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歌)
倾耳静听情哥唱,
远路启航听哥说:
如今世道难活命,
放排离妹苦奔波。
鲤鱼难舍茜藻塘,
竹鸡难舍楠竹坡,
蜜蜂难舍茶花蜜,
情哥难舍细声歌。
恐怕情哥离妹妹就忘,
恐怕井边人多话也多,
恐怕情妹离哥听母讲,
恐怕情妹忘了杨梅树下共把铜钱破。
别人有田有地走寨去坐夜,
情哥脚无寸土找吃找穿走江河。
含泪开排情哥一篙一回头,
不见情妹只见江水浪拍浪,
排到想娘滩脚想情娘,
排到寻郎滩头只听情娘声声喊情郎,
哥去客乡谋生计,
难听妹声诉短长,
水击排头偏方向,
与妹分离断肝肠。
排过一滩又一滩,
排过一乡又一乡……
排到洋溪离妹三天远,
日头落山乌鸦声声叫得慌,
远见别人出山心想妹,
转脸望乡,只见山中云雾白茫茫。……
木排离乡一滩更比一滩远,
阿哥离妹一天更比一天想,
几时排到梧州转回梅林得见情娘面?
情哥徘徊木排上。……
排头江风阵阵寒,
排尾情哥梦情娘——
魂来魄游来到妹家共凳坐,
攀肩细语声声诉短长;
浪打木排两脚湿,
醒来独哥一人望大江。
排到大滩水射石脚溅起浪花刺眼晴,
棹不离手,扳左扳右,拼出全身劲.
排到滩尾还剩微力还气喘,
都柳江上哥搏命!
大滩水浪翻滚滚,
扭纪潭里黝黝清,
哪得七丈灰绳、九丈糠索牵得龙遂转?
哪得神蜂相帮扭纪找准花轿门?
扭纪、龙遂永生永世成双对,
独哥孤身单影江上放排苦伶仃。
排到老堡,浔江滚滚古宜下,
调转排头,顺着融江下石门。
想起吴勉神鞭,打开石门江水流,
想起白惹长发,汲取江水救义兵,
吴勉、白惹永生永世成双对,
独哥单身孤影江上放排苦伶仃。
排到丹洲,听不到耶歌、琵琶歌,
见不到芦笙、牛腿琴,
若哥家有三屯禾田,哥也不放木排到这里,
若哥家有三坛甜酒,哥也早到妹家去接亲。
木排顺着江水漂流下,
咿咿哑哑离了怀远境。……
排到长安,朋友约我上岸我不想,
朋友喊我吃饭,龙肉送饭也不香。
妹舂的糯米已吃完,
妹腌的咸鱼已吃光,
木薯粑粑刚进肚,
可怜情哥又拿起排头桨。
排过融水一路壮话心知离家远,
水路不熟又怕搁在礁石上。
排过柳城下柳州,
路远水长愁更长。……
排夫见我不吃对我讲:
“身体有病为何不出声?”
我答排夫: “只因路远身劳累,
远离情妹饭难吞。”
排夫劝哥放宽心:
“耐烦几月,转回见亲人。”
排过一滩又一滩,
排过一村又一村,
排过石门来到红水河口,
河水一边浑来一边清,
浑水、清水共一江,
情妹、情哥两地分。
排过武宣来到大藤峡,
石崖夹江江水象雷鸣;
仰望青天一线窄,
低望江水阴沉沉,
乌云遮江不见路,
滩水呼呼震耳门,
这条江水看来长得很,
闯北找吃,丢了半条命!
排出大藤峡到了桂平,
官家抽税拦了江,
别人带了山货用货顶,
哥无山货无银把税上。
木行老板放债利息高,
他说帮缴先记帐,
闯江放排还要挨交税,
满腹辛酸无处讲。
排到梧州哥上岸,
木行老板打起算盘来结帐,
七折八扣剩下也不多,
阿哥搏命人家荷包胀。
老板买绸买缎买长衫,
阿哥难买一件新衣裳,
街口买得一根绣花针,
七层红纸包好身上藏,
日夜赶路转回乡,
几月不见今日回到妹身旁。
倾耳静听情哥唱,
今夜陪哥坐天亮!
