜幽会,甚至事后尚不知其 面目如何就私订终身,自己不变心唯恐对方变心,这说明一个 失去亲人的孤身少女在那样的社会里,命运是多么的可悲可怜 与可叹!
本以为私会的是债主刘员外,事后却发现是书生张秀才, 这叫人哭笑不得的遭遇简直使李玉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原 来刘员外赴期来庵时,因犯夜被巡更卒擒拿,秀才张瑞卿赴京 取应,借宿玉清庵,黑暗中发觉庵中有男女情事,便冒着刘员 外之名,与玉英幽期。张瑞卿遇见这桩美事当然是喜从天降; 李玉英本来为失身而羞愧,却不料因祸而得福。张秀才向她再 三表示: “我也不辱抹你,我若得了官呵,你便是夫人县君 也” 。张秀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既同情玉英的遭遇,又不忘 玉英恩情,临别向玉英索要信物作为定礼。王英把绣有交颈鸳 鸯的鸳鸯被交给张瑞卿收藏,叮咛他: “休负了心,得官不得 官,早些儿回来” ,她在下面一支曲子中唱道:
从今后丹墀策试千言罢,彩笔题成五色霞。一举鳌头 占科甲,秉笏当胸立朝下,乌帽宫花数枝插,御宴琼林醉 到家。除授为官赐敕礼,夫人县君合与咱。那时我坐香车 你乘马,咱两个稳稳安安兀的不快活杀。
羞愧难当的心情完全被快活幸福的心情所代替,对前途由 迷惑担忧变得充满信心。
人常说好事多磨。也可能是因为好事的降临太突然又太轻 而易举,所以需要事后的磨难来补偿吧。命蹇的玉英于张瑞卿 赴考之后,便被张员外抓到家中,又打又骂,强逼她随顺自 己。李玉英虽曾主动去和刘员外赴期,但那是各种条件促成 的; 她误和张瑞卿幽期,也是始料未及,为偶然因素所致。这 些并不表明她是个“浪蕊浮花”之人。既然她已与张瑞卿互表 忠诚,那末张瑞卿虽然去而未归,尽管张员外打骂逼婚,对张 秀才忠贞不二的李玉英死也不肯随分刘员外,她对张秀才的爱 情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刘员外好说歹说,软硬兼施,丝毫动摇 不了她对张瑞卿的忠诚。刘员外对她无计可施,便让她去自己 开的酒店旋酒儿、打菜儿、抹桌儿、揩橙儿、伏侍吃酒的人, 伏侍的好了便罢,伏侍的不好,便要把她一条腿打做两条腿, 以此作为对李玉英不随分自己的惩罚。玉英犹如崔莺莺,由 “画阁兰堂” 、“牙床翠屏” 、“烛暗银台” 、“香焚宝鼎” 、 “百色衣冠” 、“诸般器皿”的“普救寺” ,来到这打酒亭, “远分了君瑞,逃走了红娘,单撇下个莺莺” ,遇见的对手是 “性狠也夫人,毒心也那郑恒” ,“为家私少长无短” ,则 只得“忍气吞声” 。她埋怨父亲不该让她一个女孩儿在借据上 画字,给刘员外留下把柄,以致将她“生扭做酒店里驱丁” 。 即使如此,她也可以忍受,就是不肯辜负张瑞卿,屈身刘员 外。
李玉英因祸得福,福后惹祸,祸又生福。张瑞卿自到京都 阙下,一举状元及第,去到洛阳上任,为打听李小姐的下落, 改衣私行,来到酒店饮酒,发现玉英千娇百媚,料定不是受贫 卖酒之人,便问她出身经历。玉英首先说明自己“祖宗积世有 声名,三辈儿为参政,”父亲“一生正直无邪佞,惹人憎,如今勾赴 尚书省” ,“数载不回程” 。接着说明自己当初无媒无证,藏 头漏影,“真心儿待嫁刘彦明,偶然间知遇张瑞卿” ,被那撮 合山的姑姑,“送了这望夫石的玉英” ,那“泼书生”象害了 传槽病一样,最不志诚,女孩儿绝对不要拈惹这酸丁(穷酸、 恃才的书生) 。