千里放排,满肚话语对妹说,
千里放排,满腹心事对妹讲:
千里放排,挣得这点搏命钱,
银针、花线全交妹收藏,
哥放木排妹织新布缝衣绣花边,
总有一天,象那鱼游共江我俩共火塘!
(翻译:罗正举 整理:罗正举、过伟)
——杨通山等编《侗族民歌选》
据《放排歌》“附记”:这支歌是罗正举根据珍藏的手抄本翻译的。手抄本是罗的伯父罗咸星手抄。罗咸星1974年去世,去世时八十岁。罗咸星在世时讲,《放排歌》已经流传二百年左右。依此推断,此歌当产生于十八世纪中后期,即清乾隆、嘉庆年间。
这支苦情歌叙述了情哥放排离乡后对情妹刻骨铭心的思恋之情。情哥放排远走江河,但一颗心总放不下, “恐怕情哥离妹妹就忘,恐怕井边人多话也多,恐怕情妹离哥听母讲,恐怕情妹忘了杨梅树下共把铜钱破。”破钱为二,各执一半,以为信物,这是该地的风俗。在放排过程中他忧思如缕,恋情如炽。这段恋情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始终离不开一个“苦”字。第一节点出:“如今世道难活命,放排离妹苦奔波”,“别人有田有地走寨去坐夜,情哥脚无寸土找吃找穿走江河。”在以下各节,抒情主人公的离愁与恋情均不时与此紧相关连。第二节这样唱:“哥去客乡谋生计,难听妹声诉短长”;第四节唱:“若哥家有三屯禾田,哥也不放排到这里,若哥家有三坛甜酒,哥也早到妹家去接亲”;第六、七节,抒情主人公除继续叙述别离情妹出于家道贫寒之外,还特别叙述了“闯江找吃”过程中遭到官家抽税和木行老板放债勒索之苦。这样,当情哥在向情妹叙说离愁和相思时,他其实也控诉了封建社会的不平等,控诉了穷苦人罹受的剥削、压迫之苦。阶级剥削和压迫酿成了情哥情妹的苦情,而他们的苦情在表现出对爱的执著的同时又折射出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因此,它不同于一般的情歌,而是把儿女之情与愤世之声相结合,有着较为丰厚的社会内容。
在抒情艺术上,本篇循着放排离乡的路线展开抒情主人公——情哥的心灵世界。放排的过程也就是情哥的一段相思历程。经验告诉人们,离乡愈远离忧愈烈,《放排歌》正是根据人类情感上的这个特点,从情哥开排离妹“一篙一回头”到“排到梧州”上岸结帐,层次分明而又无了无休地抒写情哥的恋情与忧思。此其中,排到想娘脚、寻郎滩,排到洋溪,排到大滩,排到老堡,排到丹洲,排到长安,排过融水,排过柳城,排过武宣,排出大藤峡等,渐次构成了一条抒情线索。从行程上看,情哥驾排远去,但从抒情上看,恋情与忧思又恰如愈益浑厚的雾气一样不断堆涌到接受者的心头,行程与思情表现为一个奇妙的双向逆反运动。
与此种抒情结构相谐合,诗歌把触景生情作为基本抒情手段。木排所到之处,其自然和人文景致都成为引动情哥情怀的触媒。他由这些触媒把情感传达得精细入微。譬如排到大滩扭纪潭,他从扭纪、龙遂的爱情故事联想到自己与情妹的际遇,引发出“扭纪、龙遂永生永世成双对,独哥单身孤影江上放排苦伶仃”的感叹,排到融江下石门,吴勉神鞭、白惹长发的传说,又触发起他同样的悲声。又如排到洋溪离妹日益远,他感到“日头落山乌鸦声声叫得慌”,过石龙看到河水一边浑来一边清,他又从浑水、清水共一江,联及“情妹、情哥两地分”之苦,排到大藤峡,险恶的江流,低压的乌云,呼呼震耳的滩水,使他感叹离开情妹到江上“找吃”的艰难,甚至山中云雾、咿哑的木排声,都撩起他排遣不尽的忧思。所有这些,都是由情哥返回情妹身边,在坐夜时对情妹亲口叙述,显得情意缠绵,哀婉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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