最后说明“丑生”去后,她又撞着“短命”的 “放钱举债的爱钱精” ,因她还不起钱,推她在陷人坑,动不动 “掂折腿脡” ,动不动“打碎天灵” ,要玉英随分他。玉英 “半星也不曾动情,则由他法外施行” ,她发誓死是张家妇 名,决不踹刘家门径。张瑞卿听后以哥哥名义代她还债,施计 让她离开火坑。这时候玉英转悲为喜,一来把她这“兄长”好 “看成” ,二来将自己那“俊男儿奈心等” 。可是当她在家中 为兄长铺床时,发现了自己亲手绣的鸳鸯被,追根问底,才知 道眼前的“兄长”就是自己要等的“俊男儿” ,这真是意外之 喜。
正在她夫妻欢会时,刘员外中了张瑞卿之计,前来娶亲。 张瑞卿见他送货上门,拉他去见官。所见之官正是玉英亲父李 彦实。原来彦实待罪三年,“主上仁圣” ,“公道大明” ,奸 臣被贬,自己仍任河南府尹。父女相认,悲喜交并。玉英通过 自己的遭遇,认清了刘员外的面目,想当初刘员外恃钱逼婚, 把她凌逼,“重则鞭笞,轻则骂詈” 。谁知河有澄清日,人有 得意时,昨天曾受亏,今日要还席,“大小荆条,先决四十, 再发有司,从公拟罪” ,钱可通神,法难纵贼。李家父子团 园,张李夫妇合会,经过痛苦折磨的玉英总算盼来了“出寻常 天大的喜” 。
《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开始为父母包办的门第婚姻所苦 闷,向往自由爱情。当与志诚的张生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便执 着地不顾封建家长的阻挠,为实现自由爱情而斗争。她与张生 的约会是爱情发展的必然结果。李玉英则不然,她在父亲赴京 听勘后,虽然年纪已大,但连父母包办的婚姻也未提及,自由 爱情更是无从谈起,而只是希望能及时地出嫁就很满足。至于 对方的情况,尚无考虑的余地。她本待既了却刘家之债,又及 时出嫁,主动去嫁刘员外,却意外地遇上秀才张瑞卿。而一旦 与张瑞卿在幽会中相识、盟誓,她便不惜忍受刘员外种种折 磨,而忠于对张瑞卿的爱情。她是一个爱情专一是非分明的少 年女子。她的因祸得福、福中生祸、祸中得福的富于戏剧性的 曲折遭遇,使她在婚姻爱情上由饥难择食而变得执着冷静了。
剧中张瑞卿是个喜剧人物。他在玉清庵暂时借宿,结果却 意外地和李玉英幽期。但他忠于爱情,高中后不负李玉英,大 有张君瑞之风。他机智灵活,以兄妹之情偿还了刘员外之债, 提出让刘员外三日之后来娶玉英,既使玉英顺利脱险,又使夫 妻得以团聚。他是一个使悲剧带上喜剧色彩的人物。
刘员外是个贪财贪色的财主。他为了娶李玉英,毫无道理 地提出让玉英在借契上画字的要求; 李彦实走后一年他便逼债 逼亲。玉清庵犯夜被吊,虽然事出偶然,却也是对他恃财逼婚 的小小惩罚,更重要的是使玉英这一羔羊避免落于豺狼之口。 但玉清庵的惩罚并未改变他的贪酷本色,他把玉英抢到家中, 又打又骂,又求又罚,结果不但没有达到让玉英随顺自己的目 的,反而更加暴露了自己的丑恶面目。最后终于落了个“先决 四十,再发有司” 的可耻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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